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九娘
【题解】
“于七之乱”发生在顺治七年(1650),是年蒲松龄十一岁。“于七之乱”最后被彻底镇压是在康熙元年(1662)前后,蒲松龄已二十三、四岁。写作《公孙九娘》是在康熙甲寅年(1674)前后,蒲松龄三十五岁。在虚拟的鬼狐故事中标明年月“甲寅间”,这在《聊斋志异》中十分罕见,可见这一事件中“杀人如麻”给予蒲松龄的精神创深痛剧。《公孙九娘》大概是为此事件十年之祭特意写的作品。
小说虽然写了莱阳生与公孙九娘的感情悲剧,震撼人心,但实际用心却是为“于七之乱”中广大冤死的百姓纾写哀歌,表达了作者深深的人道主义的精神。作品一开始就写“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杀人多,坟墓也就多,“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这大概不仅是《聊斋志异》中最恐怖的乱葬岗,也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最惊心骇目的坟墓群落。被杀的都是什么人呢?作品极写他们死得无辜,莱阳生的外甥是“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公孙九娘母女“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又写他们变成鬼之后,仍合于礼仪,温柔善良,具有浓浓的人情味,渴望正常的生活。朱生和莱阳生的外甥女,莱阳生和公孙九娘的婚恋,正是这种人生渴望的浓缩!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战争和屠戮,他们该是多么平和善良的百姓!
篇末写由于莱阳生和公孙九娘疏忽,没有确认坟墓的标志,以致发生感情上的误解。这大概是作者出自于悲剧完整性的需要而设计的情节。
【正文】
于七一案¹,连坐被诛者²,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³。碧血满地⁴,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⁵,材木一空。以故伏刑东鬼⁶,多葬南郊⁷。
【注释】
¹于七一案:指于七抗清事件。于七,本名小喜,后改名乐吾,字孟熹,行七。明崇祯武举人,山东栖霞人。清初胶东农民抗清斗争的著名领袖。顺治五年(1648)曾据莱阳、栖霞等县,聚众抗清。后接受招抚。顺治十八年(1661)又复起事。康熙元年(1662)失败。清政府对起义地区人民进行了血腥屠杀,以栖霞、莱阳两县受害最深。
²连坐:被牵连获罪。坐,获罪。
³演武场:练兵场。故址在今山东济南南门外。
⁴碧血:无辜者的血迹。《庄子集释》卷九《杂篇·外物》,谓周敬王时大夫苌弘无辜被杀,其血收藏三年变为碧玉。
⁵济城:指济南府城。工肆:作坊。这里指棺材铺。
⁶伏刑东鬼:指在济南被屠杀的栖霞、莱阳等地人民。伏刑,受刑,被杀。东鬼,因栖霞、蓬莱地处鲁东,故称“东鬼”。
⁷南郊:指济城南郊。
【译文】
于七一案中牵连被杀的人,以栖霞、莱阳两县为最多。有一天捉了几百人,统统在演武场杀死,鲜血满地,尸骨如山。上边的官员慈悲为怀,捐给棺材,以至于济南府城的棺材铺里,棺材都用光了。所以那些被处死的鲁东冤鬼,大多埋葬在济南的南郊。
【正文】
