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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往事知多少
那一笔血债
当李场长还在不断地加柴烧火之时,文孙则把这厨房打量一番。
这厨房的“锅台”呈半月形——文孙记得还是当年老尼姑灶头的旧模样,只是“灶神”不见了,在灶神原先占住的灶头粉刷得洁白的隔墙之上,却写着“以粮为纲”《毛主席语录》上的四个大字。这个灶上装着大小不同的三个铁锅,铁锅之间、后面两个三角形台面,并埋入两个长铁罐——当地人叫做“井罐坛”,因此当三个灶头同时生火时,这两个“井罐”中的水,可以同时被烧开。文孙顺手揭开一个井罐上的木盖,看一看那井罐,真勾引起他无限的回忆,因为这个似曾相识的铁罐,显然还是四十年前的旧物。
这时锅内、罐内,水已半开,李场长脸被火烤得红红的,自灶后走到灶前,用葫芦瓢——半个葫芦外壳做的取水瓢——打了一面盆热水,放在个古老的洗脸架上,又拉了一张竹凳放在前面,叫文孙说:“三哥,你坐下,我替你洗洗头!”
文孙半客气、半尴尬地说,他可以自己洗呢。
“爽快点,我的林教授,你替我坐下!”李场长发号施令地说,“我替你洗利落点!”
文孙不得已,只好坐下。李场长爪尖、手快,简直是个有经验的理发师,不一会便把文孙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使文孙感到爽快无比。李兰再自锅中打了水,放到灶后的大木盆中,放好毛巾、肥皂,叫文孙到灶后洗个澡,原来这灶前、灶后之间有一扇篾编的门,把门拉开,灶后便是一间小浴室,借着灶中余烬的热力,冬季在此间洗澡,也温暖如春。文孙脱了衣裤,便在灶后洗起澡来;李兰则在灶前一面和他说话,一面叮叮咚咚忙个不停——她在预备二人的午餐。
“李场长……”文孙在灶后正要发个问,可是他的话便被李兰打断了。
“哎呀!三哥,”李说,“叫我春兰嘛!”
“啊!春兰,李场长,”文孙还是把官衔叫出了,“你还未告诉我,你怎么和何任结合的呢?”
“也是缘吧,”春兰感叹地说,“你知道那时在你家中,小和尚不过十二三岁,还是情窦未开呢,他就经常缠着我。”
“我也有点记得,”文孙说,“他那时偷‘状元红’给你吃。”说得春兰也笑起来。
“后来日本鬼子把我爸杀了,”李兰说,“那时倒亏得他呢。否则我恐怕也给日本鬼子宰了——这个血仇,将来非得报一下……”
“小和尚有什么办法使你大难不死呢?”三哥有点好奇。
“三哥,你知道,在三八年春末,你离家之后不到三两天,鬼子就占了县城,”李兰说,“但是那年发大水,城郊四面路都走不通,人们都想不到鬼子会下乡的。”
“他们却下乡了!”林代李兰作了个解说。
“你知道他们怎么下乡的?”春兰问一下,又立刻自己解释说,“那天是三八年五月十四日。日本鬼子忽然开了十几只橡皮船,沿河而上,就在柳和集上岸了——一上岸,就杀人……”
“我们当地的保安队为什么不抵抗呢?”
“你知道,我们的地方武装不都编入游击支队了吗?”李说,“县城一失守,他们都被上级调到山区去了——事实上,他们不走,也抵抗不了鬼子。”
“训练不足,武器也太差!”文孙为她补充一句。
“那时地方上人,见鬼子未下乡,也就相安无事——谁知道鬼子一下就来了呢?”
“鬼子下乡目的何在呢?”
“据本城汉奸说,他们下乡的目的是‘清乡’、‘打红枪会’,”李说,“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把红枪会看在眼里,他们下乡的真正目的只有两个:第一,找‘花姑娘’;第二,到你们大户人家去找‘宝’!”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和小和尚亲自听鬼子向汉奸说的,”李兰说,“要不亲自听见看见,才不会相信呢!”
“你在哪里听到鬼子和汉奸说的?”林觉得有点奇特。
“在你家的‘花厅’里嘛!”
“在我家的花厅里?”文孙真是将信将疑,丈二和尚,摸不到辫梢!
李兰说来咬牙切齿。她说,日本人欠我们的这笔血债,“等一千年、一万年都是要还的”!
原来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四日(农历四月十五日)——这日期李兰终生不忘,因为那是她父亲的“忌日”——当日本鬼子在柳和集上岸之时,奸虏焚杀,立刻开始,他们先在各村庄放火,房屋着火,室内躲藏的人四出逃命,鬼子便见一个杀一个,见到妇女,就既奸且杀,从五岁到八十五岁的村中妇女,多被奸杀,顿时血腥一片。李兰的爸爸是个贫农,妻子早逝,只此一女。鬼子来了,他乃把女儿藏在一个大稻草堆中,自己刚预备逃走之时,便被三个日兵捉住了,向他要“花姑娘”。春兰在稻草堆中听到日兵打爸爸,爸爸跪地哀求。一个日兵不由分说便是一刺刀把他插个通心过。她听到爸爸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另外两头野兽,也跟着踢了他几脚,然后那刺他的日兵拔出刺刀,又用满是鲜血的刺刀,向那稻草堆插了几下,那雪亮刀尖离这躲藏的少女,距离不到一寸。然后那三个野兽,用稻草擦干刀上的血,又向别处找“花姑娘”去了。
春兰等日兵走远了,才自草堆内爬出来,看见爸爸仰卧在血泊里,两眼睁着像两只铜铃一样,两只手还在地下乱抓,把泥土抓了几寸深。她伏在爸爸身上大哭大叫,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忽听有人在背后叫她。春兰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和尚。他全身水淋淋的,赤湿一片。
小和尚那时才十三岁,身材瘦小,却穿了一件成人的军服,上衣大得像件大衣,加上上面一个小光头,看来就真的像个“小和尚”。春兰忙拉住他,要他一道把爸抬回家中床上去。小和尚却要她赶快逃走,因为鬼子还是三五成群,一批批地在找“花姑娘”。眼看着远处已有日兵在走动,小和尚乃急忙拉着春兰迅速逃向大堰塘,把春兰推到芦苇中去,然后自己跃下,全身躲在水里,只留着鼻子和眼在水面上。不久就自芦苇丛中,看到成群的日军在堤岸上来去走动。春兰大恐,在水中颤抖个不停,芦苇也因之动荡不停。小和尚急了,乃在水下使劲地把她抱住,不许她动。
这时他俩看见远处有三个日兵,一面狂笑,一面在抛皮球,三人争着用刺刀尖去接球。后来小和尚定神一看,原来那插在刺刀上的不是个皮球,而是个一岁多大的婴儿——是柳树庄李三婶的女儿小毛。最后那刺着小毛的日兵,把枪杆一摔,便把小毛血淋淋地摔到堰塘中去了,三人还狂笑不止。笑后三人便架起枪来,解皮带脱衣裤,原来在他们附近,还有两个日兵,光着腿,正在强奸一个呻吟的妇女。小和尚一看,原来是李三婶。李三婶是春兰在村中最熟的亲人。小和尚乃自水下拉着芦苇,遮住春兰的视线,不让她看见。
半个钟头过去了,只见那五个日兵,穿好衣服,扛着枪、哼着日本小曲,悠闲地走了,堤上只剩个全身赤裸、血肉模糊的李三婶的死尸;最残酷的却是这尸身下部,还插了一根硕大的柳树枝。
日兵去远了,二人自芦苇中爬上岸,春兰看着李三婶的尸体,直是哭。小和尚则告诉她,不能哭了,要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当小和尚正在想个安全去处时,春兰情急智生说:“回庄子躲到炕床下面去。”小和尚一听如大梦初醒,因为那地方是他们以前“捉迷藏”时最秘密的地方,躲进去,谁也找不到。
小和尚主意一定,乃牵着春兰从堤下弯着腰,溜回林家庄的“花园”,再从整排冬青树之后,溜入林家后门。林家这座庄园有楼房三百余间,少数访客进来,无人向导,那就如同进入迷魂阵、八阵图,不辨东西。可是小和尚和春兰都是这个八阵图里长大的,他们在庄园中钻来钻去,真是比主人还要熟悉。
两个小鬼躲躲藏藏,转弯抹角地跑到了“花厅”之内。这花厅一排三间,中间一个香案之前八字形放着两座屏风式的落地“穿衣镜”。左一间,放着一张八仙桌,上加个十二座的黑漆圆台面,四周是十二张圆坐凳。右边一间,则放着一座硕大的嵌螺钿雕花的紫檀“炕床”。床上直放着一张两端上卷的长方炕几。几的两边分别放着一张虎皮和豹皮。炕前则有两张“搭脚凳”;两凳之间,则放着一个二尺多高的红瓷“痰盂”。
小和尚和春兰溜入花厅之后,乃合力把这笨重的炕床自墙边移前约一尺多远。小和尚并细心地将两个搭脚凳斜靠在炕床前面的雕花板上,两个小鬼乃自靠墙的一面,爬入炕床底下。进入床底之后,他二人又合力自床下把炕床推回原处。炕床回复原处时,只听“噼啪”两声,两个搭脚凳,也就溜倒至原来的部位。外面来人一眼看去,真是天衣无缝——原来这床底三面都有雕花板遮住;榻上坐客,再也不会想到屁股底下还有两个小鬼藏在里面。
据李兰说这个“秘处”,原是“三哥”在幼年“捉迷藏”时“发明”的,但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三哥”,几乎把当年的专利发明全给忘了。
林家这三间“花厅”,原有十八扇槅门;但循例,在牡丹花盛开之时,这槅门就拆除了。三间花厅,一片通明。
再者这个炕底福地,有时还可看“西洋镜”。由于当年工匠雕花的关系,或是孩子们的顽皮所搞的,这个紫檀炕床底下三面雕花板,在花草人物禽兽之间,却有几个香粗的小孔。伏在炕底,自孔中外窥,连炕上的人物都可一览无遗——原因是那两座八字形放着的穿衣大镜,可以反照出全厅的每一角落呢。
这两个小鬼刚把“炕床”推回原处,躺在地上,便听到一阵皮靴声。他们知道这一定是日本兵,那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春兰吓得直是抖,简直要哭出声来,小和尚按住她的嘴,但是他自己也颤抖不停——因为声音太近了,太可怕了。两个小鬼生死之间只隔一层薄薄的木板。二人气也不敢喘一声,屏息趴在方砖铺的地上。幸好这时人声嘈杂,完全没有人注意到炕下有人。
小和尚在地上伏了半个钟头,才敢在嘈杂的人声里,从一个小孔之中,闭着一只眼向外偷看,这一看真吓得魂飞天外。
小孔中的汉奸和“皇军”
原来这小孔不偏不歪地,正对着一个砍下的人头;这人头被放在院中芭蕉台边的石板上,人头之后还拖着一根长辫子,平放在石板上。
小和尚一看这人头,不觉泪如泉涌,简直哭出声来,所幸人声嘈杂,吆喝处处,哭声起伏,无人听出这一声是来自床下。
小和尚认得这人头是李家村“盛老裁缝”的头。小和尚前不久还穿着的“开裆裤”,便是盛老师傅在这花厅的圆桌上替他做的。“盛爷爷”是这一带无人不知的最慈祥的老人,最会说故事,最会讲笑话,也最喜欢孩子。可是盛老爹却是个保守派的人物;民国成立二十多年了,他那根心爱的“松花大辫子”还舍不得割掉。但是平时他总是把辫子“盘”在头上,把辫子拉长拖到后面,小和尚看到的这还是第一次。
“盛老师傅是这样惨死的呀?”文孙在灶后听到这故事不禁凄然久之,并回忆说,到今日他所记得农村流传的“呆女婿”一类的笑话,都还是老裁缝教他的呢。他问李兰在小孔中还看到些什么,李兰说她不敢看,都是小和尚看后告诉她的。
自另一小孔中,小和尚看到七八个军官形的日兵,正围坐在大圆饭桌旁喝酒吃肉。菜饭似乎来自林家大厨房。最令小和尚震惊的,是看到管厨房的杨师傅,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一边,厨房中每送来一盘肉、一壶酒,座上的日兵,必强迫他先尝、先喝,稍不如意就是一耳光或一皮靴。
小和尚又在镜子反映中,看到这炕床之上,盘着腿坐着两个日本人,一胖一瘦。胖子穿着整齐的军服,帽子则放在炕几上,佩刀则放在身后。他对面那个日本人,则不像是个军人,留着灰白的长头发和长胡子。炕几之上虽然也有些酒菜,但他二人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一些古董之上。有些古董小和尚知道原是放在林家“堂屋”之内的“香火楼”上的。
在这炕前另外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日本军服,但他也会说中国话,只是在小和尚听来,觉得他有点“侉声、侉气”,他说起“人人人”来,听来像是“银银银”,跟林家的花匠“怪三爹”的声调很相近。
另一个人则穿件灰布长衫,说话是本地口音,他不会说日本话,虽然偶尔也听到他说出一两个日本字,什么“哥达易墨斯”(御座)等等。当那长胡子在玩弄一件古董或一幅字画时,这穿长衫的家伙,总连声说:“真的,真的。”
“老师说,这里很多都是假的呢!”那穿日本军服的回头来告诉这着长衫的家伙。
“请告诉老师,”长衫者打躬作揖地说,“林放鹤堂的收藏,都是经过专家鉴定过的。”这话经另一个家伙译告“老师”时,那长胡子的日本佬,也微微点点头,然后又向对面的胖军官,说了些日本话;又和那站着的说了些日本话。这使在炕底下的小和尚逐渐体会出,那穿长衫的家伙是个本地汉奸,另一家伙是日军翻译。这翻译又回过头来问汉奸什么“白金盘”、“白玉盘”、“白……盘”的下落。小和尚在炕下听久了,才悟解出这件宝物,似乎是这两个日本家伙的主要目标。
