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
来书云:“上蔡尝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一]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二];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三]。《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四]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五]。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注释】
[一]上蔡、伊川问答,语见《河南程氏外书》“传闻杂记”所摘录谢良佐《上蔡语录》。谢良佐,字显道,河南上蔡人,程颢、程颐之门人。
[二]“必有事焉而勿忘”、“‘正’与‘助长’”,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正,预期。
[三]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稍”,原误作“稱”,据台北藏明刊本、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孙应奎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
[四]此所引明道之言,语出程颢《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
[五]“濂溪主静之论”,指周敦颐《太极图说》“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原注:圣人之道,仁义中正而已矣。)而主静,(原注:无欲故静。)立人极焉”。
【翻译】
来信说:“谢上蔡曾经问‘天下何思何虑’。程伊川说:‘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的工夫,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而也应当认识‘何思何虑’的气象,将两者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才是对的。如果不能认识这个气象,便会有‘预期’与‘助长’的毛病;如果认得‘何思何虑’,而忘记了‘必有事焉’的工夫,恐怕又会堕落于虚无。应当是既不执滞于实有、又不堕落于虚无。我的这个看法,对还是不对?”
你所说的也相去不远了,只是契悟还不够完全。谢上蔡的提问与程伊川的回答,也只是谢上蔡、程伊川的意见,与孔子《系辞》原本的意旨稍有不同。《系辞》说“何思何虑”,是说所思所虑的只是一个天理,更没有别的思虑,而不是说没有思虑。所以又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说“殊途”、说“百虑”,则哪里是说没有思虑呢?心的本体就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还有什么可以思虑的呢?天理原本就寂然不动、原本就感而遂通,学者所用的功夫,即使是千思万虑,也只是要恢复他本来的体用而已,而不是要用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所以程明道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如果是用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便是自私了。“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的分上,便是自然而然的;在学者的分上,便是勉力而然的。程伊川却是把它作为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的说法。随后又说“却好用功”,则已经自觉其前面的说法还不够完全。周濂溪的主静之论也是这个意思。如今道通你的说法,虽然并非没有见识,然而还是未免将其分成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