甲寅间⁸,有莱阳生至稷下⁹,有亲友二三人,亦在诛数¹⁰,因市楮帛¹¹,酹奠榛墟¹²。就税舍于下院之僧¹³。明日,入城营干¹⁴,日暮未归。忽一少年,造室来访。见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卧。仆人问其谁何,合眸不对。既而生归,则暮色蒙眬,不甚可辨,自诣床下问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问,我岂暴客耶¹⁵?”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急起着冠,揖而坐,极道寒暄。听其音,似曾相识,急呼灯至,则同邑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难者。大骇却走¹⁶。朱曳之云:“仆与君文字交,何寡于情?我虽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去心。今有所渎¹⁷,愿无以异物遂猜薄之¹⁸。”生乃坐,请所命。曰:“令女甥寡居无耦,仆欲得主中馈。屡通媒妁,辄以无尊长之命为辞。幸无惜齿牙馀惠¹⁹。”先是,生有甥女,早失恃²⁰,遗生鞠养²¹,十五始归其家。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为犹子启榇去²²,今不在此。”问:“女甥向依阿谁?”曰:“与邻媪同居。”生虑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诺²³,还屈玉趾²⁴。”遂起握生手。生固辞,问:“何之?”曰:“第行²⁵。”勉从与去。
【注释】
⁸甲寅:指康熙十三年,1674年。
⁹稷下:本来是古齐国都城临淄附近地名,在今山东淄博临淄,此指济南。济南自北魏称齐州,唐天宝元年(742)改齐州为临淄郡,五年(746)又改为济南郡。见《历城县志》。后遂以“稷下”、“稷门”代指济南。
¹⁰诛数:被杀的范围。
¹¹市:买。楮帛:祭祀时焚化的纸钱。
¹²酹(lèi)奠榛墟:到草木丛生的坟地去祭奠。酹奠,以酒洒地祭奠鬼神。榛墟,草木丛生的荒野,指荒丘墓地。
¹³税舍:租房。下院:佛教大寺院分设的寺院。
¹⁴营干:办事。
¹⁵暴客:强盗。
¹⁶却走:掉过头跑。却,倒,退。走,跑。
¹⁷渎:亵渎,麻烦。
¹⁸猜薄:猜疑,鄙薄。
¹⁹齿牙馀惠:夸奖褒美的好话。《南史·谢朓传》:谢朓好褒奖人才,曾云:“士子声名未立,应共奖成,无惜齿牙馀论。”
²⁰失恃:丧母。《诗·小雅·寥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因称丧母为“失恃”。
²¹鞠养:抚养,养育。
²²犹子:侄子。启榇:指迁葬。榇,棺材。
²³金诺:答应,是对人许诺的敬称,言守信不渝,珍贵如金。《史记·季布栾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
²⁴屈玉趾:烦您走一趟。玉趾,犹言贵步,称人行止的敬词。
²⁵第行:只要走就可以了。第,只管,只。
【译文】
康熙十三年,有一位莱阳生来到济南,由于有两三个亲友也在被诛之列,因此买了些纸钱,在荒野里给以祭奠,随后就近在寺院下院租房住下。第二天,莱阳生进城办事,天黑还没回来。忽然有一位年轻人到房间来访。他见莱阳生不在,便摘下帽子,上了床,穿着鞋仰卧在床上。仆人问他是何人,他眼睛一闭,不作回答。不久,莱阳生回来了,在朦胧的暮色中,很难认出他是谁来,便亲自走到床前加以询问。来人瞪着眼睛说:“我等你的主人。絮絮叨叨地紧紧追问,难道我是强盗吗?”莱阳生笑着说:“主人就在这里。”年轻人急忙起身戴上帽子,拱手施礼后坐下,极力寒暄起来。莱阳生听到来人的声音似曾相识,急忙喊人来点灯,这才认出来人是同县朱生,也是在于七之案中遇难的。莱阳生大为惊骇,转身就跑。朱生拽住他说:“我与你是文字之交,你怎么不讲情分?我虽然是鬼,但对友人的思念,却萦回在心,难以忘记。今天有所搅扰,希望不要因为我是鬼便加以猜疑鄙薄。”莱阳生便坐下来,问他来干什么。朱生说:“你的外甥女一人独居,没有配偶,我想娶为妻室。我多次请人说媒,她总是借口没有长辈做主而加以推辞。所以希望你能为我美言几句。”此前,莱阳生有一个外甥女,早年死了母亲,交给莱阳生抚养,十五岁时才回她自己的家。她被抓到济南,听说父亲被杀,惊骇悲痛交集,也去世了。莱阳生说:“她自有父亲做主,为什么要求我呢?”朱生说:“她父亲的棺材已被侄子迁走,现在不在这里。”莱阳生问:“我外甥女一向依靠何人?”朱生说:“与一位邻居老太太同住。”莱阳生担心活人不能为鬼做媒,朱生说:“如果承蒙允诺,还得请你走一遭。”便起身握住莱阳生的手。莱阳生一再推辞,并问:“去哪儿?”朱生说:“你只管走吧。”莱阳生勉强跟他走了。
