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八
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二]。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尝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曰‘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三]。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四]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失却头脑,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五]者,正是欠此一问。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脑是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六],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脑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注释】
[一]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江西泰和人。阳明弟子。《阳明先生年谱》将此书系于嘉靖五年(1526),当时阳明五十五岁。
[二]“师云”云云,语见阳明《答顾东桥书》。
[三]不滞于见闻、不离于见闻,恐系典出唐代黄蘗希运《筠州黄蘗断济禅师传心法要》。
[四]孔子之言,语见《论语·子罕》:“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五]鹘突(hú tu),即糊涂。
[六]自“崇一来书云”至此一大段文字,底本原文错字颇多,且字体拙劣,与《答陆原静书》跋文之字体相同。亦疑为《全书》刻成后,见有缺页而补刻者。兹据德安府重刊本、王畿本、钱錞本、胡宗宪本、郭朝宾本等版本改正。
【翻译】
崇一来信说:“老师您说:‘德性的良知,不是由于闻见。至于说“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门从见闻之末寻求,已经落在第二义了。’我认为良知虽然不是由于见闻而有,然而学者的知识未尝不是由于见闻而发;执滞于见闻固然不对,然而见闻也是良知的运用。如今说‘落在第二义’,恐怕是针对专门以见闻为学的人而言。如果能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乎也是知行合一的功夫。怎么样?”
良知不是由于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的发用,所以良知既不执滞于见闻,然而也不脱离于见闻。孔子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没有其他的知识。所以“致良知”是学问的主要头绪,这是圣人教人的第一义。如今说专门从见闻之末寻求,则是失去了学问的头绪,而已经落在第二义了。最近,同志学友当中大概已经没有人不知道有“致良知”的学说,然而其功夫还多有糊涂,正欠缺这样一个疑问。大抵学问的功夫只是要主意、头绪妥当无误,如果主意、头绪专门以“致良知”为要务,则凡是多闻多见,没有不是“致良知”功夫的。因为日用之间,见闻酬酢,即使千头万绪,没有不是良知的发用流行,除去见闻酬酢,也就没有良知可致了。所以两者只是一回事。如果说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分而为二,这与专门从见闻之末寻求的做法虽然稍有不同,然而其尚未把握惟精惟一的要旨则是一样的。“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说“择”,又说“识”,则其良知也未尝不流行于其间,只是其用意乃专门在多闻多见上去择、去识,则已经是失去学问的头绪了。崇一你在这些方面见识到的应当已经有分晓,今日的疑问,正好发挥显明这方面的学问,对同志学友极为有益。只是语意还不够莹澈,这样则有可能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所以对此也不能不精审细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