这时忽又听到狗叫、骂人和打人的声音,小和尚选好了一个洞一看,第一个被推着进来的是老花匠“怪三爹”,他已被打得半死,满头鲜血。两个日兵架着他进来,他一面挣扎、一面骂不绝口——最令小和尚奇怪的是怪三爹说的竟是中日夹杂的语言,除掉“王八蛋”、“狗肏的”、“混账”、“婊子养的”、“屁精”、“操你天皇天娘”、“汉奸”、“卖国贼”等粗话之外,还指着那两个炕上的日本鬼骂什么“马路耶路”,又叫又蹬脚。他这一骂,两个炕上的“马路耶路”并未动声色,那个日本翻译,反怒不可遏,走向前去,噼啪便是两耳光。
那长胡子的使个手势,阻止了殴打之后,便直接用日语向怪三爹问话,怪三爹盛怒地用日语回答之后,又指着他二人“马路耶路”了一番。那胖军官未开腔,只向那两个架着他的日兵挥挥手。那两个日兵,乃用两手把怪三爹抬起,像抛石头一样,自厅内抛向芭蕉台上,把怪三爹跌个半死。怪三爹声息全无了半天,又指着厅上“马路耶路”起来了。
怪三爹被抛之后,另外两个日兵又架来了一个穿着绸夹袍的老头。小和尚一看,原来是林家庄上最有权威的“张管家”。张管家头上的金丝眼镜不见了,胸前的金链和金挂表也不见了,绸坎肩撕了一半,银水烟袋亦不知去向,人也半闭着眼,早已死了一半。
张管家被拷问的主题,还是集中在什么“白金盘”、“白玉盘”之上。但是张管家坚称那是“内宅”里的东西,不在他“管”的项目之下;并哀求“贵军”“开恩”,“网开一面”,“两国交兵”“秋毫无犯”,“不要伤害无辜良民”,等等。
那日本老头又问,内宅东西谁管,张答道那多半是“郑奶奶”。老头又问郑奶奶现在何处,张说郑奶奶已被“皇军”当“花姑娘”杀了。那老头又问郑奶奶多大年纪,张说大致六十二三岁。
那老头闻言,摇摇头便未再问了。
张管家又透过翻译,向那胖军官求情,为着“皇军”声誉,不要滥奸、滥杀。那胖军官未搭腔,也未对他看一眼,照例地只挥挥手,那两个日兵乃把七十来岁的老管家带到台阶边,使力自他背上一推,张老的头正好冲向花台,血流如注地一滚,便再没有声息了。
这时芭蕉台四周已挤满十来个人,鲜血满院,众人或跪或坐,有的在哀求,有的在哭,有的似乎已睁着眼死在那里,只微微在喘气。
厅的另一端约七八个日本军官,这时已吃得酒醉饭饱,有的已坐在那紫檀大理石扶手椅上打盹睡着了,别的则在喝茶、挖牙、聊天。
天井里那些半死的中国人,对他们似乎不存在似的。原来跪在地上的杨师傅,这时被一个半醉的日兵牵起来,他还未站住脚,说时迟、那时快,那兵一把抓住他的脖子,便把杨师傅,头朝下、脚朝上,摔向天井另一端种着一丛“天竹”的花台角上。杨师傅自花台上滑下去,叫也未叫一声,似乎就死了。
厅上谈笑依旧,阶下除老花匠还在微弱地叫着要“操天皇天娘”之外,已是一片沉寂,活的人不摔死也吓死了。可是那个日本军犬,还是不时摇尾向阶下狂吠,半醉的日兵,也不时逗着它跳跃。这时只有那汉奸却默默注视着台下。他转身轻轻对那日本翻译说,一定要把张管家弄死,因为老张认识他,张如不死,活着会报仇的。当翻译翻向那军官时,军官问这汉奸,替“皇军”工作多少年了。他回答说已快五年。做些什么工作?汉奸说,向皇军谍报组按时送情报;在中国城市中替皇军暗贴标语,散布谣言,并打听“红枪会”的出没情形。这汉奸最得意的一项,则是奉皇军谍报组之命,冒充佛道两教的“护法”或“施主”,把所有皇军计划要进攻地方的寺庙前的“八字墙”,都粉刷得洁白两大片,好让皇军飞机易于寻找目标。
那胖军官听了点点头,乃向翻译说了几句,翻译乃告诉那汉奸说:“这里的支那人,一概处死!”那汉奸看来有点惊恐,只微微地自言自语地说:“那也罢了……”
那胖军官又疾言厉色地说了一句,那翻译便向那汉奸说:“少佐说,这里所有的支那人,也包括你在内。”
翻译这句话,对那汉奸直如晴空霹雳。他面色陡变,全身战栗、汗泪齐下,一下跪在地上,抱住翻译的腿,哀求翻译向少校求情,并说:“……官……长,我们……都是中国人……”
那翻译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噼啪地打了他两个耳光,一脚踢开,并狠狠地骂这汉奸,说:“王八,你说我也是无耻的支那人?老子是‘满洲国’陆军部派来协同皇军作战的。”他又回身向那“少佐”说了几句日语。那胖子照例挥挥手。有两个日兵乃走向前去,揪住那汉奸,像先前丢怪三爹一样地丢到台阶下去。这汉奸被摔得头破血流,正躺在怪三爹一起。那位已经半死的老花匠,还用脚踢他,并有声无气地骂他:“……王八……屁精……卖国贼……汉奸……”
这时那日本老头和胖少校,也起身下炕。一些日本兵把那些古董、字画,放在几只大“网篮”内,抬起呼啸而去。他们还未全离时,只听正厅那边一阵整齐的皮靴声,一个军曹领了一队日军,走了过来,持枪排队站在花厅走廊上,面向院中,这军曹则站在院中的过道上指挥。他一声口令,那十来个日兵把右腿向后一伸,横持枪杆作劈刺姿势;他又一声口令,那十来个日兵一声呐喊,冲下台阶,向惨叫的囚徒,拼命冲刺下去,一时血肉横飞、天昏地暗,日兵之喊杀,与华民之惨叫,真震瓦欲飞。
原在小孔之后和小和尚一齐偷看的春兰,已被惨叫声吓昏过去。小和尚也被吓得小便直流。幸好他还机警,忙用衣服把小便擦掉,免其流向床外被日军发现。小和尚伏在地砖上,不敢抬头,足足有半个多小时,他听见外面已声息全无,只听见阴沟内有细微的流水之声,他才又向小孔窥探。只见院内十多具尸体,除了那汉奸之外,全是他的熟人,只是老裁缝的头却不见了,各尸都睁眼、张口,恐怖无比,四处都是血。有的尸身上的血,还不停地涓涓外流,流下阴沟作滴滴答答之声。
小和尚战栗不停,只好把头埋在已昏迷的春兰怀中,掉口沫、掉眼泪。
小和尚也能杀敌救国
当春兰生动地重叙这段遭遇时,文孙停止了擦身,默默地坐在木盆中,叹息着说,德国纳粹杀了许多犹太人,后来犹太人寻找仇人,大半凶手都被他们捉到了。少数漏网之鱼,犹太人到现在还在全世界追捕,连个纳粹小兵也不放过——务必血债血还。日本人屠杀了我们好几百万人,并开办细菌战实验室,拿活人来做实验品!我们就一声不响。如今还要“以德报怨”,这话如何出口?
李兰也说,我们中国人对日本战犯实在太宽大了。
“你们什么时候又碰到小莹了呢?”文孙又回到原来最有兴趣的问题上去。
“那真是无巧不成书!”李兰又接着说,“你让我慢慢道来嘛。”
春兰和小和尚在炕底总是不敢出来,一直听到厅里有黄鼠狼打架的声音,小和尚才又恢复偷看。这时已是满院月色,在月下有两只黄鼠狼和一只狐狸在四处舔血。偶尔也有蝙蝠夹杂其间。这些小动物吃饱了,就互相追逐,其声啾啾。它们既然都有了自由,日本兵可能也已离去了。两人乃轻轻地把炕床又推离墙边,悄悄地爬了出来。此时两人已整天未吃未喝。小和尚悄悄告诉春兰,先到厨房摸点锅巴吃吃。两人乃自暗处摸向厨房。在通过正厅屏门之后时,他们见到一堆雪白像杀猪案上的死猪一样的东西,上面血迹已半干,春兰一看,马上伏地恸哭说:“小和尚,这是郑奶奶……”说着她瘫痪了下去。小和尚上去掩住她的嘴,架着她再继续前进。二人又绕过几个死尸,乃自暗处摸入厨房。厨房一片凌乱,但佳肴美酒却俯拾即是。
小和尚一摸便摸到一大串他平时最爱吃的熟香肠。他取一条塞入嘴内,又撕一条塞入春兰嘴内。小和尚边吃边告诉春兰说,他要找个麻袋装一麻袋锅巴和香肠,连夜逃上山去,否则天亮了,鬼子会回来的。
这厨房是小和尚最熟的地方。他取了个麻袋,自锅巴坛内把锅巴塞了一整袋,又塞入一大串香肠。正要拉着春兰离开时,春兰忽然大叫一声,摔倒地上,直是抖。原来她正靠在桌边吃香肠和冷饭时,她的腿忽然被桌下一只大手抓住了。小和尚掉头一看,原来桌下有个醉了的日本兵,坐在那儿,两手四处乱抓。二人一见日本兵不免魂飞天外。小和尚乃拖着春兰,匆忙逃出厨房,逃入黑暗的巷子里,躲在一列酒坛的背后打抖——许久却仍是声息全无。
“那鬼子恐怕是喝醉酒掉队的,”小和尚轻轻告诉春兰,说着他又探头探脑地向厨房窥视,只见那日本兵已跪在地上,嘴内也叽咕叽咕地叫着怪三爹的名言:“马路耶路……马路耶路……”并慢慢地扶着桌腿,想站起来。
春兰这时也跟在背后看,并急躁着说:“他要站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俩去把他绑起来。”小和尚自言自语地说,一面在想哪里有绳子呢。想不到眼一转,发现那日兵身旁还有一根上了刺刀的来复枪;那刺刀上似乎还有血迹。这一下使他想起在小孔中看到的日兵的动作。小和尚乃轻手轻脚地,弯着腰走向桌边,蹲下去抽出了那沉重的步枪。看着这醉鬼已经站起了,但是还靠在桌子上,嘴中不断地“……马路耶路……”
小和尚怕这日兵要过来抢他的枪,他乃横持了枪,把刺刀对着那日兵。想起小孔中日兵的动作,他也把腿向后伸了伸,取个劈刺姿势;但这枪太沉重,他试了几次,最后才算拿稳了,而那醉鬼,却离开桌子,蹒跚地向前走来。小和尚本想丢枪逃走,但不知道有什么神助似的,他忽然大叫一声冲向前去,一刺刀插入那醉鬼肚子里去。他显然用力过猛,自己竟冲到醉鬼身上去,醉鬼则倒到桌子上,桌子翻倒在地上,小和尚则爬在醉鬼身上。醉鬼呜呜地叫,全身在抽搐,他肚子里喷出的血,正喷在小和尚的肚子上,像滚水一样地烫人。
小和尚挣扎着爬起来,只见那醉鬼两手在地下乱抓,和早晨春兰爸爸的情况一模一样。小和尚想乘机逃走,但是两只腿软得不能行动。他忙叫春兰,春兰听到他叫,但也回答不出声来。幸好那醉鬼只是在地下抓,并未坐起。小和尚瘫痪了十来分钟,终于站起身来,又摸到锅巴袋,索性取出一根香肠来吃,说也奇怪,一根香肠未吃完,他腿又硬了。小和尚站起来,背起麻袋,跑出来找到了春兰,二人又探头探脑地自大厅摸到轿厅,从轿厅摸出八字形的大门,走到长院。只见长院内一字排也有十来具尸体,有几只狗正在拖咬那些死尸。这些狗都认得他二人,有的满口鲜血,还过来向小和尚摇摇尾巴。在这些尸体的后面,有一堆红色的木柴还在烧,虽然是烟多于火。二人一看,原来都是早先插在“轿厅”架子上的“关刀”、“长矛”、“金瓜”、“钺斧”、“虎叉”、“朝天盾”等等兵器。
时隔四十多年了,这个结李兰始终解不开:林家庄的轿厅之内,为什么有些形同武器,而事实上不是武器的东西?更奇怪的是日本人为何要把它们堆起来烧掉!
这次经过林家前主人的解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都是封建时代,大地主、大家族、官宦之家于婚丧喜庆时,扛起来摆阔气,当“仪仗”用的。平时则插在轿厅四周作摆饰。这些银样镴枪头的摆饰并有个吓唬人的名字,叫做“威武架”——是充壳子、摆威风用的。可怜不学无术的日本鬼,不懂汉官旧仪,竟然把它们当成抗日“红枪会”的真武器呢!
两个小鬼再溜出庄上的“大闸门”,跑上“壕堤”,乘着月色,乃向有高山的方向逃去。刚走上松林坡,小和尚看到树枝上有个“猫头鹰”。春兰一看又大叫起来,止步不前,原来那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显然是被日兵把他自肛门插死在树枝上的。小和尚使力把春兰拉过去,却几乎踏上一具赤裸的女尸。小和尚拖着春兰,跨过女尸,没命地向高坡上爬,渐渐地走入山区。
这山区有清流,有明月,蛙鼓声声,凉风习习——两个小鬼回头看看山下,真似从满布刀山、油锅和牛头、马面的地狱,走上了天堂。但是二人余悸犹存,不敢怠慢,仍是没命地爬,爬了一整夜,在山上已见东方发白,二人也已精疲力竭了,小和尚才决定二人到山涧旁边,俯身喝点水,再吃点香肠、锅巴。谁知二人太困了,香肠还在口中咀嚼,人就昏昏地睡着了。
少奶奶变成“同志”
春兰的故事正说到这里,屋前的警卫送来了一个篮筐,里面是李场长派他去宾馆取来的林教授的内衣裤和一套藏青色的西服。李兰自拉门边歪着头,递给灶后的贵宾。
文孙洗完澡,穿得焕然一新,在灶后左右张望,他见身后一个石槽有孔通向墙外,因问李场长那石槽是不是倒污水用的。李场长很爽快地回答说:“你出来吧。那不是倒水用的!”文孙乃风度翩翩地从灶后走了出来,一身轻松。这时李兰忽然放下工作,走到灶后,把木盆洗一洗,就在那石槽内把污水倒了,并把木盆在石槽内反靠在墙上,毛巾则晾在盆的边缘上,这使林教授在一旁站着,颇觉难为情。
“李场长,”文孙说,“你这样就不应该了!……”
“你这样西装革履的大教授,”李兰笑着说,“别把西服弄污了。我们吃饭吧!”说着李兰便叫文孙在厨房靠窗的一个矮饭桌边坐下。这桌上,她已预备了几样菜,和一小饭桶火腿蛋饭。原来这大灶之侧,还有个小灶,那是家中无客时他夫妇自炊自煮用的,现在主人就请贵宾吃“小灶”。
文孙原已有点饥饿,一看这几样家常菜饭,不禁更是馋涎欲滴——因为那蛋饭和那几碟小菜,都是他幼年时最欢喜吃的,三十多年未吃过了,如今忽然再度童年,怎能不欣喜万分呢!?不待主人奉请,文孙便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吃起来。那种“家乡味”,足使文孙每夹一箸,便如返回故宅;儿时伙伴,均环绕身边——虽然他也知道,他那古老而辉煌的祖宅,如今已片瓦无存;青梅竹马的幼年玩友,如今也只剩个春兰,而春兰也已变成有垂垂老态的“李场长”了。再想想那肌肤似雪、两颊如花的少年情人,今日竟苍老若此,而且咫尺天涯。人生竟如此空虚,面对着几碟咸板鸭、臭豆腐,文孙也不禁悲从中来。
“李场长,”文孙又问,“小莹究竟在什么地方碰见你们的呢?”
