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黄粱
【题解】
《续黄粱》作为唐传奇《枕中记》的续书,两者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有寓言教化的性质;思考的都是封建社会士子们孜孜以求的社会存在价值;都有明显的劝诫意味;都借助于宗教“自色悟空”的方式以警醒解脱;主人公都希冀富贵,在梦中经历了富贵荣辱之后在幻灭中警醒;可谓具有共同的母题。
但是,《续黄粱》和《枕中记》之间的不同又远过于相似。
首先是创作宗旨的不同。沈既济写卢生的幻灭,同时也是写自己的幻灭,是写一代士子的社会理想的破灭。由于与人生悲剧联系在一起,显得隽永、悠长,具有哲学意味。对后代的影响历久弥深,“一枕黄粱”成为流行的成语。蒲松龄在《续黄粱》中所否定的不是士子所追求的普遍的人生道路,他所抨击的只是士林中的败类。《续黄粱》中的幻灭,只是作为贪官个人的幻灭。其中的苦口婆心,虽然不乏深刻、生动,但不具备普遍性,不具有哲学意味。由于意在惩戒贪官,故《续黄粱》中的曾孝廉丢官丢命,又受到阴间地狱果报和再生受苦受难的惩戒。
沈既济写《枕中记》的官场生活用史笔,因为唐代文化有包容批评的气魄。蒲松龄写《续黄粱》用小说笔法,尽量泯灭现实的痕迹,因为清代的文字狱使得他不得不这样。
《枕中记》和《续黄粱》都受宗教思想的影响,但《枕中记》写的是人生价值的幻灭,可称是宗教文学。《续黄粱》洋溢着蒲松龄忧国忧民的救世婆心,其轮回因果掩抑下的是正统的儒家修德行仁的仕宦观念。
【正文】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¹,与二三新贵²,遨游郊郭。偶闻毘卢禅院³,寓一星者⁴,因并骑往诣问卜⁵。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⁶,稍佞谀之⁷。曾摇箑微笑⁸,便问:“有蟒玉分否⁹?”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¹⁰。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偃蹇不为礼¹¹。众一举手登榻自话¹²,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¹³,家中表为参、游¹⁴,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¹⁵,于愿足矣。”一坐大笑。
【注释】
¹高捷南宫:指会试中式,即考中进士。捷,胜,成功。南宫,古称尚书省为南宫,此指礼部。礼部主持会试。
²新贵:指会试中式的新进士。
³毘(pí)卢禅院:佛寺名。毘卢,“卢遮那”佛的略称,是释迦牟尼佛的法身。禅院,佛寺。
⁴星者:星相术士。民间传说认为人的命运同星宿的位置、运行有关,因此也称给人算命的人为“星者”。
⁵并骑:一起骑马而行。
⁶意气:指扬扬得意的神态。
⁷佞谀:阿谀奉承。
⁸摇箑(shà):摇扇。箑,扇子。
⁹蟒玉分:指做高官的福分。蟒玉,蟒袍、玉带,古时显贵高官的服饰。明代台阁之臣多赐蟒服。分,福分,缘分。
¹⁰正容:严肃。
¹¹偃蹇:傲慢。《后汉书·文苑传·赵壹》:“偃蹇反俗,立致咎殃。”李贤注:“偃蹇,骄慠也。”
¹²举手:举手作礼,略示敬意。在此形容新贵的狂傲。
¹³推:荐举。年丈:科举时代,同科考中者互称“同年”,称同年的父辈或父辈的同年为“年丈”。南抚:明代应天(南京地区)巡抚的专称。其全衔为“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兼巡抚应天等府”。
¹⁴中表:中表兄弟。古时称姑父的儿子为外兄弟,称舅父或姨母的儿子为内兄弟。外为表,内为中,合称“中表兄弟”。参、游:参将、游击。明清时代中级武官名。
¹⁵苍头:指奴仆。《汉书·鲍宣传》:“使奴从宾客浆酒霍肉,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颜师古注引孟康曰:“汉名奴为苍头,非纯黑,以别于良人也。”千把(bó):指千总和把总。明清时代低级武官名。
【译文】
福建有一位曾举人,在会试中进士高中,与两三个同榜的新进士到城郊游玩。他们偶然听说毘卢禅院寄住着一个算命的,便一起骑马前去问卜。进门施礼入座后,算命的见他们扬扬得意的样子,便略加巧言奉承。曾某手摇折扇,微微一笑,开口便问:“有蟒袍玉带加身的缘分吗?”星象术士面色严肃地断言他可以当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喜悦异常,更加意气飞扬。这时正值下起了小雨,曾某便与游伴在僧房避雨。僧房中有一位老和尚,深眼窝,高鼻梁,坐在蒲团上,态度很高傲,跟他们不怎么打招呼。曾某等人向他举手作礼后,也便坐在榻上各自闲谈起来,同游者纷纷祝贺曾某是未来的宰相。曾某心高气傲,指着同游者说:“我当宰相的时候,推举年丈张老先生担任应天府的巡抚,我家的中表兄弟们担任参将、游击,我家的老仆人也当个千总、把总什么的,我的心愿就满足了。”在座的人都大笑起来。
