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
【题解】
这是一篇写士大夫雅供清玩的作品，类似于《博物志》一类，但以人物贯穿。本篇中的余德，风雅不俗，蕴藉可爱，与其珍藏的雅供清玩相为表里，相得益彰。
写雅供清玩，需要品味，更需要眼界开阔，经多见广。蒲松龄作为穷书生，不乏品味但缺乏见识。由于经历的原因，《聊斋志异》写富商大贾、达官贵人的阔绰生活，往往力不从心，时露小家子气。而具体状物写貌，凭借想象，又充分显示了浪漫纤巧的文字优势。《余德》篇重在写“花石服玩”，写室内装饰不十分出色，也稍显散漫，但所写粉花树和小白石缸却充满生气，无论是写击鼓传花的玄妙应节，还是写小白石缸和水的若有若无，都活灵活现，令人神往。
【正文】
武昌尹图南¹，有别第²，尝为一秀才税居³，半年来，亦未尝过问。一日，遇诸其门，年最少，而容仪裘马，翩翩甚都⁴。趋与语，即又蕴藉可爱⁵。异之。归语妻，妻遣婢托遗问以窥其室⁶。室有丽姝，美艳逾于仙人，一切花石服玩⁷，俱非耳目所经⁸。尹不测其何人，诣门投谒⁹，适值他出。翼日，即来答拜。展其刺呼¹⁰，始知余姓德名。语次，细审官阀¹¹，言殊隐约¹²。固诘之，则曰：“欲相还往，仆不敢自绝。应知非寇窃逋逃者¹³，何须逼知来历？”尹谢之¹⁴。命酒款宴，言笑甚欢。向暮，有两昆仑捉马挑灯¹⁵，迎导以去。
【注释】
¹武昌：武昌县，今武汉武昌，清代属湖北武昌盐法道武昌府。
²别第：正宅以外的宅舍，别墅。
³税居：租住。税，租赁。
⁴翩翩甚都：仪表文雅优美。翩翩，形容风度文雅。都，美。
⁵蕴藉：宽厚而有涵养。《后汉书·桓荣传》：“荣被服儒衣，温恭有蕴藉。”
⁶遗（wèi）问：备礼探望。遗，赠予。
⁷花石服玩：花草、奇石、服饰、珍玩。
⁸耳目所经：耳所闻，目所见。经，经历。
⁹诣门投谒：登门求见。投谒，投递名帖求见。
¹⁰刺呼：名帖上的署名，称呼。刺，古时在竹木简片上刻刺名字，因称“刺”，即后世的名帖。
¹¹官阀：官阶，门第。
¹²言殊隐约：说得非常含糊。隐约，依稀不明的样子。此指话语闪烁支吾。
¹³非寇窃逋（bū）逃者：并非盗贼之类的逃亡者。逋逃，畏罪逃亡。
¹⁴谢：道歉。
¹⁵昆仑：异族奴仆。我国古代称肤色黑的人为昆仑，《晋书·后妃传下·孝武文李太后传》：“时后为宫人，在织坊中，形长而色黑，宫人皆谓之昆仑。”唐代泛称南洋诸岛及其居民为昆仑，用这个地区的人为奴仆即称“昆仑奴”。唐裴铏《传奇·昆仑奴传》所写的磨勒即是昆仑奴。宋朱彧《萍洲可谈》：“广中富人多畜鬼奴……有一种近海野人，入水眼不眨，谓之昆仑奴。”
【译文】
武昌人尹图南有一所别墅，一度被一位秀才租住，时间过了半年，尹图南也不曾过问过。一天，尹图南在门口遇到了秀才，只见他非常年轻，无论衣饰车马都雅洁得体，风度翩翩。尹图南上前与他交谈，又觉得他性情宽厚有涵养，令人喜爱。尹图南认为此人不同寻常。回家告诉了妻子，妻子打发丫环借口备礼探望来窥视他家的情况。发现他妻子是一位美女，长得比仙人还要娇美艳丽，屋里所有的奇花异石和服饰珍玩，都是没见过、没听说过的。尹图南想不出秀才是干啥的，就递上名帖，登门求见，却正赶上秀才外出。第二天，秀才立即答谢回访。打开名帖一看，才知姓余名德。言谈话语之间，尹图南详细打听余德的门第，他的回答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尹图南再三盘诘，余德就说：“您想与我交往，我不敢单方面加以拒绝。但您应该知道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在逃的人，何必加以逼问，一定要知道我的来历呢？”尹图南向他表示了歉意。然后他命设酒宴，加以款待，两人说说笑笑，都很高兴。直到日暮时分，才有两个昆仑奴牵着马提着灯，把他接走。
【正文】