“我们马上就见面了,你急什么呢?”春兰的故事,又继续下去。
李兰记得,那是三八年五月十五日清早,太阳刚出山头,四周的草木还露水直滴之时,她和小和尚便被人叫醒了,她睁眼一看,原来是几个穿便衣的我方游击队,在半山巡逻。他们衣冠不整,手里的武器——春兰曾听“三哥”他们讲解过——只是一支“马枪”、一支“套筒”、两支“湖北条子”、一支“汉阳造盒子炮”,领队的队长则手提一支“八响手枪”。
春兰对我方游击队的武器,忽然这样注意起来,原因是这些“枪”和她昨日所见日本兵所用的耀眼鲜明的武器,简直有霄壤之别。就以士兵体格而论,他们这七八个游击队,也敌不了那摔死杨师傅的一个日本兵。但是他们毕竟是自己人,春兰一见之下,心花怒放,可是这时小和尚却睡意正浓,死叫不醒,醒了也只是揉眼而不搭腔。
这七八个游击队员,原是驻在山上的“新四军”派下来的便衣队。他们在晨曦中发现路边睡着两个人,一个穿着军服,遍身血块。他们翻开这军服一看,那“徽章符号”上却写着“游击第九中队号兵何南仁”。他们终于把小“号兵”叫起,他原来只是个难童。这两个难童向他们报告了昨日日兵烧杀的情况之后,那领队乃用铅笔写着张小纸条,叫他二人拿着赶快上山;山上有座“昭觉寺”,是个“临时难民收容所”,那里会有人照顾他们。
游击队继续下山巡逻去了,春兰和小和尚乃向相反方向,继续爬山——去找那个“昭觉寺”。
这两个小鬼自从见到我方游击队之后,便有了十分安全感。二人爬了一段山坡之后,乃走上一个鸟语花香、细流涓涓的山涧之侧的大石块上坐下休息;并在涧中,相互洗涤一番。然后回到石上,在温暖的朝暾之下,吃了一顿丰富的锅巴香肠早餐。餐毕小和尚背起麻袋,携着春兰的手,穿修竹、越花丛,向上面继续前进——昨日的恐怖,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不久之后,二人翻过一个小山坡,“昭觉寺”似乎就遥遥在望——他俩看到前面高山之岭,像是有座大庙。庙门口的雪白的“八字墙”,在朝阳照射下,正闪闪发光,这就使小和尚肯定那是“昭觉寺”,因为他想起那汉奸所讲的话。这闪烁的八字墙,对“皇军”侦察机固然是个好的指路牌,它对这两个迷途的小难童,也有其极大的指导作用。这山路是崎岖复杂的,峰回路转,山庙也就时隐时现;但是小和尚和春兰,则认定这个闪烁的目标,觅路前进,终于找到了直通山门的宽阔的石级。这条一连千余级的石板路,对一般朝山进香的香客,虽是个诚心和体力的考验,但是对两个吃饱香肠锅巴的十来岁小情人,则是天造地设的鸳鸯大道——春兰和小和尚,携着手,欢天喜地地便跑入山门。
这座大庙,文孙幼年也去过,夏天且和父母在庙里避过暑呢!在夏天那儿真是个洞天福地。李兰说,他二人一进大庙,才知道又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了——这庙里满坑满谷,足足挤了几百个难民。老者呻吟,幼者哭叫。壮年男子也都形同槁木,面如死灰,人不像人。
小和尚和春兰拿出小纸条,穿过众人,想找一两位“官长”,好把条子缴上去。他二人挤了半天才挤到“大雄宝殿”之上,这时他们看见几个女兵,正蹲在地上和一个生病的老太太谈话。她们正谈好话,起立转身要去时,春兰一下跑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着把她直是摇——原来这女兵竟是“三少奶”!
四十年过去了。李场长想起她二人相会的一刹那时,一撮眼泪,仍然滴入桌上的鸡蛋饭内。她擦了一下眼泪说,小莹那时也被她愣住了,一面擦眼泪,一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时小和尚也在一旁哭成一团,嘴内只是“少奶,少奶……”地讲不清楚。
不久自“大雄宝殿”之后,又来了一个女兵,春兰认得是“曹小姐曹文梅”。文梅把他们三人一齐拉到大殿前台阶上坐下,一询究竟,好奇的老幼难民也围拢来听。
春兰哭了许久,才颤颤抖抖地说:“少奶奶,少奶奶——鬼子把我们的人,全给杀死了——”
少奶奶大吃一惊,忙问:“哪些人?”
小和尚接嘴说:“杨师傅、张管家、怪三爹、盛裁缝、许朝奉、屎嘴张三、小鞑子……”
“他们全被杀了?”少奶眼泪也一泻而下。
“还有我爸和郑奶奶……”春兰又补充了一些名字。
“郑奶奶也被杀了!?”
“是的。”春兰和小和尚同时回答。
少奶听后,也“哇”的一声,哀哭起来。曹文梅乃把小莹搂入怀中。小莹恸哭,文梅也泪如雨下。这时围观的老幼难民——尤其是女难民们也随声哀哭。一是“一掬同情之泪”,二是他们有些人也都认识郑奶奶、杨师傅他们。
三奶哭了许久,又抬起头来问二人:“三哥回家没有?”
“三哥不在家。”小和尚说。
“三哥不是跟你一道回县城去的吗?”春兰又反问少奶一句。
“我们被敌机冲散了。”少奶流泪不止。
“你们听到三少爷消息没有呢?”这时曹文梅插句话,问他二人。
“一点消息都没有,”春兰还在不断地擦鼻涕和眼泪,并说,“也不知道姚先生在哪里。”
这时他们四周的几十个围观的男女,少数人在陪着哭,而大多数人则议论纷纷。他们议论的主题除掉日本兵杀人之外,另一热门便是:“这位女兵原来是林家庄里的‘三少奶奶’!”
这家“林放鹤堂”是本地有百多年历史的“官宦之家”,是“拥有良田万顷”的大地主、大豪绅。这座香火鼎盛的“昭觉寺”,就是靠林家护法的,当地人甚至称它“林家庙”。这样一个显赫的大地主,他们——尤其是他们的管家、朝奉、卫士——是做了不少坏事,可说是个“恶霸”;但是他们广散金钱、修桥补路、设“义仓”、建“粥篷”、救溺婴等等,也做了些“善事”,也可说是个“善霸”。总之在当地诚朴的农民眼光里,他们是一种高不可攀的贵族。庄园内的小姐们、奶奶们,都是白衣大士样的金枝玉叶,乡人难得一见呢!谁又想到近几天在难民营内替人包伤口、洗臭脚、倒粪便、抱病孩的小女兵“叶同志”,竟是不折不扣的“林家庄三少奶奶”呢!?
听到这消息最激动的则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赵婆婆。她逃难时,右脚受了伤,两个孙子把她抬到收容所时,痛得直是哭叫。小莹替她拆了“裹脚布”,洗了脚,揉了半个钟头,又为她敷了药、绑了绷带,她才停止啼哭的。这时她知道这个消息,忙叫孙子架她前来,一看到小莹便哭跪于地,一手拍着小莹的腿,一面伤心地哭着说:“三毛奶,我怎敢当呢?你不是‘折’死我了吗?”“三毛奶”见状连忙也跪了下去,并叫她孙子把婆婆扶起,坐在台阶上。
“三毛奶,”老婆婆又哭着说,“我家五代都种你的田;你家是我家人几代的‘恩东’。我怎敢当呢?”她要孙子过来向“三奶”叩头,却被小莹和文梅阻止了。可是老婆婆坚持要有点表示。
“赵婆婆,”小莹也擦了擦眼泪,扶着她说,“你家种了我们几代的田,我们不也剥削了你家好几代了吗?老人家怎么想不开呢?”
“啊呀,三毛奶,”赵婆婆说,“没有恩东,我们那不一辈子就饿死了吗?”
“哪里话,”小莹说,“赵婆婆,你脚痛好点吗?”说着“三毛奶”又弯下身躯去揉一揉赵婆婆绑满绷带的小脚。
“折死我了!折死我了!我哪里敢当?”赵婆婆说着全身直是抖。
李兰说,这故事是那个“难民营”里最轰动的故事。大多数人都是亲自在场听到看到的。自此以后,无人不知“叶同志”是“林三少奶奶”;也无人不喜欢、不敬佩“三毛奶”。小莹在一夕之间就变成全体难民营最爱戴的“领导同志”了。
“组织起来”
据李兰的回忆,她和小和尚是柳和集一带跑到“昭觉寺难民收容所”的第一批难民。他二人带来了日军烧杀的消息,弄得全所人心惶惶,因为先来的难民也有亲友住在柳和集。
时辰未及中午,第二批、第三批……难民乃接踵而至,天还未黑,昭觉寺内已无处容身了。儿啼女叫,哭声满山,凄楚至极。
这个“收容所”原是“临时”设立的。当日军占领县城时,连昭觉寺的住持严仁法师也跑了,只留下几个守庙的小和尚。庙内除了几十个泥菩萨之外一无所有。
最糟糕的,则是“临时”派来开办这个“临时难民收容所”的竟是几位二十上下的青年女同志——原来的“军委会政治部直辖第二政治宣传大队第三中队(话剧组)”里的几位话剧演员。每个人都长得体体面面、能啼善哭、人见人爱。但是一听枪响,便一个个地腿软、心跳,不能走路了。幸好她们都于演戏之暇,附带受过些“医护急救训练”。这点本事,对救护伤兵、服务难民,倒可大派用场。可是她们碰到这种难民如潮的“伟大场面”,就手足无措了。
但是这种重要工作怎样弄到这几位美女身上去了呢!?林博士就有点奇怪了。
“阴错阳差嘛!”李兰说。
故事原来是这样的:
这个“政宣大队”原自上海、南京撤退下来驻于县城里的“文庙”之内,一面“宣传抗战”,一面“加紧训练”。在敌军迫近县城前夕,忽奉上级命令“迅速东撤”,“就地编入‘新四军’,受‘叶军长’指挥”。
全队仓促东撤之时,行军未到一日便碰到受强大敌军追击的“新四军”正在向西转进。双方“会师”之后,“政宣”又随“军”走回头路,向西转进,越过公路,与敌军且战且走,退入西山。这时原驻西山的国民党部队,奉命继续西撤,向武汉外围集中,剩下的营房、庙宇、祠堂、学校和部分给养,正好由“新四军”接收。
新四军的前身,原是一些“老红军”的残部——是一支政治意识极高、纪律甚严的“游击队”;现在虽由“军委会”补充了一些武器弹药和服装,毕竟杯水车薪,看来还不免是一支行起军来踢踢跶跶的“叫花军”。所幸叶军长是“老四军”的名将——强将底下无弱兵,他带了这支士气极高的“叫花军”,最初竟然打到南京城下,和敌人硬拼了几仗,打得彩声四起,也使北上津浦线的敌军,腹背受敌,发生牵制作用。这时驻节武汉的军委会“蒋委员长”也一再传令嘉奖——对“该军长及全军官兵”之英勇杀敌表示“嘉许”。可是当敌军决意溯江西进时,叶军这几支“湖北条子”就抵挡不住敌军崭新的“三八式”了。全军伤亡重大,屡败屡战,这时正碰上奉命东进、穿着军衣却不能打仗的“政宣大队”。叶军长得报之后,乃命令原是黄埔出身的“蒯大队长”及全部能持枪作战的官兵,一律发给武器,编入“战斗序列”;那些莺莺燕燕的女话剧演员,则编为“救护队”——承担“战地医院”和“难民收容所”内的工作。这时后方难民如潮,叶维莹、曹文梅和七八位能歌善舞也能啼善哭的姑娘,便被派到了昭觉寺!
“昭觉寺难民收容所”是当时七八个“收容所”之一,多半都是不能上战场的女同志和少数后勤人员所主持的。维莹等七八人受派而来之时,本没有什么职级和组织的规定,不过她们七八人为内政外交的方便起见乃自我组织一番,选叶维莹和曹文梅为正副“所长”。她们之所以公选小莹的最大原因便是“昭觉寺”原是“林家庙”,而小莹又是林家的“少奶奶”,有权调动她“婆家”所拥有的庞大的人力和物力,来支持这座一无所有的“临时难民收容所”。
这些姑娘组织的原意,只是要小莹担个“名义”,至于工作还是大家分担的。谁知一旦工作繁重起来,对内对外一切重大的问题和责任,当“所长”的在其位,便有其责,面对一切就无法回避了——例如赵婆婆伤了脚,在“大雄宝殿”之内哭得连如来佛都摇头,别人无计可施,最后只有“所长”亲自出马,替她老人家“洗脚”、“涂药”了。有什么办法呢?
其他类似的问题,直逼得小莹走投无路,认真地哭了好几次,文梅和其他女孩子,除掉陪着哭之外,也无计可施,所以以后大家干脆也不哭了——理由很简单:哭掉和尚,哭不了寺。哭过之后,事还是要做的。
难民愈来愈多,大事重如泰山,小事多如牛毛,人手又不足,压得喘不过气来。几个女孩子忙得团团转,已经是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了。所以小莹一看到春兰和小和尚,真是悲喜交集——他二人虽带来噩耗,他们也带来了“婆家”第一批的“人力支持”,虽然只是两个小文盲。所以当小和尚讲到那段汉奸的故事时,小莹立刻便想到他二人的用场了。
“小和尚,”维莹说,“你去找根扫把和春兰一道把那山门外的八字墙,用泥把白石灰涂掉。”
两个小鬼得令,便立刻行动,取了扫把和粪箕到池塘内搅了些稀泥,不一会便把两面白墙涂掉了——总算替叶所长多如牛毛的杂事中,拔掉一根小牛毛。当二人放下扫把、粪箕,再去问第二根牛毛时,他们看到几位姑娘正在厨房内灶前灶后团团转,忙着烧稀饭麦糊。
叶所长见他二人回来了,便告诉曹副所长说:“梅姐,你们烧火吧,我带他二人到庙外去铲粪,四周太臭了,卫生不打扫,会发瘟疫的!”说着所长姑娘便领着二人,取了三把长锹,走出大庙的后门。
谁知不出门也罢,一出门外只见遍地便溺,偌大的后苑,简直无插足之地。地上苍蝇乱飞,挥之不去。最糟的却是,树边、草上,还有些壮汉和儿童,正在各行其方便呢。这不但使小莹和春兰望而却步,就连小和尚也不知如何是好。看情形不但他三人无法做好,众姑娘全体动员,问题也解决不了。叶所长为之进退维谷。
“少奶,”春兰忽然计上心头地说,“你为什么不叫我们村里的庄稼汉做呢?他们欢喜大粪啰!”