【正文】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第宅,朱叩扉,即有媪出,豁开二扉,问朱何为。曰:“烦达娘子:阿舅至。”媪旋反,须臾复出,邀生入。顾朱曰:“两椽茅舍子大隘²⁶,劳公子门外少坐候。”生从之入,见半亩荒庭²⁷,列小室二。甥女迎门啜泣,生亦泣。室中灯火荧然。女貌秀洁如生时,凝眸含涕,遍问妗姑²⁸。生曰:“具各无恙,但荆人物故矣²⁹。”女又呜咽曰:“儿少受舅妗抚育,尚无寸报³⁰,不图先葬沟渎³¹,殊为恨恨。旧年伯伯家大哥迁父去,置儿不一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弃³²,又蒙赐金帛³³,儿已得之矣。”生乃以朱言告,女俯首无语。媪曰:“公子曩托杨姥三五返。老身谓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为政³⁴,方此意慊得³⁵。”
【注释】
²⁶两椽:两间。椽,放在檩上架屋的木条。古代亦用之代表房屋的间数。隘:狭窄。
²⁷荒庭:荒凉的庭院。
²⁸妗:舅母。姑:姑母。父亲的姐妹。
²⁹荆人:旧时对人谦称己妻,意谓荆钗布裙之人。物故:死亡的讳称。
³⁰寸报:言尽孝报恩。唐孟郊《游子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³¹葬沟渎:死。
³²沉魂:沉沦于阴间的鬼魂。此也兼指沉冤之魂。
³³赐金帛:指上文莱阳生焚楮帛祭奠。
³⁴为政:做主,主持。
³⁵慊(qiè)得:满意,圆满。慊,通“嗛”。满意。
【译文】
朝北走了一里左右,有一个很大的村庄,约有百十来户人家。来到一座宅第前,朱生敲了敲门,便走出一位老太太,打开两扇门,问朱生来干什么。朱生说:“烦你告诉小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转身回去,一会儿又出来请莱阳生进屋。她看着朱生说:“两间茅草房子太窄,有劳公子在门外坐下稍候。”莱阳生跟老太太走进门,只见半亩大小荒芜的院子里有两间小屋。外甥女啜泣着在门口迎接,莱阳生也流下了眼泪。屋里灯火微弱,外甥女面容秀美雅洁,如同生前,她含着眼泪,凝视着莱阳生,把舅妈姑妈的情况逐个打听了一遍。莱阳生说:“她们都平安无事,只是我的妻子去世了。”外甥女又呜呜咽咽地说:“我小时受舅舅、舅妈的抚育,连一丝一毫都还没有报答,没想到却先葬身沟渠,实在遗憾。去年伯伯家的大哥把我父亲迁走,把我丢在一边,一点儿也不关心,我置身数百里外,就像秋燕一样孤苦伶仃。现在舅舅不因我是亡魂就抛弃不管,又承蒙舅舅赐给钱物,我已收到了。”于是莱阳生把朱生的话告诉了外甥女,外甥女低下了头,沉默无语。老太太说:“以前朱公子托杨姥姥来过三五回,我认为此事大好,但小姐不肯自己草率行事,现在有舅舅做主,才能令她满意。”
【正文】
言次,一十七八女郎,从一青衣,遽掩入,瞥见生,转身欲遁。女牵其裾曰³⁶:“勿须尔!是阿舅,非他人。”生揖之,女郎亦敛衽³⁷。甥曰:“九娘,栖霞公孙氏。阿爹故家子³⁸,今亦‘穷波斯’³⁹,落落不称意。旦晚与儿还往。”生睨之,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实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蜗庐人那如此娟好⁴⁰。”甥笑曰:“且是女学士,诗词俱大高。昨儿稍得指教。”九娘微哂曰:“小婢无端败坏人,教阿舅齿冷也⁴¹。”甥又笑曰:“舅断弦未续⁴²,若个小娘子,颇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遂去。言虽近戏,而生殊爱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无双,舅倘不以粪壤致猜⁴³,儿当请诸其母。”生大悦,然虑人鬼难匹。女曰:“无伤,彼与舅有夙分⁴⁴。”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后,月明人静,当遣人往相迓⁴⁵。”