【正文】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¹⁶,赍天子手诏¹⁷,召曾太师决国计¹⁸。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¹⁹,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²⁰,即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²¹,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撚髯微呼,则应诺雷动²²。俄而公卿赠海物²³,伛偻足恭者²⁴,叠出其门。六卿来²⁵,倒屣而迎²⁶;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²⁷,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²⁸,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²⁹,日事声歌。
【注释】
¹⁶中使:宫中派出的使者,多由太监充任。
¹⁷赍:手持,拿着。手诏:皇帝的亲笔诏令。
¹⁸太师:古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太师在三公中职位最尊。明代则为虚衔,凡有显著功劳的大臣,多特旨加太师衔,以示优宠。
¹⁹天子前席:古代席地而坐,天子倾听专注,不觉地移身向前。《史记·商君列传》:“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
²⁰听其黜陟:指听任曾某加以贬降或提升。黜,贬。陟,升。
²¹绘栋雕榱(cuī):彩绘的屋梁和雕饰的屋椽。栋,屋的中梁。榱,屋椽、屋桷的总称。
²²应诺雷动:应答的声音,震动如雷。
²³海物:海产之物。又指海外珍品。《书·禹贡》:“厥贡盐,海物惟错。”
²⁴伛偻(yǔ lǚ)足(jù)恭者:指巴结奉承的人。伛偻,弓着身子,恭敬从命的样子。足恭,过度谦敬,以取媚于人。足,过分。
²⁵六卿:原指周代的六官,即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这里指明清时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尚书。
²⁶倒屣而迎:谓急起迎接。《三国志·魏志·王粲传》:“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蔡邕见而奇之。……宾客盈坐,闻粲在门,倒屣迎之。”倒屣,古人家居,脱鞋席地而坐。因急于迎客,把鞋穿倒。屣,鞋。
²⁷晋抚:山西巡抚。女乐:歌女。
²⁸其尤者:其中最好的。
²⁹科头休沐:指衣着随便,家居休假。科头,结发,不戴帽。休沐,休息沐浴,指古时官吏休假。《初学记》:“休假亦曰休沐。”汉五日一休沐,唐十日一休沐。
【译文】
不久,只听见门外的雨越下越大,曾某困倦地伏在榻上,忽然看见两名宫中派出的宦官,带来天子的手诏,召曾太师去决断国家大计。曾某心中得意,连忙赶快前往朝廷。天子听他说话时,不觉移身向前凑近,与他温和地谈了许久,命令三品以下官员的贬黜与提升均由曾某决定,当即赐给蟒袍、玉带和骏马。曾某穿好蟒袍,佩好玉带,伏地叩头后出宫。回家一看,已经不是原来住的宅第,彩绘的屋梁,雕饰的屋椽,那宅第极其壮丽。曾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骤然达到这般地步。不过只要他捻着胡须轻声招呼一下,众多侍从回答的声音就会震动如雷。一会儿,公卿大臣前来赠送海外珍宝,一些点头哈腰巴结奉承的人接连不断地到他家来。六卿来了,他急忙迎接;侍郎一类的人来了,他拱手施礼,说几句话;更小的官来了,他只是点点头而已。山西巡抚送来歌姬十人,都是漂亮女子,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叫袅袅,一个叫仙仙,这两人尤其受到宠爱。每当衣着随便地在家休假时,他总是整天观赏她们的歌舞。
【正文】