维莹一听此话有理,但是可怜的小莹,她虽然做过三天的“林三少奶奶”,和四天的“叶所长”,但是还是不习惯于使唤人,不知道找哪个“庄稼汉”来做才好。幸好春兰在李家村的熟人很多,她一眼看到村里的李七爹正坐在远处石阶上抽旱烟,她乃立刻跑了过去和李七爹讲了片刻,李七爹马上在石阶上敲去烟灰,挂起烟杆,自春兰手中取去长锹,立刻走向小莹说:“少奶,这些事,你随时招呼我们做嘛。”说着他也把少奶手中的长锹拿过去了。
“劳动你老人家了。”维莹感激地说。
“少奶怎讲这话呢?”李七爹说着,并大声吆喝,叫来了七八个后生,找了些农具,走出后门去了。只听他们在后门外,呼呼啦啦、嘶嘶嚓嚓,不到半个小时,那片不堪入目的肮脏的后苑,被铲得平整光滑像“操场”一般。众姑娘闻讯,齐集后苑观看,真觉得“人多好做活”古语之不虚。
众姑娘原是跳土风舞起家的,一时技痒,不觉由曹文梅领队,大家在操场上扭了一番,苦中作乐,使围观的老幼难民,尤其是孩子们,鼓掌欢笑——这也使文梅灵机一动,提议在夜晚月光下,举行个晚会,一则换换气氛、调剂身心,再来则做宣传抗战(她们的老本行),三则借机找些志愿工作者,来帮忙维持这收容所。文梅鬼主意一出,众姐妹齐声鼓掌说妙,高高兴兴地回到厨房。这厨房真是粥少僧多,灶内麦糊、稀饭,已颗粒无存。
诸位女士舞罢归来,只好空着肚子围桌而坐。实际问题又一件件地出现了。大家在称赞李七爹之余,也想对粪便的处理,找个一劳永逸的办法。一位姑娘忽然计上心头说,何不封李七爹做个“铲粪队队长”,就把粪便问题“包”给他处理呢?
“铲粪队不好听,”叶所长说,“我们为何不叫他‘卫生大队’呢?”众人一听,果然“所长”有见识,大家鼓掌称赞,并一致决议“聘请”李七爹为“昭觉寺临时难民收容所卫生大队大队长”。李七爹被请来了,他接受聘请,当起了“大队长”来。七爹怀才不遇,一辈子也未做过什么“长”。这时兴致很高,他并建议在后山下,用芦席分建两个男女公共厕所,每天由他“大队”里的“同志们”分班冲扫一次,把粪便冲入大粪池,加“青灰”掩盖,将来运下山做“肥料”。
“我们庄稼汉平时只捡点狗屎,”大队长说,“哪见过这许多粪肥!真是老菩萨送的。”
这一来粪便问题——最头痛的问题——是彻底解决了。
最重要的,据李兰说,它不只是“解决”了一项问题,而是提供了一项解决问题的“办法”——针对各项“问题”,把群众“组织”起来!
这项“办法”,李兰强调说,后来证明是“万应灵药”,无往而不利,放诸四海而皆准。服此灵药,则中国之内,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虽然它以后也一再地被滥用了。据李兰回忆,这个灵药,至少在她所经历的“革命阵营”里,是从“铲大便”试验出来的。后来他们把国民党赶出大陆,用的也是这个“办法”。
八个美女,四大文盲
“要不‘组织起来’,我们那时的情况真不堪设想;”李兰说,“想想看,一群没经验的小文工团员,管理一个有四百多人的难民收容所,所存不足三日之粮!”
那天晚间,“卫生清洁大队”的大队长和他的七八个队员,提了一面大锣,一面敲、一面叫,说“所长”今晚在后苑请大家看戏,并有重要报告。果然在月上东山之时,全部难友都集中于后苑,由李七爹把他们围成个圈圈,留一个缺口。忽然间一群穿花衣长裙的漂亮仙女自庙内一闪而出,她们一转,月光下便转出八朵莲花,众姑娘蹲地向小围观众低身来个“万福”。
庄稼汉、村奶奶,哪见过这种表演?大家拼命鼓掌。这时有两位仙女自两边回旋起立,拿着两支银色口琴,吹出了百鸟朝凤的音律;其他六位仙女,闻声赴节,既歌且舞地旋转起来,唱出“哪里来的骆驼客……呀……哎呀……有钱的老爷上面坐呀……”——好一出歌声婉转的“新疆土风舞”。
观众欢声四起,孩子们乱蹦乱跳,“月光晚会”的确只应天上有——他们简直忘记了已被倭寇入侵,弄得家破人亡,三天之后连“麦糊”也没得吃了。这时乐声忽停,众姑娘洒裙于地,再低身来个“万福”,观众还未来得及鼓掌,她们已整队跑入庙中去了。
当嘈杂的观众正等着看第二出时,李七爹搬了一张八仙桌,放在广场中心。这时叶所长穿着军服,率领了七八位女兵整队走到桌边。李七爹扶着她站到桌面上去,又把副所长曹文梅扶上去。曹副所长嗓门大,她开始发言,叫说:“各位难友,我们所长有些重大的事情向各位报告,请大家安静一下。”
这时全场鸦雀无声,叶所长才细声细气地说,大意是,“本所已有难友四百余人,但是所中所存,还不及三日之粮”。她这一报告足使三分钟前的欢乐气氛顿时化为乌有。有的老年妇女已经开始哭了。但是叶所长又请大家放心,原因是山下的“大户存粮”还不下千余担,足够我们一年之食而有余,所中已分请他们捐献给难民食用。
这时那大嗓门的曹副所长忽然抢过去说:“山下大户的林家庄,一家便有存粮稻麦六百余担。我们的叶所长,便是林家的三少奶奶,她已决定,把这六百余担粮食,全部捐献……”
未等曹氏说毕,台下已人声鼎沸了。第一欢呼的是食粮有着;第二是对柳和集新来的难民来说,“所长”是“少奶”,还是个天大新闻。
“三少奶,”一位白须老爹举起他的旱烟杆,向桌上大喊一声,说,“佛祖保佑你多子多孙,我们都要为你立生辰牌位。”
另一位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眼镜和瓜皮帽,似乎是位塾师的老人,也附和着向群众大声介绍说:“人家本是积善之家嘛!”接着他又向身边另一位老人说:“……不知是哪位哥儿的?你看这位毛少奶奶多体面!多体面!”
其外观众之内,更是一片称赞之声,弄得桌上的“少奶”直是揉眼角。
“各位难友,”曹副所长又大声喊叫说,“除掉米麦之外,所长还有别的要捐呢……”听众为之欢声雷动。其后她每提一项,大家就欢呼一次。计有:
腊肉、火腿、香肠数百斤;
咸菜数十坛;
各级茶叶十余箱;
皮蛋数坛;
皮丝旱烟两箱、大前门两箱;
……
最后令大家垂涎欲滴而又笑破肚皮的,则是:
各色陈年老酒(花雕、汾酒、双沟大曲、自吊烧酒、洋酒……)二十余坛。
在各人欢笑声中,却听到两位穿呢夹袍、似乎是深知林家的老人在叹息。一个说:“这个丫头胡来了。这一下,不是把林家‘抄家’了!?”
另一个接下去说:“所以‘屎嘴张三’说她是个‘败家媳妇’呢!”接着他又叹口气:“……不捐掉,还不是被鬼子和汉奸拿去了……哎!老绅士家是守不住了……”
这时人声嘈杂,孩子们也在月光下四处回旋。曹副所长叫大嗓门请大家安静。李七爹又取来大锣,敲了好几下,人声才小下去。
“光有这些东西在山下,不行呢,”叶所长又细声地说下去,“我们怎么能把六百担稻米搬上山呢?”
“我们去搬!”几位庄稼汉,不约而同地回答着。
“是的嘛,”叶所长说,“我们要组织一个‘运输大队’下去搬。”
“我们马上就组织嘛。”几位青年随声附和。
“不行啦,”叶又说,“万一鬼子还在那儿怎么办?我们又没有武器。还有,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天气热了,也得掩埋掩埋。所以我们也得组织个‘侦缉大队’,先下山探听探听……”
听众都觉得有理,叶所长乃提出他们下午就拟好的通盘“组织计划”来。
这计划的大纲,大致如下:
全所难友四百余人,凡年在六十以下、十岁以上健康良好的难友,一律编入下列各大队,各凭志愿参加,否则就由正副所长酌量指定。
一、侦缉大队(侦察敌情、缉捕汉奸)。
二、运输大队(以运粮为主,并协助驻军运输、减少“拉夫”)。
三、炊洗涤大队(炊三餐,洗涤军服、工衣)。
四、卫生清洁大队(打扫卫生、维持厕所清洁,并提供医护服务)。
五、警卫文娱大队(维持内部纪律,办理识字班等教育文娱工作)。
章程既经颁布,乃由李大队长把众人分为五组报名,分别由五位女同志登记姓名(一人同时也可向两组报名)。最令所长奇怪的则是“运输大队”竟是个热门。不但有一百多人报名,其中还有十来位壮健的“大脚婆”。
“婆婆们,”小莹问她们,“你们也能挑米上山吗?”
“所长,”一位婆婆说,“俺家穷,挑点‘三斗二升’给孩子们吃。”
“什么‘三斗二升’呢?”小莹问文梅,文梅亦不得其解。春兰在一旁插嘴说:“她们为林家‘义仓’挑米,挑了三斗拿二升。”
后来小莹问李七爹,才知道林家原有挑米竹签,凭签领“三斗二升”的“脚米”。小莹的少奶奶才做了三天,所以就不知道了。
报名既定,乃由各队长提名,所长决定,选出各队的“大队长”来。第一大队大队长名张得标,三十开外,曾“当过兵”。第二大队长名李连发,有四十来岁,力能推车上山。第三大队长有姓无名,叫“朱三妈”。朱三妈五十上下,衣履整洁,能说会讲,虽然还有一双“改组派”的小脚。她是一家之主,有四男四媳,不幸“小媳妇”和“四儿子”,为保护幼孙为日兵所杀。
第四大队长仍是李明德李七爹。第五大队长则由曹副所长自兼。她部下有三十多位男士,全是读过书的——有几位还会“作诗”呢。可是除了这文明的第五大队之外,其他各队包括四位大队长,几乎全是一字不识的文盲。
组长既定,叶所长乃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商讨今后行动方针。谁知出人意料,在这会中发言最多、主意最好的“智囊”,竟全是那些不识字的人——尤其是朱三妈——文笔滔滔的姑娘们,包括最会说话的副所长,在此会中竟显得黯然无光。
朱三妈主张:林家万贯家财,树大招风,要运粮运货,事不宜迟。她坚持“连夜行动”;她主管厨房,寅时造饭,第一、二两大队当卯时下山,趁早“抢粮”。
李连发大队长也同意这一主张,他说应由张大队长首先领队下山,“前不停,后不歇”,监视敌人,好让二大队“开仓抢米”。
李七爹则主张“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们既然已有五个“大队长”,就应该有个“总队长”或“司令”。一名小小的“所长”怎能指挥五个“大队长”呢?众人都说有理,乃公推叶维莹、曹文梅为正副“总队长”。什么“总队长”呢?李七爹又想出个响当当的名词来,叫做“西山东区抗日农民自卫队”。
他说出后,大家一致鼓掌叫好。
“三少奶,”七爹开玩笑地说,“现在咱们昭觉寺就是‘穆柯寨’。你就做‘穆桂英’,三哥儿回来就做‘杨宗保’!”他又回身向曹副所长和众姑娘说,“你们就做‘杨八姐’、‘杨九妹’——杨门女将!”他说得全场哈哈大笑,恨不得树起大旗,立刻扎寨称王。
经这几位不识字的农民“大队长”一推选,可怜的小莹,被逼上梁山,就真的做起穆桂英来了。
“狗司令”和老“看仓”
李兰记得,第二天天还未亮,她就被朱三妈摇醒,因为她属于“第三大队”。如今大队长要“寅时造饭”,好让“侦缉队”“卯时出发”!
当春兰自佛龛之后的稻草窝里爬起来之时,她看到朱三妈头梳得亮亮的,衣履整齐,卷起袖子,正在指挥众人做活,她那三个媳妇则蓬着头,一声不响地在灶前灶后烧饭。
朱三妈因第一、二大队今天要下山做“重活”,所以决定让下山的人,早晨吃“干饭”——先开“侦缉队”的饭,后开“运输队”的饭。先后进膳,依次下山。
这“侦缉队”在晨曦中蹲地用餐既毕,天已微明。张大队长在大雄宝殿之前,集合部队,排成“一字长蛇阵”,大队长临时教大家如何“稍息”,如何“立正”、“向右看齐”、“报数”。当他们“报”完二十七名时,小莹和众姐妹起床后刚自大雄宝殿中走出来参观。张大队长一见“总队长”走上台阶,立刻发口令“立正”,并跑步向前,自台阶下“敬礼”。张大队长这个“军礼”,本是大出小莹意料之外的,幸好她“舞台经验”丰富,如今假戏真做,也不慌不忙地举手答礼。礼毕之后,还略致训辞“希望同志们达成任务”,张大队长乃“向后转”,率着他的队伍踢踢跶跶地走出山门,下山去了。
这支“侦缉队”虽没有一支枪、一把刀,但是他们在庙里也找到了一些棍棍棒棒:火叉、梭镖、铁锤和向“门神”借来的木锏和银枪。他们二十八人中,最老的是“赵屠户”,五十二岁;最小的是“号兵”何南仁,十三岁。大家在饿了三四天之后,这次在“三碗干饭”和“半碟咸菜”的补充之后,顿时显得精神焕发、人强马壮。在张大队长率领之下,真有“直捣东瀛”之概。
“侦缉队”下山之后,朱三妈招呼为“运输大队”“开饭”!还是“三碗干饭”、“半碟咸菜”。大家在风卷残云之后,也显得气魄非凡。这个大队之中,半数队员都有自备的扁担和箩筐。大家以李大队长扁担头是瞻,欢天喜地、叮叮咚咚地下山去了。
两个大队一去,庙里立刻显得空虚起来。朱三妈乃招呼为留守难友“开稀饭”。当朱三妈卷着袖子,在台阶上站着,督令众人顺序盛稀饭之时,只见大家循规蹈矩、低声小语、秩序井然。最奇怪的是一些最善于哭闹的幼儿,竟然一个个都“乖”得出奇,不敢哭叫一声——真是三岁小儿,不敢夜啼。
这时三大队中的春兰和另一位“秀英”,则被派在“文殊殿”内的八仙桌上,摆好碗筷,和四碟“小菜”,请“总副队长”上座和诸“女同志”进早餐,并由春兰、秀英一旁“侍候”。诸女同志一见这场面,都觉忸怩不安。
“朱三妈,”小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不必另开饭,就同众难友一道吃嘛!”