【注释】
³⁶裾:衣服的大襟或前后部分。
³⁷敛衽:整饬衣襟表示敬意,为古时的一种拜礼。后专指妇女行礼。
³⁸故家子:世家子弟。故家,世代官宦人家,有身份的人家。
³⁹穷波斯:破落户。波斯,古国名。即今伊朗。古代波斯商人多经营珠宝,因以波斯代指富商。
⁴⁰蜗庐:喻小户人家的居室。《古今注·鱼虫》:“野人结圆舍,如蜗牛之壳,曰蜗舍。”
⁴¹齿冷:耻笑,看不起。《南史·乐预传》:“人笑褚公,至今齿冷。”
⁴²断弦未续:指妻死,尚未续娶。古时以琴瑟象征夫妇,丧妻称“断弦”,再娶叫“续弦”。
⁴³粪壤:幽壤,指死去的人。魏文帝《与吴质书》,谓看到徐幹、陈琳、应玚、刘桢等人的遗文,“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区,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⁴⁴夙分:夙缘,缘分。
⁴⁵迓:迎。
【译文】
正说话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身后跟着一个丫环,忽然推门而入,一眼瞥见莱阳生,转身就要走。外甥女拉着她的衣襟说:“不必如此!这是我舅舅,不是外人。”莱阳生向女郎拱手作揖,女郎也恭敬还礼。外甥女说:“这是九娘,栖霞县公孙家的。她父亲原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如今也破落了,潦倒不称心。只是早晚与我往来。”莱阳生偷偷一看,女郎笑起来两眉弯弯如新月,害羞时面带红晕如朝霞,实在就像天仙一般。于是说:“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小户人家的姑娘哪能这么清秀美丽!”外甥女笑着说:“她还是个女学士呢,诗词写得都非常好。以前我还稍稍得到过她的指教。”公孙九娘微微一笑说:“小丫头无故说人坏话,让你舅舅笑话。”外甥女又笑着说:“舅舅丧妻后还没续弦,这么个小娘子,还能满意吧?”公孙九娘笑着跑出门去,说:“小丫头发疯啦。”便走开了。话虽近乎玩笑,但莱阳生确实非常喜欢公孙九娘。外甥女似乎稍有觉察,便说:“九娘才貌无双,倘若舅舅不嫌她是入土之人而心怀疑虑,我会向她的母亲求亲。”莱阳生非常高兴,但又担心人与鬼难以成婚。外甥女说:“不妨,她与舅舅前世有缘。”于是莱阳生走出屋门。外甥女随后相送,说:“五天后,月明人静的时候,我会派人前去接你。”
【正文】
生至户外,不见朱。翘首西望,月衔半规⁴⁶,昏黄中犹认旧径。见南向一第,朱坐门石上,起逆曰⁴⁷:“相待已久。寒舍即劳垂顾。”遂携手入,殷殷展谢。出金爵一、晋珠百枚⁴⁸,曰:“他无长物⁴⁹,聊代禽仪⁵⁰。”既而曰:“家有浊醪⁵¹,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宾,奈何!”生谢而退⁵²。朱送至中途,始别。生归,僧仆集问。生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赴友人饮耳。”
【注释】
⁴⁶月衔半规:月亮半圆。衔,含,隐没。规,圆形。
⁴⁷逆:迎。
⁴⁸晋珠:山西产的珠玉。《尔雅·释地》:“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注曰:“霍山,今在平阳永安县东北。珠如今杂珠而精好。”霍山,在今山西。
⁴⁹长(zhǎng)物:原指多馀的东西,后来也指像样的东西。
⁵⁰禽仪:订婚用的聘礼。古时订婚以雁为聘礼,称为“委禽”。仪,礼物。
⁵¹浊醪(láo):浊酒,用糯米、黄米等酿制的酒,较混浊。
⁵²谢:谦谢。
【译文】
