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一
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入于逆、億。夫逆诈,即诈也;億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间,背觉合诈者多矣。”[一]
“不逆不億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億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億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億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失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所及,恐未实际也。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二]。“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三]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无自欺也,虽不億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求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四]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注释】
[一]欧阳崇一所问“不逆、不億”云云,其语出《论语·宪问》“子曰:‘不逆诈,不億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朱熹注云,“逆,未至而迎之也;億,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抑,反语辞。言虽不逆不億,而于人之情伪,自然先觉,乃为贤也”。意为:孔子说:“既不逆料别人欺骗自己,又不臆测别人怀疑自己,然而却能预先发觉,这样的人应该是贤者吧!”
[二]“恒易以知险”、“恒简以知阻”,语出《周易·系辞下传》,意为:[其德行是]恒久平易而能知道艰险之所在、恒久简约而能知道困阻之所在。
[三]“先天而天不违”云云,语见《周易·文言》。
[四]“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语出《中庸》“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翻译】
来信又说:“人间世情之中机巧奸诈百出,如果以不怀疑的心态来处理,则往往被他们所欺骗;如果想预先知觉则自己会陷入于逆诈、億不信。所谓逆诈,其本身就是诈;所谓億不信,其本身就是不信;而被人欺骗,其本身又不是预先知觉。能够不逆诈、不億不信而又常常预先知觉,大概只有良知晶莹澄澈才可以吧?然而良知只要有毫忽之间的出入,背离预先知觉、迎合机巧奸诈的情况就多了。”
所谓“不逆不億而先觉”,当时有人专门以逆诈、億不信为心,而自陷于欺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億的人,由于不知道致良知的功夫,而往往又被人所欺诈,孔子因应这样的情况,所以才有这样的言论,并不是教人以此存心而专门要预先知觉别人的欺诈与不信。如果以此存心,就是后世猜忌险薄者所作的事;而且只要有此一念,就已经不能进入尧舜之道了。不逆诈、不億不信而被人欺骗的人,尚且不失其为善,只是不如那些能致其良知而自然预先知觉的人那样贤明。崇一你说“其惟良知莹彻”,已经把握其旨要了。然而也只是由你的聪明颖悟所得,恐怕还没有实际体认。良知之在人心,绵亘万古、充塞宇宙而没有不同。能够不虑而知,所以说是“恒易以知险”;能够不学而能,所以说是“恒简以知阻”。《周易·文言》说:“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你所说的背觉合诈之人,这些人虽然不逆料别人,然而有时未能不自欺;虽然不臆测别人,然而有时未能果于自信;这些人时常有寻求预先知觉的心,然而又未能常常自觉。常常有寻求预先知觉之心,就已经流于逆料、臆测而足以自己蒙蔽其良知,这就是背觉合诈之所以不能避免的原因。君子学以为己,未曾忧虑别人欺骗自己,只是常常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曾忧虑别人不信自己,只是常常自信其良知而已;未曾寻求预先知觉别人的欺诈与不信,只是常常致力于自觉其良知而已。所以,不自欺则良知无所虚伪而能诚,能诚则能明;自信则良知无所疑惑而能明,能明则能诚。明、诚相生,所以良知能常觉、常照。能常觉、常照,则有如明镜高悬,而事物到来也就不能隐藏它的妍媸美丑了。为什么?能不自欺而诚,则容不下欺诈,一有欺诈就能知觉;能自信而明,则容不下不信,一有不信就能知觉。这就是所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就是子思所谓的“至诚如神”、“可以前知”。然而子思说“如神”、说“可以前知”,还是分为两件事而言,还是推论思诚的功效,还是针对不能先觉的人而说的。如果从至诚的角度而言,至诚的妙用就可以称之为“神”,而不必说“如神”;至诚就能“无知而无不知”,而不必说“可以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