“总队长,”朱三妈认真地说,“承你高看,把厨房交给我管,就听我的话吧。”说着她便招呼春兰、秀英:“替总队长、副总队长装稀饭!”命令之后,她便转身出门招呼别人去了。
正当朱三妈忙得团团转之时,东方已日上三竿,三步当两步走的“侦缉大队”,下山如飞地于傍午时分,便到达山口松林坡地带,巍峨的“林家庄”已清晰在望。张大队长把队伍散开隐蔽于松林之内。此一地段,庄内庄外,只有小和尚最熟。他人又矮、目标小,张大队长乃交给他两支原自庙中“香火店”取来的“冲天炮”,要他溜下山坡,去庄边侦察。如果小和尚发现庄内没有日兵,他就到庄外场地,放一发“冲天炮”。这冲天炮可飞升数十丈高,在松林内守望的侦缉队员,见此信号便可安心下山了。
小和尚左手拿了冲天炮,右手自袋内取出防身武器一把小铁铲,弯着腰溜出松林。他“有路不走、没路就走”地自矮树丛中溜到林家庄外壕埂之侧,再慢慢向前爬行。这时他听到点“呱呱”之声,似乎是有狗在啃骨头。他爬向埂边探头一看,原来是“大黄”正在啃一个人头。
大黄回头一看,见到小和尚,不免大喜,放开人头跑了过来,又摇尾巴又摇头,又跳,嘴中“呜呜”而鸣,真是老友重逢。
原来小和尚本是林家庄有名的“狗司令”。他的日常工作除掉替“张老管家”倒便壶之外,便是管“狗厨房”、烧“狗食”。二十多条狗队伍中,小和尚最喜欢大黄——因为它既“胖”又“傻”。因此大黄在它的队伍中成了个特权阶级,不时也吃点“人食”,所以它也最喜欢小和尚,心甘情愿地听小和尚指挥,做小和尚的走狗。如今三天不见了,老友重逢,所以特别亲昵。可是狗司令一见到这一人头,不免心酸皮跳,因为这个头看来像是“小鞑子”的头。
“大黄,你这个混账王八蛋,”小和尚向大黄怒骂起来,“你怎能吃小鞑子的头呢?”
大黄一见“司令”发怒,知道自己吃错了人。它伏在地上一丝不动,闭着眼,让小和尚用铁铲狠狠地打了一顿。打过之后,大黄知道既已受到体罚,“司令”就不咎既往了,高兴地爬起来,抖一抖身上的毛,又开始摇尾巴、跳了。
“小鞑子”比“小和尚”大两岁,原也是个无名无姓的逃荒孤儿,收养在林家。他是小和尚最要好的搭档。尤其是在元宵节,柳和集农民演唱“挑花灯”时,小和尚“男扮女装”,演“挑花大姐”;小鞑子则以原形出现,戴个假辫子,拿个“白纸扇”演“小鞑子哥哥”。二人对唱——据说这个民歌,还是六百年前元朝留下来的。“小鞑子哥哥”歌声琅琅,所以“小鞑子”就变成“小鞑子”了。
谁知小鞑子不幸,这时为鬼子所杀,而死后又被老朋友大黄吃掉呢?
小和尚一见小鞑子的头,乃一面放声痛哭,一面用铁铲在壕埂上挖个深洞,把小鞑子的头“葬”了。
埋了小鞑子之后,小和尚又爬在埂边窥伺十来分钟,只见林家庄大门敞开,不见一个人影,却见狗群进进出出,狗嘴内衔着的都是死人的断臂残肢和带着蓬松黑发的人头,有的狗则衔着串串的人的心肝肠胃在地上拖。小和尚曾听过“说书人”所讲的“阴曹地府”、“刀山油锅”,也没有这场面可怖。幸好风和日暖、天气晴明,又有大黄在侧,小和尚乃提起胆子,轰开狗群,溜进林家闸门内的长院,只见院内血肉模糊,十多条狗还在四处拖食人肉。狗腿、狗嘴、狗脚,都染得一片血腥。
小和尚不敢通过长院,乃自侧门溜入花园。这时大黄显然又参加狗群去了,小和尚乃轻手轻脚,自冬青树后,又溜进后一“水闸门”,再自墙边溜到“大厨房”后面木栅下的砖墙之下,蹲地潜听室内有无动静。他听有人在厨房内说话。
“……哪里埋得了那许多?”似乎是个青年男人声音。
“我们埋几个算几个嘛。”这声音小和尚听来很熟悉,似乎是“看仓老涂”的声音。小和尚听出老涂的声音,本想站起来,走入厨房,但他又怕有鬼子在里面。伏地再听了半晌,确知没有鬼子,他乃自地上站起来,谁知他这一站,竟把室内之人,吓得半死。厨房一老两少,正预备逃走时,却认明是小和尚,乃停住脚步喘气不停。
小和尚一向不喜欢“看仓老涂”,因为老涂常使唤他,不称心,就给他一烟杆。可是这次看到老涂,小和尚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下跑上前去,抱住“涂大爷”,号啕大哭。
“小和尚,你怎么还活着呢?”涂大爷也泪如泉涌地抱着小和尚的“和尚头”。另外旁观的两个青年,也泪潸潸下。他二人原是庄内种菜园的“水伙计”,和涂大爷一起躲在仓内谷堆之后才免于一死。
涂大爷问小和尚何以不死的奇迹,小和尚据实以对,并说是“少奶”叫他“下山探听”的。
“三哥儿在山上吗?”老涂问。
“三哥不在,三奶在……”小和尚说,并叙述他下山的任务。
“庄里有没有鬼子?”小和尚问老涂。三人都说,鬼子回城去了。
“没有鬼子,张大队长就叫我到庄前场子上去放‘嗤花’,打招呼。”
小和尚说了,同时又看到桌子上一些腊肉、香肠、咸菜、锅巴和热饭,他看了几眼,因而嘴和腿便发生了矛盾。老涂看他流连不忍去,乃说:“坐下,吃饱了,再去放‘嗤花’!”他这句话,正是小和尚心中想讲的,乃遵命坐下大嚼起来;老涂还为他倒了一碗热茶。小和尚既吃且喝,最后还重行结了“裤带”,又用袖子抹了好多次嘴,才站起来和三个大人走到“大闸门”。四人并找了四根木棒,把二十几条家狗野狗,赶到田野里去。狗去人闲,四人乃走到大闸门外的稻场上去放“冲天炮”。谁知小和尚有炮无火,放不出来。幸好老涂是抽旱烟的,有个“打火石”。老涂“打”了半天,终于“打”出火来,点燃了“冲天炮”。噼啪一声,那冲天炮带着一缕白烟冲向青天,足足飞了数十丈高。
这时在松林内潜伏的侦缉队员,早已等着不耐烦了。后面叮叮咚咚的运输大队,亦已陆续到达。忽见山下一缕青烟,直冲霄汉,大家不禁鼓掌欢呼,百多个板汉、十几位健妇,乃自黑松林中,一冲而下,不一刻工夫,他们便已齐集于庄门之外。
大家下山时本是一片兴高采烈,可是一看到这血肉模糊的场面,每人都愣住了。有十几条大汉,竟坐在架在箩筐的扁担上、树根上、石磙上、地上,放声大哭,惹得百余人,个个流泪。小和尚和老涂,不禁也追随众人,再度痛哭一阵。
此刻还是那位曾经替“吴大帅”守过贺胜桥、汀泗桥,也见过无数“阵亡兄弟”的张大队长比较镇静。他叫大家不要哭;他并且要在“路口”、“河边”放个“哨”以“监视敌人”,否则一旦敌人来个“突袭”,大家就来不及逃了。
李连发大队长督促“看仓老涂”先烧点“下仓饭”,好让伙计们吃饱运粮上路。
“看仓老涂”则认为,人多好做活,乘众乡亲在此,好把死尸掩埋掩埋,将来请“斋公”念念经,超度超度“亡魂”。至于开仓量米,他说既然老管家死了,总得要“老爷写张条子”。
李连发有点不耐烦地说:“涂大爷,这年头还要说什么‘老爷’呢?老爷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东西总归是他的嘛。”老涂慢吞吞地说。
“李大队长是三奶叫他来的啰!”小和尚在一旁插句嘴。
“三奶?”老涂皱皱眉头。
“是三哥吩咐三奶的!”小鬼分明说了一句诳。
“那么就量吧,”老涂说,“但是死尸总得埋一埋……我去拿‘米签’去……你们找两个人帮忙烧下仓饭嘛!”说着老涂就弯着腰走了,但是口中还喃喃自语说:“替他们林家看过三代仓,未少过一粒米……”
变了质的地主武装
老涂走后,两位大队长乃和众人商议出四项当务之急——“放哨”、“烧饭”、“埋尸”、“运米”。烧饭问题不大,一提出便有十来个有经验的男女自动地去做了。
当他们正在选人“放哨”时,小和尚插嘴说,不应在庄外放哨,应在“堂楼”上“把风”。原来林家这座四合院式的堂楼,位居全庄中心,高高在上,开窗远望,四面都可看到十里以上。放四个人在四个不同方向的窗口“把风”,每人给大锣一面,哪个方向有敌人出现,便在哪个方向“筛锣”,使全庄人知道敌人部位而有所戒备——这是当年“防白狼”、“防红军”的老办法,但此时这群人中,却只有个十三岁的小和尚一人知道。因为他虽然不是本庄的主人,但他却是在本庄长大的,穿堂入库、百无禁忌,他一直是小主人们尤其是三哥儿的“小尾巴”,所以他的本领全是“三哥儿”传授的,想不到此时此刻却大派了用场。
侦缉队队员们这时巡查全庄也有个重大发现——他们不但在厨房内找到了那被小和尚杀死的鬼子遗下的步枪,并且发现了两百多排(一千多发)日军遗留下来的子弹,而这些崭新的子弹,都藏在屋角、碗橱、香炉等隐蔽处所。(后来才知道日军行军时,士兵偷懒,为减轻负担,时常把子弹偷偷留下。)
张大队长接过枪来,打开枪栓,自枪口看看有螺纹的枪膛,寒光逼人,赞不绝口。“我们要多有几支这样的枪就好了,一支枪哪用得了那么多子弹。”
“大队长,”小和尚也看了看日兵子弹,忽然跳起来说,“这是‘六五子弹’呢,‘三八式’和‘三十年式’都可以用呢。”
“是的呀!”大队长说,“我们哪里来‘三八式’和‘三十年式’?”
“庄子里有好多支呢,”小和尚急躁地说,“没子弹所以保安队都不要呢。”
据小和尚说,当林家的自卫队被编入“保安游击队”被调走时,保安大队长要收缴庄中所有武器,强迫张管家打开“子药房”,把所有的“好枪”和一尊“小开花炮”、两箱“木柄手榴弹”,统统都搬走了,只剩下些“癞枪”和“小和尚”,他们不要。小和尚想跟他们一道去,因为在原编制上他也是个“号兵”,但是保安大队长说他年龄太小,又不会吹号,所以铜号被“缴”去了,而小号兵却“斯人独憔悴”地被留了下来——几乎被鬼子宰掉。
张大队长忙问“子药房”在何处,小和尚乃率领他们一阵二十余人穿过“花厅”,走入“小花园”,再穿通“八角门”、“后花园”,走到“北更楼”,楼侧有三间矮屋锁着,那便是“子药房”。
这时正值暮春三月,百树生花、群莺乱飞之时,园内芬芳扑鼻。那芍药台边,老花匠的“花担”,和他那把神圣不可侵犯的银包宜兴茶壶,还原样未动地留在那儿。其外,凉亭、假山、荷池之美,真比图画还要好。这景色纵是十来位贫农出身的游击队员,也叹为人间仙境,流连不忍去。
张大队长来不及观赏景色,乃把门上尺把长的大铁锁扭掉,推开子药房门一看,同行数人不约而同地齐声一“啊”——原来这儿是个排列整齐的“军火库”。库中横排两行枪架,架上平排二十多支“快枪”,枪上敷着大块油布。张大队长掀去油布,小和尚所说的“大盖子三八式”和无盖子的“三十年式”,竟豁然在目。
张大队长忙自怀中取出一排日军子弹,又擎起一根“大盖子”试一试,真是凿枘相投,天衣无缝。大队长一数,“大盖子”竟有六根之多,“三十年式”也有四根。这十支日制步枪加上千发子弹,立刻便使他的“侦缉大队”从无变有,真成为一支火力强大的“农民抗日自卫大队”了——这一喜真非同小可。
张得标再看其他的枪,他认识的有两支“爬柄七九马枪”、四支“独响毛瑟”、两支“俄国造”——其他的枪他也叫不出名字,也不知用法了。可是小和尚却件件精通,支支会用。小和尚指出其他的枪叫“十三响”、“十七响”、“洋九响”,这些奇怪的东西,都没有枪栓。那些大得出奇的“锡头”子弹,则自枪边,或把枪拆开,自另一枪管中塞进去。
“想不到小和尚,小号兵,还是个军械专家呢。”张大队长笑着说,小号兵也得意非凡。大队长又说:“以后就派你做‘军械参谋’。”大队长这句虽是“戏言”,殊不知自此以后“小和尚”便逐渐变成“小参谋”,甚至“小参谋长”了。他还不足十六岁,在闻名世界的“皖南事变”中,“小参谋长”竟然也是国民党“三战区”“通缉”的主要逃犯之一呢。
这时在“子药房”内,小和尚还向大队长讲解了一些“不开花”的“炮弹”、“洋药”、“火帽”和“无柄手榴弹”等等。大队长已没兴趣再听了。
“林家有没有‘盒子炮’?”大队长又补问一句。
“二把盒子、三把盒子……一共十几支呢,”小和尚说,“但是都被‘手枪队’带走了。”说着小和尚想了一想又说,“三哥留两支在他房内,不知缴去了没有……”
“带我们去看看,”大队长说,同时又向其他侦缉队员说,“你们在此各选一根。”其实这一命令已是多余的,他们早已“各选一根”了。
各选一根之后,这个庞大的地主“子药房”,便装备了“西山东区农民抗日自卫总队”的第一支武装队伍。
小和尚领着大队长一行,走上“堂楼东厢房”,“三哥的寝室”。这房未上锁。小和尚推门而入,一看不免失望,那原挂在衣架上的一支全新“二号驳壳”,连木盒和一圈子弹带(十条一百发),已经不见了。失望之余,小和尚知道三哥床上经常放一支“三号”。“三哥的寝室”原有两间,外一间是书房,内一间是卧室。小和尚推开卧室的门,走到床边,把枕头掀起,突然青光一闪,一支崭新的“三号驳壳”,精神十足地躺在那儿。
大家一见,不免欢呼跳跃起来。小和尚又自床下小柜内取一件特制带枪皮套和一条有两个皮盒、十条“四○三”子弹的皮带来。张大队长迫不及待地把枪插入皮套,又箍起子弹带,高兴得直是拍胸脯跷拇指。
大家正高兴非凡时,只见小和尚戚容满面,原来他在为那“二把盒子”的失踪而伤心。
“二把比三把更好呢,”小和尚说,“二把可当做机关枪用呢。”
张大队长是“看”过盒子炮的,但是未“用”过。至于如何“拆”、如何“装”,他就一无所知了,而小和尚全会。大队长又把这枪交给他示范一次。
这支德制“盒子炮”呀,精巧无比。它全身有零件数十件,却没有一根螺丝钉。“装”“拆”清理之时,如拼“七巧板”,程序稍错便无法复原,先前全林家庄的主人和卫士数十人之中,只有三数人有此本领,小和尚便是其中之一——这套绝技,也是他当“三哥尾巴”当出来的。所以这次当上“侦缉队”的“军械参谋”,那真是“胜任愉快”。
当李兰讲到这一段时,文孙不禁感慨地说,那时的大地主也太不像话儿。我们不但有好多架捷克造轻机枪,还有一尊三英寸的平射炮,和两架小迫击炮呢——“成什么体统呢!?”文孙叹口气。不过他对他那支“三号驳壳”倒十分留恋。
“当武器,二号比三号厉害,”文孙说,“当玩具则三号比二号好玩了。李场长,我记得你也放过我的三号驳壳的……”
“你硬要我放嘛,”李兰回忆说,“我闭着眼,双手抱着放的。”
想起童年往事,二人不禁相对大笑。这时文孙已吃完,而李兰一直在讲故事,因而碗内还有满碗的饭。
“三哥,”李兰说,“以前我不知道吃过你几百碗剩饭,今天你也吃点我的吧。”说着李场长便把碗中的饭,拣了一大半到文孙碗内。文孙说声“谢谢”,举箸又吃起来——李兰的故事乃继续下去。
“三哥寝室”之内本有个“站柜”,柜门上有两面大镜子。李大队长对着镜子照了照,不免有点遗憾,那崭新的“武装带”与“盒子炮”,和他那满是补丁的“大襟”蓝布衫,太不相称了。小和尚也有这感觉,他告诉大队长说:“庄子里还有新军衣呢!”