莱阳生走到门外,没有看见朱生。他抬头向西望去,天上挂着半轮明月,在昏黄的月光下,还能认出来时走过的老路。只见南面有一座宅第,朱生坐在门前的石基上,这时起身迎接说:“已经等你许久,就请你光临寒舍。”便拉着莱阳生的手走进宅第,真诚恳切地表示感谢。他拿出一只金酒杯,一百颗晋珠,说:“我没有别的好东西,姑且用这些东西作为聘礼吧。”不一会儿又说:“家中本来也有浊酒,只是阴间的东西,不能款待贵宾,真没办法!”莱阳生谦和地表示不必喝酒,随即告辞而回。朱生把他送到半路,两人才分手告别。莱阳生回到寺院,僧人和仆人都围拢上问长问短。莱阳生隐去实情说:“说见了鬼是胡扯,刚才我到朋友那里喝酒去了。”
【正文】
后五日,果见朱来,整履摇箑⁵³,意甚忻适⁵⁴,才至户庭⁵⁵,望尘即拜⁵⁶。少间,笑曰:“君嘉礼既成⁵⁷,庆在今夕,便烦枉步⁵⁸。”生曰:“以无回音,尚未致聘⁵⁹,何遽成礼?”朱曰:“仆已代致之矣。”生深感荷,从与俱去。直达卧所,则甥女华妆迎笑。生问:“何时于归⁶⁰?”朱云:“三日矣。”生乃出所赠珠,为甥助妆⁶¹,女三辞乃受。谓生曰:“儿以舅意白公孙老夫人,夫人作大欢喜。但言:老耄无他骨肉⁶²,不欲九娘远嫁,期今夜舅往赘诸其家。伊家无男子,便可同郎往也⁶³。”朱乃导去。
【注释】
⁵³箑(shà):扇子。
⁵⁴忻适:快乐,心满意足。
⁵⁵户庭:户外庭院。亦泛指门庭、家门。《易·节》:“不出户庭,无咎。”朱熹本义:“户庭,户外之庭也。”
⁵⁶望尘即拜:意谓老远望见就下拜。晋石崇与潘岳谄媚贾谧,贾出,石崇立路旁望尘下拜。见《晋书·潘岳传》。尘,车行时扬起的尘土。
⁵⁷嘉礼:古代五礼之一,后专指婚礼。
⁵⁸枉步:邀请别人前往的敬称。
⁵⁹致聘:送交定亲礼品。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庐江水》:“吴郡太守张公直,自守征还,道由庐山。子女观祠,婢指女戏妃像人。其妻夜梦致聘。”
⁶⁰于归:指女子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往。归,旧时妇女以夫家为家,故出嫁叫“归”。
⁶¹助妆:古时女子出嫁,亲友赠送的服饰等礼物。
⁶²老耄:七、八十岁的老人。亦指衰老。
⁶³郎:这里指朱生。郎,古时妇女对丈夫或所爱男子的称呼。
【译文】
五天后,朱生果然前来,只见他穿着新鞋,摇着扇子,十分高兴畅快。他刚走进院子,远远望见莱阳生就施礼下拜。稍停,又笑着说:“你的婚礼已经准备妥当,喜事近在今宵,现在便有劳你动身前往。”莱阳生说:“由于没有回音,我还没送聘礼,怎能仓促举行婚礼?”朱生说:“我已经替你送了聘礼啦。”莱阳生深深表示感谢,便跟他前去。他们一直来到朱生的住处,只见外甥女打扮得华美艳丽,面带笑容地迎了出来。莱阳生问:“你什么时候过门的?”朱生说:“过门三天了。”莱阳生便拿出朱生赠送的晋珠,让外甥女添置衣裳,外甥女再三推让,最后才接受了。她告诉莱阳生说:“我把舅舅的意思告知公孙老夫人,老夫人非常喜欢。只是说自己七老八十,没有别的亲生骨肉,不想让九娘远嫁,希望舅舅今天夜里入赘到她家。她家没有男人,你这就可以与朱郎一同前往。”朱生便为莱阳生引路。
村将尽,一第门开,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妪升阶。生欲展拜,夫人云:“老朽龙钟,不能为礼,当即脱边幅⁶⁴。”乃指画青衣⁶⁵,置酒高会。朱乃唤家人,另出肴俎,列置生前,亦别设一壶,为客行觞⁶⁶。筵中进馔,无异人世,然主人自举,殊不劝进⁶⁷。既而席罢,朱归。青衣导生去,入室,则九娘华烛凝待。邂逅含情⁶⁸,极尽欢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⁶⁹,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刭。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两绝云⁷⁰:
昔日罗裳化作尘⁷¹,空将业果恨前身⁷²。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⁷³。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⁷⁴?