明日，折简报主人¹⁶。尹至其家，见屋壁俱用明光纸裱¹⁷，洁如镜。金狻猊爇异香¹⁸。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馀。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¹⁹，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²⁰，蒂即如须²¹。筵间不过八簋²²，而丰美异常。既²³，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²⁴。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²⁵，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²⁶，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余笑起，飞一巨觥，酒方引满²⁷，蝶亦飏去²⁸。顷之，鼓又作，两蝶飞集余冠。余笑云：“作法自毙矣²⁹。”亦引二觥。三鼓既终，花乱堕，翩翻而下，惹袖沾衿³⁰。鼓僮笑来指数，尹得九筹³¹，余四筹。尹已薄醉，不能尽筹，强引三爵³²，离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注释】
¹⁶折简：谓裁纸写信。
¹⁷明光纸：一种表面发亮的纸。裱：裱糊。
¹⁸金狻猊（suān ní）爇异香：金狮子香炉里点燃着珍贵的奇香。金狻猊，一种金属香炉，上铸有狮子形，有口可通烟火。狻猊，狮子。
¹⁹树：枝。
²⁰湿蝶敛翼：沾水的蝴蝶收敛双翅。
²¹蒂：花蒂，花与枝相连的部位。须：指如蝴蝶的须。
²²八簋（guǐ）：指八样菜肴。簋，古代食器。
²³既：然后，指入席之后。
²⁴击鼓催花为令：鼓响传花，声止，持花未传者即须饮酒。唐南卓《羯鼓录》：“上（唐明皇）洞晓音律……尤爱羯鼓玉笛，常云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当宿雨初晴，景色明丽，小殿内庭，柳杏将吐。睹而叹曰：‘对此景物，岂得不为他判断之乎？’左右相目，将命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临轩纵击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上指而笑谓嫔御曰：‘此一事不唤我作天公，可乎？’”后用作酒令。
²⁵拆：同“坼”。裂开，绽开。
²⁶渊然：形容鼓声低沉。《诗·商颂·那》：“鼓渊渊。”
²⁷引满：斟酒满杯。此指干杯。
²⁸飏（yáng）：飞扬，飘扬。
²⁹作法自毙：即“作法自弊”。自己立法反使自己受害，自作自受。语出《史记·商君列传》：“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
³⁰惹袖沾衿：纷落在袖襟之上。惹，沾染。
³¹筹：酒筹，饮酒计数之具。
³²爵：古代饮酒的器皿，三足。这里指酒杯。
【译文】
第二天，余德写便柬回请尹图南。尹图南来到他家，看见房屋的四壁都是用明光纸裱糊的，明净如镜。金狮子香炉里燃着珍贵的奇香。一个碧玉瓶插着凤尾和孔雀羽各两支，每支长二尺有馀。一个水晶瓶浸着一树粉花，不知什么名，也是高二尺左右，垂下的枝条覆盖了几案仍有馀荫，树叶稀疏，花朵繁密，含苞未放，花朵就像沾水后收拢双翅的蝴蝶，花蒂就像蝶须。宴席上只摆了八样菜肴，却异常丰盛精美。入席后，余德让童子行击鼓催花的酒令。鼓声一响，水晶瓶中的花朵就颤颤悠悠地即将绽开，一会儿蝶翅状的花朵渐渐张开了。接着鼓声停歇下来，随着一声沉沉的鼓声，蝶须状的花蒂顿时凋落，当即变成一只蝴蝶，飞落到尹图南的衣服上。余德笑着站起身来，斟了一大杯酒，尹图南把满杯的酒喝完，蝴蝶也飞走了。一会儿，鼓声再次响起，两只蝴蝶都飞落在余德的帽子上。余德笑着说：“我作法自毙啦。”于是也干了两杯。鼓声响过三遍后，花瓣乱落，飘摇而下，落满二人的衣袖衣襟。击鼓的童子笑着上前指认分数各落多少，结果尹图南应喝九杯，余德应喝四杯。尹图南已经微有醉意，不能如数喝光，勉强喝了三杯，离席逃走。从此更加认为余德是奇人了。