“在哪里?”大队长迫不及待地问。
小和尚乃带他们到“大厅”东端的“账房”,账房也未上锁。从账房又进入一内间,只见那木架上堆满三种尺码的灰布军服,有棉衣、有单衣,也有棉大衣和军帽,还有各式皮带、力士鞋、布鞋和整盒整盒空白的徽章符号。
大家乃各拣一套合身的军服、军帽和鞋子。张大队长也加选了一条看来更有权威的“武装带”和挂在盒子炮上的“红缨子”。弟兄们穿戴起来,焕然一新。只缺少一双袜子。
张大队长又拿了一盒空白的徽章符号。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写自己的名字。大队长说没关系,将来各人可在符号上打个“自己的手印”。
穿戴完毕,大队长转身向大家说:“你们现在都当了‘弟兄’了,不是‘老百姓’了。以后大家要懂点规矩,讲话要像个‘弟兄’,看到官长要立正、敬礼!”
大队长训话完毕,乃率领了他的“队伍”,走出“大厅”,穿过“轿厅”,走出“大门”,到了长院。大队长“武装整齐”,盒子炮上红缨飘飘,好不威武。这时长院之中,李大队长正在指挥他的运输大队,用翻过来的竹制凉榻在运尸去花园埋葬。他本预备先吃饭、后埋尸,但是看仓老涂警告他:“不先埋尸,休想吃‘下仓饭’!”
看仓老涂也是这庄里的权威人物,在庄内有过“上仓”、“下仓”经验的农民对他都十分敬畏。老涂不但有支“双响洋手铳”,而那顿“上仓饭”或“下仓饭”,也是众乡亲一年难得吃到的好“酒食”之一,所以大家为等着这顿“下仓饭”,众乡亲在“李大队长”指挥之下也忙得十分起劲。今见一队金甲鲜明官兵忽然自庄内出现,大家都不免停工一愣,发出了惊羡的眼光。
“众弟兄们,”张大队长提高嗓门向弟兄们大呼一声,“运尸、埋尸是乡下‘夫子’的工作,你们当弟兄的要持枪警卫!”
说毕,张大队长乃发出口令,叫:“立正!散开!”
当他看到“众弟兄”既未“立正”,又未“散开”时,他乃前去把一个个“弟兄”推到墙边或院角,并叫他们把枪“横着拿”,担任“警卫”。众人站完之后,张大队长乃取出青光闪闪、红缨飘飘的盒子炮,右手持枪,左手叉着腰,挺着胸膛,站在“八字大门”前四方的石阶中间“石八卦”的正中央,威风凛凛地看着“乡下夫子”们在努力抬尸、埋尸。
李兰说到这里时,她和文孙二人都已酒醉饭饱,她也不想再说下去,因为“四十年的往事,哪能说得完呢”。可是文孙坚持要她讲下去,因为这些事连文孙的父母都不知道,更不谈文月和姐姐了。
文孙说他在抗战胜利之后曾回家住过几天,那时全庄是一片断瓦颓垣。父母则住在“老花园”下面的“老马房”之内。马房之后有个荒烟蔓草的高丘,“妈说那底下埋的全是日本鬼子杀的人”!至于日本人杀人的经过,他就不知其详了。李兰在四十年后所说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对文孙来说还是第一次听到的新闻。欲罢不能,文孙非要她说下去不可。
李兰泡了一壶“细茶”,二人转移阵地回到客厅;李场长又取出些他们幼年最爱吃的“状元红”来,二人且吃且谈。
“这‘状元红’,三哥,”李兰笑着说,“现在叫‘东方红’了。”
“万人坑”的里里外外
至于“埋尸”,看仓老涂向李大队长建议说,最好在“大花园”和“菜园”之间的“坡坡上”,挖个长方的“万人坑”,把所有死尸都葬在一起,原因是这些尸体如今被狗群拖得残缺不全,断臂残肢,已无法查明谁是谁的了。
李连发一听此话有理,乃自他大队中找出数十位板汉,在坡坡上开一个宽一丈许、长七八丈的大坑,要大家“挖得愈深愈好”。另外他又找到七八个竹制凉榻,翻转过来用木杠扎成担架,组织了担架队,到四处去抬尸。果然不到个把时辰,一个硕大的“万人坑”便挖好了。张大队长要伙计们先在坑底铺好稻草,把运来的尸体,在草上“排起来”,尸身不全的就“拼起来”。可是尸身愈来愈多,无法“拼”“排”,最后只好自担架上“倒下去”。原先抬尸、埋尸的人,个个都泪流满面,抬多了难免也就有说有笑了。
最后他们总算埋完了。埋了多少呢?众说不一。多的说是“七十人以上”,少的则说“差不多四十余人”。但是有件事是肯定的,里面受害者都是日军屠杀的无辜,虽然其中也有个杀人的日本兵,和一个无耻的汉奸。为使“古人灵魂在九泉好好安息”,李大队长又叫众人把“花台”上的软土,也加到坟上去。百余条板汉通力合作,不久,这个“万人坑”就变成个小山丘了。大队长又招呼众人用木杠、抬杆,把“演武厅”前的“八百斤”、“五百斤”的“石志子”,运了几个到坟前做“祭桌”,“万人冢”便大功告成。
众人拍去身上的泥土,擦去额上的汗,进庄去吃“下仓饭”时,这个“万人冢”——正如前去流泪叩头拜祭的“李大队长”所说的——就“万古长存”了。同时那闻名遐迩数十年、四季百花开放的“林家庄大花园”,也就从此在地球上消失了。
当这个“万人冢”的工程正在紧张进行之际,那四围农村逃难归来的无家可归或亲人亡失的农民男女老幼,也纷纷赶到林家庄,络绎不绝。原因是这座已有三百年历史的“林家庄”,本来就是动乱时期附近农民的避难所,和无家可归者的临时收容站。最近的回忆是他们“跑白狼(八郎)”、“跑南北洋(北伐)”、“跑白俄”、“跑股匪”、“跑溃兵”——各式各样的“跑反”——他们都扶老携幼,牵牛拖猪,逃入庄内躲避。壮年汉子,并分得刀枪,“站跳板”,“装土炮”,协同庄主,齐心合力,把守庄园。
这次鬼子突击,很多家附近农民,显然循往日故事,赶来守庄避难,而自投罗网的;所以庄内庄外被鬼子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当这座大坟还在完成阶段,四周已一遍哭声。尤其农村妇女,她们哭吊亲人,呼天抢地之外,口中还叫出“亡人”的苦处或“好处”,声音凄烈。几十个妇女围坑而哭,真惨不忍闻。有的在坑边昏厥,由另一些亲人在灌救;有的跃入坑中殉节,被人救出时,也血肉模糊。冢成之时,四周哭声震野,匍匐抓耙。有的已经披麻戴孝,焚化纸箔——真是“纸灰化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人间之惨事,无有逾于此者。想到日本鬼和我们的血海深仇,此仇不报,子孙何以为人?
可是在这极度悲惨的场合,有时也发生些喜剧,甚至产生些笑料。原因这次鬼子杀人杀得太残酷了,无数家农民在妻离子散之后,幸存者归来,每以为其亲人已被屠杀而葬入“万人坑”了,因之凭墓哀啼竟夕,忽然发现了被哭的人,却站在身后。更有夫妇、母女……各自伏在坟边对哭,都以为对方已被埋入冢内,而忽然发现“已故亲人”,亦在坟边哭祭自己而互相破涕为笑。这类故事,一夕数次。其中最惹人破涕一笑的,则是看仓老涂的婆娘的故事。
老涂也住在附近“李家村”,有屋三间,一妻一女,平时也算“小康”。因为老涂“看仓”,已三代“不下田”,所以他的“大脚婆娘”,在村中集体烤火、乘凉,在“纸牌桌上”,人家也尊称她为“涂师奶”。涂师奶既不太拖“赌债”,也不穷追“赌债”。她为人爽快,脚大、心大,背后搬弄是非,也不太离谱,所以村中人缘不差。老涂因长年“看仓”,不常回家,所以涂师奶只带着十二岁幼女涂小毛,单炊独煮。平时种点菜园,摸摸纸牌,也很天下太平。可是涂师奶心大胆小,最怕人家“造反”。幸好生着一双大脚,行动利落,一闻警报,她总立时开溜,绝不含糊。所以这次鬼子在柳和集上岸,李村妇女还在呼儿叫女之时,涂师奶已拖着小毛躲到山边“义地”中的“土地堂”中去了。
涂师奶在义地中躲了两天一夜,饥饿难忍,乃于第二天傍晚溜下山来,到林家庄闸门前一窥虚实。谁知不看犹可,一看真几乎晕倒,因为她所见的竟比小和尚所见更为惨绝人寰。原因是:小和尚看的是春日和煦的中午;涂师奶看到的则是阴风惨惨的夜晚。小和尚遇到的是一群饱狗、顺狗;涂师奶碰到的则是一群饿狗、凶狗——众狗认识“狗司令”,而不识“涂师奶”。它们群起含血獠牙,追逐涂师奶,几乎把师奶吃掉。但是最使她胆战心惊的,则因为她是个女人——她看到一个白发女血尸,下部还插了根手腕粗的“毛竹”。
这一看,涂师奶“义地”也不敢住了,拖着涂小毛一口气爬上山去,躲入一个岩穴之内,在半夜月光下,她又看到两只狼在洞前走过。第三天她又不敢在山岩中乱躲了,乃带着小毛在路边采些野菜充饥,才碰到一些下山的难民,知道鬼子已走了,不过“林家庄中人被杀得‘鸡犬不留’”。她心中因而十打九稳,老涂也在“鸡犬”之列了。
她和小毛偷偷摸回家中。李家村虽烧了一半,腥膻遍地,但是她这三间屋却毫毛未动;老涂似乎也未回来过,她认为老涂绝无疑问地死了。
她母女在家中想起“老头子”、“爸爸”的“好处”,顿时相抱痛哭,一面哭泣一面又用猪油、开水泡了些锅巴吃了,便哭哭啼啼赶到“庄”上。这时红日已坠,暮云重重,还有三两滴微雨。林家庄上坟工已竣,造坟的工人都已进庄吃“下仓饭”去了。可是林家花园之内却仍是人潮一片,哭声震天,有些男女简直在地下打滚哀号,偌大的“林家花园”,早已被踩成一片平地,虽然高枝矮丛,还剩下些败柳残花。
涂师奶母女随着啼哭的人群走向“万人冢”前,这儿她发现众多熟人,都在呼天抢地,尤其是“杨师奶”全家更哭得不成人形。杨师奶是大厨房“杨师傅”的老伴,也是涂师奶多年的“牌友”,这时蓬头散发、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来,由两个泪流满面的儿子搀扶着,走向墓地。涂师奶拉住一位抱着三岁女孩“毛毛”的杨家妇女,哭问究竟。这时杨家全家在哭,只有毛毛在妈妈肩上睡意正浓。所以她妈才停下来和涂师奶谈了几句。原来杨师奶下午已来过一次,她在坑边的“尸堆”里找到了杨师傅残缺不全的血尸。杨师奶抱住血尸便昏了过去,由两个儿子“架”回家中“灌醒了”。醒后杨师奶坚持要披麻戴孝,全家去“祭坟”。儿子们乃撕了一床帐子,剪了几个“麻袋”,又捡些香烛纸箔之属,才又回到庄内来“祭坟”。涂师奶因问道:“杨师奶见到我家老涂尸首没有呢?”那杨家少妇哭着说:“他们都在一起嘛!”