忽启缕金箱里看⁷⁵,血腥犹染旧罗裙。
【正文】
天将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惊厮仆。”自此昼来宵往,嬖惑殊甚⁷⁶。
【注释】
⁶⁴脱边幅:不拘礼节。边幅,布帛边缘整齐,喻人的容止合乎礼仪。
⁶⁵指画:指使,指挥。
⁶⁶行觞:行酒,斟酒。
⁶⁷劝进:劝客进食饮酒。
⁶⁸邂逅:指两相爱悦。《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⁶⁹郡:指济南府。
⁷⁰口占两绝:随口作成两首绝句。口占,随口念出,不用笔写。绝,绝句,旧诗体的一种。每首四句。
⁷¹罗裳:丝裙。
⁷²业果:佛教语,指人的行为所招致的果报或报应。业有善业、恶业,果报也有善报、恶报。
⁷³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意谓十年来一直置身于寒露冷月、枫林萧瑟之中,今晚才初次享受闺阁中的人间春意。画阁,彩饰的闺阁,指洞房。
⁷⁴谁想阳台更作云:没有想到还能过着夫妇恩爱的生活。阳台,指男女欢会之处。宋玉《高唐赋序》:楚王游于高唐,梦中与一神女欢会。神女临别告诉楚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⁷⁵缕金箱:也作“镂金箱”。有雕金镂纹的箱子。
⁷⁶嬖惑:宠爱迷恋。
【译文】
走到村庄尽头时,看见一座宅第敞着大门,二人直接进了厅堂。一会儿,有人禀报说:“老夫人到。”只见有两个丫环扶着一个老太太登上台阶。莱阳生准备行礼,夫人说:“我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不能行礼,这些规矩就免了吧。”便指使丫环摆上酒席,举行盛大的婚宴。朱生招呼仆人,另外端出菜肴,摆放在莱阳生面前,并另放一个酒壶,以备为客人斟酒。宴席上的饭菜与人间没有不同,只是主人只顾自斟自饮,根本不劝人喝酒。不久,宴席结束,朱生回家。丫环引导莱阳生走进洞房,公孙九娘已在华丽的灯烛前专心等待。于是两人互相爱悦,含情脉脉,极尽欢乐亲昵之事。原来,公孙九娘母子两人本来是要押送到京城,到济南府时,母亲被困苦折磨而死,公孙九娘也自刎身亡。公孙九娘在枕上追叙往事,哽咽悲泣,难以入睡,便随口作成两首七言绝句,其一是这样的: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另外一首是: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快亮了,公孙九娘便催莱阳生说:“你该走了,别惊动仆人。”莱阳生从此晚上来白天归,对公孙九娘很是宠爱迷恋。
【正文】
一夕,问九娘:“此村何名?”曰:“莱霞里⁷⁷。里中多两处新鬼⁷⁸,因以为名。”生闻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无底⁷⁹,母子零孤,言之怆恻。幸念一夕恩义,收儿骨归葬墓侧⁸⁰,使百世得所依栖,死且不朽。”生诺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亦不宜久滞。”乃以罗袜赠生,挥泪促别。生凄然而出,忉怛若丧⁸¹,心怅怅不忍归,因过叩朱氏之门。朱白足出逆⁸²,甥亦起,云鬓鬅松⁸³,惊来省问。生怊怅移时⁸⁴,始述九娘语。女曰:“妗氏不言,儿亦夙夜图之。此非人世,久居诚非所宜。”于是相对汍澜⁸⁵。生亦含涕而别。叩寓归寝,展转申旦⁸⁶。欲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⁸⁷。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展视罗袜,着风寸断,腐如灰烬,遂治装东旋。
【注释】
⁷⁷莱霞里:在镇压于七起义的过程中,清兵大肆屠杀无辜,受难百姓埋葬多处。据《莱阳县志》:“今锯齿山前,有村曰血灌亭,省城南关有荒冢曰栖莱里,杀戮之惨可知矣。”此处的“莱霞里”或为虚拟或有所据。
⁷⁸两处:指莱阳、栖霞。
⁷⁹蓬游无底:像蓬草一样随风飘游,没有归宿。底,休止。
⁸⁰墓侧:指在莱阳生的家族墓旁。
⁸¹忉怛(dāo dá)若丧:忧愁悲伤地失去自我。忉怛,忧愁,忧伤。
⁸²白足:赤着脚。
⁸³鬅(péng)松:披头散发,没有梳头的样子。
⁸⁴怊(chāo)怅:犹惆怅。因失意或失望而伤感、懊恼。
⁸⁵汍(wán)澜:流泪的样子。
⁸⁶展转:翻来覆去睡不着。申旦:自夜达旦,犹通宵。
⁸⁷志表:碑志墓表。指墓前的标志。
【译文】