【正文】
然其为人寡交与，每阖门居，不与国人通吊庆³³。尹逢人辄宣播，闻其异者，争交欢余，门外冠盖常相望³⁴。余颇不耐，忽辞主人去。去后，尹入其家，空庭洒扫无纤尘，烛泪堆掷青阶下³⁵，窗间零帛断线，指印宛然。惟舍后遗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许³⁶。尹携归，贮水养朱鱼。经年，水清如初贮。后为佣保移石，误碎之，水蓄并不倾泻。视之，缸宛在，扪之虚耎³⁷。手入其中，则水随手泄，出其手，则复合。冬月亦不冰。一夜，忽结为晶，鱼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渐播，索玩者纷错于门³⁸。腊夜³⁹，忽解为水，阴湿满地，鱼亦渺然。其旧缸残石犹存。忽有道士踵门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龙宫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异，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许。问其何用，曰：“以屑合药⁴⁰，可得永寿。”予一片，欢谢而去。
【注释】
³³国人：古代指居住在都城内的人。《周礼·地官·泉府》：“国人郊人从其有司。”贾公彦疏：“国人者，谓住在国城之内，即六乡之民也。”也指国内的人。这里指周围的人。吊庆：红白喜事。这里指人事来往。
³⁴冠盖常相望：达官贵人来访者，常常络绎不绝。冠盖，官员的冠服和车乘。此指贵官。冠，礼帽。盖，车盖。
³⁵烛泪：流滴的烛油。青阶：青石阶。
³⁶石：中国旧时的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
³⁷扪：摸。
³⁸纷错：纷乱交错，形容人来人往，极为繁多。
³⁹腊夜：腊日之夜。腊，祭名。岁终祭诸神。汉代于阴历十二月初八日腊祭，称这天为腊日。
⁴⁰合药：配药。
【译文】
然而余德为人不喜交游，往往闭门独居，与周围的人没有婚丧庆吊等往来。尹图南逢人就宣扬他的经历，于是听到这等奇事的，都争先恐后地与余德交好，余德家门外来访的达官贵人常常络绎不绝。余德很不耐烦，忽然向尹图南告辞离去。余德走后，尹图南走进余家，只见空无一人的庭院洒扫得净无纤尘，烛油堆放在青石阶下，窗间零散的布帛和扯断的纱线上面仿佛还留着指印。只有房后留下一只小白石缸，大约可盛一石粮食。尹图南把石缸带回，盛水来养金鱼。历时一年，缸中的水仍像刚倒进去时那样清澈。后来由于佣人移动石头，不慎打碎了石缸，但水仍凝聚着，并不四溢。乍一看，石缸好似没破，用手一摸，空虚柔软，并没有石缸。把手伸到水中，水就会随着手的伸入而外溢，把手抽回，水又合在一起。这水到冬天也不结冰。有一天夜里这水忽然结成了晶体，而鱼仍然在里面游动。尹图南怕让外人知道，一直把它放在密室里，除了儿子女婿等至亲，谁都不给看。时间长了，消息逐渐传开，要求观赏的人纷至沓来，盈塞家门。腊日夜里，水晶忽然化成清水，满地阴湿，鱼也消失不见了。原来那缸残存的石片仍然存在。忽然有一位道士登门索看，尹图南拿出残石给他看，道士说：“这是龙宫蓄水的器物。”尹图南讲起缸破而水不外溢的奇异，道士说：“这是因为石缸有魂。”便殷切急迫地要讨一点儿残石。尹图南问他有何用场，道士说：“用此缸的石屑调和药物，吃了可以长寿。”尹图南给了道士一片，道士高兴地道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