听到杨家媳妇这句话,涂师奶觉得腿一软,便瘫倒地上昏了半天,终被女儿呼妈的哭声叫醒,母女乃又哭着绕大坟一周,在围坟啼哭的人环之中,最后总算找到个空隙,母女两人乃哭跪其中;女儿哭着只会叫:“爸……爸……爸……”而涂师奶却前仰后合地哀号起来,反复哭着、叫着:
死鬼老涂呀……死鬼涂明礼呀……小毛的爹呀……
你死了,叫我们寡妇孤儿、孤儿寡妇,怎能活得下去呀……
看仓三代未少过一粒米呀……就落这个下场呀……
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是为着个老婆和小毛呀……
你娶我十来年,多少大干大旱呀……我母女未受过一天饥、一天寒呀……
跑南北洋,跑老毛鬼,你叫我和小毛跟老爷太太上山呀……你一个人看仓呀……
跑日本鬼,你叫我和小毛“跑在人前,回在人后”呀……你单独看仓呀……
孙二娘赖我牌钱不还……死鬼呀,你为什么偷偷替我还钱给她呀……
你在庄子偷点肉,偷点皮蛋给小毛,自己舍不得吃一口呀……
死鬼老涂呀,一不拈花,二不惹草,只好喝两杯——我为什么打破你的酒瓶呀……
死鬼老涂呀,杨师奶披麻戴孝是她有儿有孙,你家里是单门独户呀……
死鬼呀,你埋在坟的哪一头,为什么不搭腔呀……
明天再来,我和小毛都披麻戴孝呀……
我要把你找个好女婿呀……有田有地的呀……
老死鬼,你死掉,我们孤儿寡妇、寡妇孤儿,怎么活下去呀……
我要跟你一道去呀……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呀……
……
涂师奶哭得死去活来,在坟上用手抓了个大洞,要钻进去找“死鬼老涂”,钻得泥土鼻涕眼泪满身满头,在洞前昏厥几次,都被女儿的哭声叫醒。醒了又哀恸,反复地哭叫不停,直至泪枯肠断,已哭不出声音、哭不出眼泪。最后才跪起来磕了无数个头,“求求爹,保佑小毛”。
这时坟畔仍在哭祭的群众已稀稀落落。头上乌云飘忽,明月半残、时隐时现。小毛不时叫“饿”,涂师奶才拉着小毛从水闸门去到大厨房,想找点残羹剩肴吃吃。哪知庄内此时四处都睡着人,厨房之内连一滴水也没得可喝的了。
小毛饿了,要妈回家去。但是涂师奶想到老涂还有些床帐被褥,甚至皮蛋等遗物,好顺便带些回去。母女两人乃乘着昏暗的月光,蹒跚着走向“仓房”。这仓房甚大,前面有个大门。涂师奶去推一推,这门却闩住了。涂师奶和小毛都是此地常客,知道诀窍,她乃叫小毛自边墙墙角上一个“狗洞”中爬了进去,开了大门。这宽敞的仓房,出奇地竟杳无一人,阴森得可怕。母女两人乃相互依偎着,循着两旁仓房中间的石铺长院向另一端的“碾坊”走去,碾坊角落上有间小房,那便是看仓老涂住的。
母女两人走入阴森的碾坊,只见那角落小屋居然有点灯光,灯光中似乎有些慢慢移动的人影子。母女两人以为是鬼,不禁牙齿打抖作响,头发根根站起。
“小毛,”妈搂住女儿轻轻地说,“这屋里有鬼……”说着两人抱着直是颤抖。
“妈……”小毛自妈怀中向那鬼偷看了半晌才说,“妈,那鬼有点像爸哎!”
“别叫,别叫,”妈轻轻地说,“你爸爸的‘亡魂’回来了,‘血腥鬼’嘛。”
二人声音虽小,但是时在午夜,这鬼却听出人声,乃蹒跚着自房中走出来。鬼影之前还有两点“鬼火”。一个上下摇动,另一个则间歇明暗。母女见鬼走近了,益发缩成一团。
当鬼走近二人,只听“扑突”一声,“鬼火”变成了“真火”——原来是老涂左手捧着个“水烟壶”,右手拿着支“纸媒子”在抽水烟。原来他听到“人声”,乃捧着水烟走了出来,走近了二人,乃“扑突”一声,把“纸媒子”吹燃了成一支小蜡烛,在烛光下,三人都认出彼此来了。
小毛看见是爸爸,惊惶了片刻,便一下扑过去,抱住“爸”又哭又笑地把头在“爸”的怀内攒动,不断地叫:“爸……爸……爸……”
涂师奶则站起来向老涂看了片刻,说:“老涂,你是人是鬼!?”
“你两个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这儿来了!?”
老涂答非所问,却反问了师奶一句。
师奶闻言不禁火性大发,乃自怀中取出她那片刻不离的白布“鞋底”,不由分说地向老涂头上毒打起来,边打边骂:“老杂种,老屁精,老王八,老绝子绝孙的,千刀万剐的,鬼子为什么不把你杀掉,害得我寡妇孤儿哭了半天!”
说着她又“王八”、“屁精”地咬紧牙齿认真毒打老涂,把老涂的水烟壶打掉了,纸媒子也熄灭掉了。黑暗中目标不明,小毛也认真地挨了几下,痛得抱头直是叫。
奇怪的是老涂也用双手抱着头挨打,却和小和尚的“大黄”一样,一声不响。涂师奶狠命地打,认真地打了几十下,手酸了,才停了下来,口中气喘个不停,但是还在“杂种”、“王八”地骂个不停。老涂一声不响,最后她也只好不骂了。
“毛妈打好了吧?”老涂才说一句,毛妈又气起来,噼啪噼啪再揍了十几下。气消了,才笑着说:“老杂种,有没有吃的!?”
“有嘛。”“老杂种”乃带她母女走进小房,扭亮了壁上的“小洋灯”。灯光之下有酒有肉,也有小毛爱吃的皮蛋,还有一小桶微温的白饭;茶焐子里面还有热茶。母女二人乃大吃起来,“老杂种”则继续吃他的鸭肫下烧酒。水烟壶被师奶打得漏水了,老涂则改抽旱烟,一家人又融融睦睦起来。小毛一口气吃了四个皮蛋;师奶也喝了些火炉上温的“热烧酒”。酒醉饭饱之后,师奶又带小毛到长院中“方便”了一下,母女两人便挤在老涂的床上睡了。老涂则取了一条厚棉被,睡在碾坊的“碾槽”里。
那夜小毛惊哭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老涂跑进房里把她自妈妈身边抱起来,在碾坊走了十来分钟,她才能继续睡下,而师奶则呼呼大睡到日上三竿,始被“下仓”的工人嘈杂之声惊醒。醒后不见老涂,她就径自取了一副箩筐和扁担,把一些食物装挑起来,领着小毛欢天喜地回村去了。
“看仓老涂,怕老婆是出名的。”文孙听后笑笑说。
“怕老婆?”李兰气愤地说,“他简直是个浑球。我要是她老婆,我也打他半死!”不过李兰又叹息地说,后来不幸老涂和涂师奶都“惨死”了,小毛只好跟田书记过活,由田书记把她取个名字叫“涂全胜”,也变成我们得力的地下工作同志呢。
“斗把子”和“老票”
说起这对欢喜冤家的老涂和涂师奶,文孙远比李场长熟悉,只是他不知道最后这段滑稽剧和惨剧。这涂明礼的爷爷,原是早年替林家做佣工的一个“斗把子”。
什么叫做“斗把子”呢?
斗把子原是专门替人家“量米”的一种技工。他用个藤制的“笆斗”,耙满了稻米,再倒入木制刻有“官家火印”的标准“量斗”中去;装满一斗,再由另一工人——当时叫做“斗架子”的——再倒入箩筐或麻袋中待运。
据说有一次一家大米商到林家仓房“收米”,手持笆斗的“斗把子”便是这位“老老涂”。一次在量运的中途,他不小心把肩上披的专为擦汗用的三尺多长的白布“大手巾”,掉到“量斗”中去了。当“斗架子”正预备持斗倒米之时,被这位锱铢必较的商人看到了。他大叫说:“斗里有条大手巾。”
“老老涂”一声不响乃把斗里的米倒回空的笆斗,再由笆斗倒回量斗,重行量过。奇怪的事发生了——这量斗内不但还是满满的一斗米,那笆斗内还多出“几撮”来!
那个“重利轻别离”的家伙,看到此情此景,这一惊非同小可,额角上的汗,直是流,因为他已收购了一百多担了。
所以当“斗把子”“量米”,真像“孔老二”所说的“虽小道亦有可观者焉”。原来他可凭其好恶而对所“量”之米,有“虚斗”“实斗”两种不同的量法。
“虚斗”也者,是他把笆斗之内的米,用均匀的速度倒入量斗之内,满了则把笆斗一旋,量斗看来装满,而斗口的米却凹了一块。
“实斗”就不同了。他用别人看不出的不同速度把米倒入量斗之内,当米快装满时,他在不知不觉之间,用笆斗向量斗轻轻一撞,斗内的米立刻下沉寸把深,米随后装满,再一旋,斗口的米略成凸出形,也是“监斗”的外行所看不出的。
据说虚实斗之别有“三合到半升”之多。一百担米量下来,其速度是惊人的;其差别也是惊人的——虚实大权则抓在“斗把子”的一念之间。
“老老涂”就凭这点绝技,由“斗架子”升任“斗把子”,再由“斗把子”升任为“监斗”,最后官拜“看仓”,坐镇一方。他的子孙也就靠这“家传秘方”,像做皇帝、做总统一样,代代相传。真是家有万两黄金,不如一身薄技。涂明礼虽怕老婆怕到顶,但他却能不靠后门、无须入党,也能当领导、当主管,而铁饭碗永保不破。没有他妈的日本鬼子捣蛋,涂大爷和涂师奶对他这个主管单位倒也心满意足呢。
可是这天早晨,当涂大爷还靠在石槽内抽旱烟时,他就被李连发的敲门声敲起来了。
他二人原是老友、老搭档,在职业上也可说是老对头,因为李连发是个“推车老票”。县上县下、城内城外大户人家的“仓房”和“看仓老几”,他没有不熟的。他们由于职业的关系,时常在一起喝酒吃肉;但有时也因职业关系而互骂“婊子养的”,有时甚至大打出手。老涂的武器则是一把“双响洋手铳”,虽然他这把“手铳”之内并无“子药”也无“火帽”,但是这手铳一可表示主管身份,二可吓唬推车老粗——虽然吓不了“老票”。
而“李老票”的武器,则是他那“鸡公车”的一个附件,车拴,他叫“千斤”——一条四尺来长、三寸见方的硬木块。这车拴停车时可以撑车;遇车行路上有“缺口”时,可以放下当桥。遇有不如意的人物时也可抽出来吓唬人,因为这硬木拴,舞起来,运斤成风,一下便可打死一条牛,真正要造反或起义,也可揭竿而起。
但是“老票”是哪一码子行道呢?
其实“老票”只是个出身贫下中农,推“鸡公车”的车夫。在农忙之时,他也是个农夫。秋收之后,和农闲季节,则推鸡公车为副业,替地主、米商或官府运粮食。
但推鸡公车也有些条件。第一你得有辆“车”。这车往往一传几代。第二你得力大如牛,一推几百斤。上坡要“推”,下坡要“拖”,都是人世间最重的活计——尤其是上坡,那就全凭两腿的肌肉。《聊斋志异》上便有个故事:一位大汉,推车上山,正在欲罢不能之时,一只狡猾的狼,竟然跑上去,在他腿上咬了一块最好吃的肘子肉,扬长而去。
只是有车有力,还是不够呀。你如何找雇主,雇主如何找你,总得有个中间人;这样就产生“老票”了。“老票”可以自己推,也可组织车队,领导别人一道推。这车队看雇主需要,由三五辆到百十辆不等。既然能领导百十辆坦克,则“老票”自然就变成这一行的头头。做过头头的国共两党干部都知道,做头头并不简单——尤其像“老票”这样毫无“靠山”的独立头头。他上拜官府、地主、富商,下遇地痞、流氓、绿林好汉和自己弟兄,都得有一套内政外交的领导天才。尤其对付不听调度的自己兄弟,你还得有点擂台功,三拳两掌,打得他服服帖帖。
江湖上卖拳的好汉都知道,“拳不打‘力’,力不打‘功’”。推鸡公车的庄稼汉,无一不是力大如牛的真家伙,驾驭他们,你还得有点耍“青龙偃月刀”的真本事,才能领袖群伦。据罗贯中说,那面红如火、忠肝义胆的关云长,原来就是个推车的“老票”。所以历来推鸡公车的“老票”们,都拜“关公”为“祖师爷”——虽然他们吃饭工具的“鸡公车”,那个任重道远的“木牛流马”却是“军师孔明”发明的。
既然领导百十辆大车,吆喝过市,“老票”也得懂点“交通法规”,万一出了“车祸”,被捉将官里去,跪在大堂之上也得有个陈说。例如李连发大队长就知道他的车队如在清朝,实是所向无敌的,他们由官府认可的习惯法,便有“轻车不让重担,满载不让八抬”的传统。
轻车不让重担,固然不用说了。鸡公车队“满载”之后,和那些高坐“八人共抬”的“官轿”之内的“制台”、“臬台”、“藩台”,狭路相逢,车队也不会向他们让路的。至于打“大红伞”坐“四人轿”的七品小官“县太爷”,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李连发这位“老票”虽不识字,但是对这些习惯法,却如数家珍,真的上得大堂去,说出来,那些知府、知县等老爷也无话可说。可是有一次他的“满载”的车队,却碰到一群陈调元的士兵。这些士兵正拉了夫,挑了一些“轻担”与车队“狭路相逢”。李老票根据大清法律,不愿让路,结果被那些民国的“革命军”揍得头破血流。五代相传的栗树鸡公车也被砸烂。自此以后,李老票的车队,不管如何“满载”,他也逢兵必让,主要的原因:“民国不按规矩来,有什么好说的呢?”