一天晚上,莱阳生问公孙九娘:“这村子叫什么名?”公孙九娘说:“叫莱霞里。里中大多是莱阳、栖霞两县的新鬼,所以叫这个名。”莱阳生听了叹息连声。公孙九娘也难过地说:“离家千里的一缕柔魂,像飘蓬般地无处归依,我们母子孤苦伶仃,说来令人凄怆。万望你能顾念夫妻情义,为我收拾尸骨,送到祖坟旁边埋葬,使我有个百世的归宿,此恩我将永世不忘。”莱阳生答应下来。公孙九娘说:“人与鬼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在这里不宜久留。”便把一双丝罗的袜子送给莱阳生,流着眼泪,催他快走。莱阳生凄然走出,满腹忧愁,悲痛欲绝,心中惆怅怨恨,不愿意马上回去,因而又去敲朱生的家门。朱生光着双脚出来迎接,外甥女也爬了起来,如云的双鬓乱蓬蓬的,吃惊地来问候。莱阳生惆怅多时,才重述了公孙九娘的话。外甥女说:“即使舅母不说,我也在日夜考虑此事。这里不是人间,确实不适于久住。”于是,几人面对面哭得泪水涟涟。莱阳生含着泪水告别离去。莱阳生敲开寺门,回屋躺下,辗转反侧,直到天亮。他想寻找公孙九娘的坟墓,却忘了问碑志墓表。等到夜里,他再去寻找,只见上千座坟墓重重叠叠,竟然再找不到通往村庄的道路,只得叹息连声,抱恨而归。他打开丝罗的袜子来看,袜子经风一吹,碎成一片片的,霎时烂得如同灰烬一般。于是他打点行装,返回东鲁。
【正文】
半载不能自释,复如稷门⁸⁸,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势已晚,息驾庭树⁸⁹,趋诣丛葬所。但见坟兆万接⁹⁰,迷目榛荒⁹¹,鬼火狐鸣,骇人心目。惊悼归舍。失意遨游,返辔遂东。行里许,遥见女郎,独行丘墓间,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挥鞭就视,果九娘。下骑欲语,女竟走,若不相识。再逼近之,色作怒,举袖自障。顿呼九娘,则湮然灭矣⁹²。
【注释】
⁸⁸稷门:即前文的稷下,济南。
⁸⁹息驾:停下车马。
⁹⁰坟兆:坟地。兆,界域。万接:一个接着一个。万,极言其多。
⁹¹榛荒:草木荒凉。榛,丛杂的草木。
⁹²湮然:消失湮灭的样子。
【译文】
过了半年,莱阳生仍然忘不了公孙九娘,又来到济南,希望在哪里遇到她。等抵达南郊时,日色已晚,他把马拴在院中的树上,便快步赶往乱葬的坟场。在那里,只见无数的坟茔一个接着一个,丛生的荒草迷茫一片,鬼火点点,狐鸣声声,使人触目惊心。莱阳生惊恐伤悼交集地回到住处。他失望地到处乱走,后来便掉转马头,返回东鲁。走出一里左右,莱阳生远远地看见一位女郎,独自在坟丘间行走,神情风致很像公孙九娘。他挥鞭追赶,近前一看,果然是公孙九娘。他跳下马来,正要说话,公孙九娘竟然跑开,就像素不相识一般。他再次逼近公孙九娘,公孙九娘显出怒气冲冲的神色,并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他顿足高呼“九娘”,公孙九娘还是湮没不见了。
【正文】
异史氏曰:香草沉罗,血满胸臆⁹³;东山佩玦,泪渍泥沙⁹⁴。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谅于君父者。公孙九娘岂以负骸骨之托,而怨怼不释于中耶⁹⁵?脾鬲间物⁹⁶,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注释】
⁹³香草沉罗,血满胸臆:指屈原自沉于汨罗江,悲愤不能自已。香草是屈原作品中经常使用的意象,历代评论者都认为是屈原的人格象征。如司马迁赞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王逸说:“行清洁者佩芳。”张德纯说:“兰芳秋而弥烈,君子佩之,所以象德,篇中香草,取譬甚繁,指各有属。”罗,此指汨罗江。
⁹⁴东山佩玦,泪渍泥沙:指晋太子申生遭受谗害,冤抑莫伸。《左传·闵公二年》,“晋侯使太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临行,“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玦,半环形佩玉,以金所制作者称金玦。古人以玦表示决绝。渍,浸染,濡染。
⁹⁵怨怼:怨恨不满。
⁹⁶脾鬲间物:指心。
【译文】
异史氏说:以香草自况的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他的热血还在胸中激荡;讨伐东山皋落氏的太子申生佩戴着金玦,他的眼泪浸透了泥沙。自古便有忠臣孝子到死不被君父谅解的事例。公孙九娘是不是认为莱阳生背弃了迁移尸骨的重托,怨恨始终难以在心中消除呢?脾膈之间的那颗心不能掏出来给人看,莱阳生也太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