所以这次李“老票”来找涂“看仓”,二人三言两语,便发生了思想冲突,互骂“狗肏屁股”的了。
看仓老涂是尊重传统、主张“法治”的,一切要“按规矩来”。而李大队长则深深了解“革命”的——“老规矩早就行不通了。”但是老涂向他要“新规矩”,老李则说,新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这话怎讲呢!?”看仓老涂气得七窍生烟,蹬脚直骂老票“狗肏屁股”。老涂最怕老婆,可是为着保存传统法制,他可不怕李老票,所以“就是不开仓”。最后张大队长也挂着盒子炮来了,小和尚也来了,说好说歹,最后总算保守文化派让步。老涂答应,拿钥匙、开仓。
老涂软化,倒不是传统文化对革命让步,其实他是个卫道到底的死硬派。他的让步,却是小和尚一语点破的结果。原来老涂坚持“论签发米”,而小和尚也认为这个“老办法”行不通,因为“老爷、少爷跑了;老管家、老朝奉死了;三奶在山上生病——山下庄内,没一人认得字”。连米签上的号码都念不出来,那又如何记名发签呢?小和尚这一点破,革命派大乐,老涂这一老古董无辞以对,终于答应开仓。那些原先在仓门外已等得不耐烦的革命群众,乃一哄而入,革命不是请客,人多嘴杂,就把大梦方酣的涂师奶吵醒了。
李兰这一席动人的陈述,对本书作者、对本书读者,不用说都是个新鲜的故事,但是对那和她一块儿长大、见多识广的林家庄三哥儿,则只是儿时回忆和“旧事重提”罢了,在整篇故事中,他最关切的却是小和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三奶在山上生病!”
“生什么病呢!?”文孙急于想知道原委。
李兰说,田书记那时的病,只有四个人知道:她自己、曹文梅、李兰和小和尚。病的根源是三哥儿作的孽,而三哥儿却跑得无影无踪,一点都不知道——这对于女人,实在太不公平。
“三哥,”李兰又加重地说,“你开溜了!但是她怀了孕却开溜不掉,时时呕吐、想睡、疲倦、头晕……四肢无力。但是她是所长嘛,总司令嘛,又撑着要做事……”
“你们为什么不劝她休息休息呢?”
“我们劝她!?”李兰说,“我们简直强迫她休息。但是我们只能强迫她身体休息,不能强迫她心理休息——她有心病嘛!”
“什么心病呢?”
“她始终没有忘记屎嘴张三说她是‘败家媳妇’……后来你家的仓给砸了,庄子被抢了,她听到之后,哭了一夜就‘见红’了——把我和文梅都吓坏了。”
“仓,你不是说,有张大队长的武装兄弟警卫了吗?怎么被砸了呢?”
“哎哟,三哥,我的地主大少爷,”李兰说,“你家的仓不是被砸了几次了吗?——这只是最后的一次。”
“地主的谷仓被农民砸了,不是应该的吗!?”
“谁说不应该?”李兰说,“革命不就是靠砸仓起家的吗!?”
“那又心病什么呢?”
“哎哟,三哥,她心心念念想着她是个‘败家媳妇’嘛。她爱死你了,说你个性最善良,她也爱你们的那一点小骨肉;她也想‘孝敬公婆’,但又怕公婆恨她是‘败家媳妇’呢——矛盾死了……我那时心里也很矛盾呢……”李兰说着不觉也擦了擦眼角。文孙听了也很感动。
“老百姓发了性子”
林家庄这个仓房原无啥奇特,它只是个两千多年来自孟尝君而下,中国超级大地主的标准仓房,是深沟高垒的林家庄的庄中之庄、堡垒中的堡垒——它每被砸一次,重建起来,总比前一个模式更为扎实。直至土改,被拆成木料和砖瓦,零星卖掉,才在历史上,一去不返!
林家这仓房建于正宅的东南侧,共分“高仓”、“低仓”两排,中隔两丈多宽的石铺长院。所谓高仓,则是这排谷仓,全部是“架空”的“板仓”,系厚长木板所构筑,架空通风,以防谷物霉烂。这种仓的“仓门”,则是一块块长木“仓板”自两边带槽的木柱上一块块地架向高空,最高一块则漆着“甲乙丙丁……”编号并装有铁锁。仓中谷米向上堆积,则门上仓板随之加高。因此所谓“上仓”者,则是把谷米一袋袋或一筐筐倒入仓内。垒积增高之后,则“上仓”搬夫,须缘特制木梯,扛着粮袋或粮筐,走入仓中。“上仓”既是一般农民的“重活”,也是地主“收仓”的“喜事”,所以一般大地主都杀猪、设酒,款待上仓劳动者。林家庄的“上仓饭”本是“流水席”,长日无限制供应的,后来农村经济衰缩,加以曾有饥饿的农民不幸“胀死”,其后才改为定量分配,每人限吃“四块、十二两”肥肉,“自吊烧酒半壶”。
下仓程序,则反其道而行。由于下仓活轻,“下仓饭”的酒肉分量亦酌减。
林家这十号“板仓”,满储可积粮千担。
高仓对面的低仓,则只是一排砖石或“洋灰”铺地的平瓦房,向内院有“半截墙”,上半截则是木栅。另一边则有墙无窗。这低仓之内则放满巨型“米缸”、“米柜”等容器。米柜事实上是一种椭圆形木柜,柜上有盖,可以撑起,满储量为“十担”,半储则可打开柜子旁的小门,从门中入内取米。超过十担的糙米、熟米、荞麦、豌豆之属,则用“篾缠”,这竹制的“篾缠”,宽二三尺、长十余丈。它可把堆在地上的米麦和豆类“缠”起渐次作螺旋形,利用储藏物本身的压力,向上旋起可直达屋梁。
这一连十来间矮瓦房,靠里面三间则用作“磨坊”——竹磨磨稻、石磨磨粉。
这长方形的“仓房”,北头则是“碾坊”,大石“碾”和小石“臼”则专碾糙米为熟米;碾坊右角则是“看仓”住的小房子,左角则有门直通“大厨房”。仓房南头,亦有屋两间,是上仓、下仓时,朝奉的办事房,房后靠墙,坐北朝南设有财神香案。房前便是仓房大门,与本庄“大闸门”隔院相对,以俾进出人车,直线通行。
这一组长方形的仓房建筑群,前后两门,厚约四寸;上下均有铁条,前有门闸、后有门闩,另加“T”形“门杠”,所以前后两门一旦下闩、上杠,则形同堡垒,抢米暴徒休想“破门而入”。
这个刁斗森严的“堡垒”便是看仓老涂的权力根据地,大小钥匙一把抓,没有“管家”或“东家”点头,则闲杂人等,休想越雷池一步!
这次东家已逃、管家已死,形势比人强,老涂敌不过两位“大队长”和一位“小参谋”的压力,只好答应“开仓”。可是老涂一再警告两位大队长,尤其是“老票”,“不按规矩开仓,不是好玩的”!他涂家祖孙积“三代”、“五十年”之经验,一旦“黄金外溢”,则围观饥民会失去理性。
“老百姓要发了性子,”老涂警告两位大队长说,“可不是你们的一根盒子炮,挡得了的啊!”
李连发看看张得标,张得标自己也无此把握,因为他虽然挂着根盒子炮,但是还未放过一“发”子弹呢,虽然他的朋友的名字却叫“连发”。可是“老票”倒觉得没那么严重,因为他在当“老票”之前,也曾数度参加“扒粮”、“抢米”。虽然他所抢的只是米商船上的米,而不是地主仓中的米。他记得那次数百人在河上抢米,抢后人人笑逐颜开,妻既下织,嫂又为炊——一件极大的乐事。有什么“不好玩”的呢!?
李兰说他和老涂的思想冲突,是个“阶级斗争”,他两人虽是同一阶级出身,却从“不同阶级的观点,来观察事物”。
由于老票的坚持、“少奶奶”的口谕和百来个乡亲的鼓噪,老涂乃把钥匙交出去了。可是他最后还是劝告两位大队长,只可开“半扇仓门”,让“婆娘们”先挑。先放“熟米”,再放“糙米”,然后缓缓地开“高仓”放“稻”。
在两位大队长口头答应之后,十来位“婆娘”便被放入“低仓”,先运“熟米”。
这几位“大娘”都是挑粮的老手。她们首先围住老涂等“米签”,然后等“斗把子”量米,再向“朝奉”报米、记账。谁知这次这些官样手续一概豁免,反使她们感到不习惯;但也未多问,便各人尽其所能,挑几斗熟米上山去了。当她们抵达昭觉寺时,曾引起望米待炊的众难友的欢呼,自不在话下。谁知她们这一记“既无米签,又不记账”的自由挑米法,立刻便不胫而走。
远近乡亲们听到林家庄“开仓放赈”的消息,无不欢天喜地,匆匆忙忙,胡乱地挑着米箩、背着米袋、提着笆斗,蜂拥而来。不到半个时辰,林家仓房内外便挤得水泄不通。最初二位大队长、一个小参谋和二十来个持枪兄弟,还能推推搡搡,把众人排开,放出三五十个“运输大队”里自己的伙计,挑粮上山。渐渐地秩序便无法掌握,终于大乱——仓内的人出不来,仓外之人进不去,挤得人山人海,呼号惨叫,声震天地,地下已不知踩死多少人了。
这一下,正如老涂所预料的:老百姓发了性子了。群众由乱而怒,由怒而抛石头、挥扁担,喊打之声四起,有的且指名道姓要揍看仓老涂。老涂原在仓内,一看情势不对,乃拨开后门,想逃出仓外。谁知后门之外,已有数十名怒汉在乱闯,老涂一开门,碰个正着。当群众把他既推且打、东倒西歪之时,忽然一根扁担凌空而下,噼啪一声,把老涂的光头劈成两半,脑浆迸裂,飞溅四方。众人抹去脸上老涂的脑浆,跨过、踩过老涂的尸体,一哄进了仓房,与前门进出不得的群众混在一起团团转,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群众自仓内找到利斧,乃开始劈“高仓”的仓板,板破稻出,势如流水,有人被埋,有人逃避,呼号推搡,彼此践踏,情况更不可收拾。
这时小和尚也在仓房之内,他想自前门逃脱,反被挤倒在地,几乎被踩死,幸好他人小,乃自众人胯下,使尽力气,蛇行爬向墙边。这墙边有一狗洞,小和尚孩提之身,本可自洞中爬出,不幸他穿的大号军衣,衣裤均被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小和尚情急智生,乃狠命把军衣扯破,最后赤条条里外无牵挂,全身虽被踩得青一块、肿一块,额上也鲜血直流,幸无大碍,终于从狗洞爬出仓房。
爬出之后,小和尚乃拔腿飞跑,想到他和郑奶奶合住的卧房取条裤子。郑奶奶的卧房在正宅“最后一路”的“小堂屋”之侧,那原是林家女佣居住的,有侧门通“洗衣场”。小和尚飞奔穿过洗衣场绕过井栏进入小堂屋。可是这时小堂屋到处是人,所有家具、摆设已被搬运一空。香火柜上连香炉、蜡烛台,甚至铜罄和罄锤,都全部失踪,只剩个泥做的“文殊菩萨”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小和尚自人群中钻入自己卧室,那里哪还有什么裤子呢?床帐被褥已被强掳一空。有几个老几还在四处低着头在地上找东西,小和尚不得已乃光着屁股跑入“大堂屋”;原来富丽堂皇的大堂屋这时也一空如洗,只剩两幅“老祖宗”的朝服“大像”还挂在那里,但是也被撕破了。小和尚穿过大堂屋,正预备跑上堂楼,去“三哥的房间”,因为他当务之急是找条裤子,在楼梯口,他却和张大队长碰个正着,他发现张大队长手提着盒子炮正在发愣、发抖。离他不远却有个庄稼汉躺在那儿手脚乱动,眉毛嘴唇也在动,显然痛苦不堪。
张大队长一看到小和尚忙说:“这家伙要抢我盒子,我们一扭,枪忽然走了火,打了他的肚子……”
“他是干什么的?”小和尚惊恐地问。
“他可能是个土匪,他们有一伙!”
“我们的弟兄哪儿去了?”
“有两个已被打死——枪也被扭了……”
二人正说着,忽听正厅那边,霹雳一声巨响,显然是枪声。那枪弹射透屏门,击中堂屋下方,正门的石槽,打得石片横飞。
二人乃顾不得那地上死人,飞奔跑上堂楼东厢“三哥房间”。一进门二人心中才稍定,因为那原先派在此处瞭望、把风的两个小伙计连他二人的一支“十三响”、一支“俄国造”和一面“大锣”还在那儿。室内虽也遭掳掠,但床帐被褥还在,可能暴动群众,见到这屋中有两个枪兵,才望而却步。但是这两个原不会“放枪”的枪兵,这时也面无人色,哆嗦不止。可是见到大队长和小和尚,也大觉安慰——四个人在一起,多少可壮壮胆子。
这时忽听楼下杂沓的人声中,有两三个人在大叫:“楼上的伙计,把枪甩下来——缴枪免死!缴枪免死!”接着便噼啪两枪,打得屋瓦乱飞。
四人一听枪声乃不由自主地卧倒地上。那两个青年,卧在地上直是颤抖。张大队长不习惯于放“盒子”,却会放“俄国造”,乃取过那支俄国造,开枪还击。俄国造口径大、枪管长,居高临下,响声尤为震动。
正宅之内忽然发生枪战,那数百名暴动群众乃夺路逃命,势如退潮。张大队长又向堂屋放了两枪,已不见回应,楼下已跑得空无一人。小和尚爬上窗子向庄前一看,见到惊恐群众数百人,正夺路向庄外窜逃——有的“满载”而去,有的则惊恐万状,无目的地四向流窜,而庄外壕埂之上,还有持扁担箩筐的群众数十人,听到庄内枪声,和见到逃窜群众,他们都停在那儿——进退维谷。
这一场小枪战经验,虽然不过十来分钟,但是四人显然已变成战场老兵。小和尚乃灵机一动,建议自窗口,“对天发空枪,并筛锣”!大队长更灵机一动,既然“筛锣”,何不干脆大叫“鬼子来了”呢!?
主意既定,四人乃行动起来。大队长又凭窗放了一排五响俄国造;小和尚闭着眼,把那支“十三响”内七八颗子弹,一口气给放掉了。大队长一时性发,乃又取出“盒子炮”,向窗外“扫了一条子”,打得正厅屋脊砖瓦横飞。这时另外两位小兵,则在另一窗口,拼命敲锣,并大叫“鬼子来了”!
“筛锣”是中国农村传统的紧急警报,已经够可怕了;再加上枪声和“鬼子”,则闻者无不落胆。四人一面放枪筛锣,一面凭窗远眺,只见四面暴动群众,兔脱狼奔,夺路而逃,足使四人有虎入羊群的豪气。他们俯瞰庄内已人影寥寥,四人乃持枪下楼,小和尚也在“站柜”之内找到三哥留下的短裤和汗衫,穿起来虽空空荡荡,连“小鸡”也时隐时现,但究比光屁股文雅多矣。
四人走出堂楼,只见四处一片凌乱,直如台风之后的一样可怕;而尸体狼藉也不在日兵屠杀之下,尤其是可怜的老涂,死状之惨,纵是小和尚前天在小孔中所见,也无此恐怖。
四人持着枪,提着锣,走到“大闸门”,还是眼红、手颤,气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