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³⁰,渠尚蹉跎仕路³¹,何不一引手³²?早旦一疏,荐为谏议³³,即奉俞旨³⁴,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³⁵,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³⁶,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³⁷,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³⁸,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³⁹,即遣人缚付京尹⁴⁰,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⁴¹。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⁴²,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⁴³,辄以绵薄违宿愿⁴⁴,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赀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注释】
³⁰置身青云:谓身居高官,仕路得意。青云,高空,喻官高爵显。
³¹蹉跎仕路:失意于官场。蹉跎,耽误时机,谓不得志。
³²引手:提拔,援引。
³³谏议:官名。汉称谏议大夫,元以后废。明清时谏官称“给事中”,又名“给谏”。
³⁴俞旨:皇帝应允的圣旨。俞,应允。
³⁵太仆:古代官名。秦汉时为九卿之一,掌管皇帝舆马和马政。北齐置太仆寺,有卿、少卿各一人,历代因之。睚眦:怒目而视,指有小的怨恨。
³⁶给谏:明清时谏官“给事中”的别称,主管监察、纠弹官吏。侍御:唐代称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为侍御。后世因沿袭此称。
³⁷弹章交至:弹劾的奏章同时并至。
³⁸恩怨了了:恩怨分明。了了,分明。
³⁹卤簿:原指皇帝出行时的车驾、仪仗、侍卫。汉蔡邕《独断》中记述:“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汉应劭《汉官仪》解释:“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兵卫以甲盾居外为前导,皆谓之簿,故曰卤簿。”后代也泛称官员出行的仪仗。
⁴⁰京尹:京兆尹,京城的行政长官,略如今首都的市长。
⁴¹富可埒(liè)国:财富可以与国家相当。埒,同等。
⁴²殂谢:去世。
⁴³媵御:侍妾。
⁴⁴绵薄:力量不足。
【译文】
有一天,曾某想起寒微时曾得到本县乡绅王子良的周济,如今自己官高爵显,而他仍然仕途失意,为什么不拉他一把?第二天一早,他上疏推荐王子良为给事中,当即得到圣旨的批准,立刻加以擢拔任用。他又想起郭太仆曾与自己有些小怨恨,便叫来给事中吕某和侍御陈昌等人,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了他们。第二天,弹劾郭氏的奏章纷纷上呈,郭氏于是遵旨削职离去。曾某报恩报怨,一一实现,心中颇感快意。曾某偶尔在郊外的大街上经过,一个醉汉正巧冲撞了他的仪仗,他便派人把醉汉绑送京兆尹,立即打死在刑杖之下。与他宅第相接、田地相连的人,都畏惧他的权势,向他进献肥美的田产。从此,他的富有简直可与国家相比。不久,袅袅、仙仙相继亡故,曾某朝思暮想。他忽然想起早年看见东邻的女儿美丽绝伦,多次想买来做姬妾,总是由于财微力薄而不能如愿,幸好今天可以称心如意了。于是他指使几名干练的仆人把钱财强行送到东邻家。不一会儿,便把那女子用藤轿抬来,却见那女子比往日见到的时候还要艳美动人。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可以心满意足了。
【正文】
又逾年,朝士窃窃⁴⁵,似有腹非之者⁴⁶。然各为立仗马⁴⁷,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上疏⁴⁸,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⁴⁹,父紫儿朱⁵⁰,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⁵¹,以报万一,反恣胸臆⁵²,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⁵³,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⁵⁴。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⁵⁵,俨如负贩⁵⁶;仰息望尘⁵⁷,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⁵⁸,轻则置之闲散⁵⁹,重则褫以编氓⁶⁰。甚且一臂不袒⁶¹,辄迕鹿马之奸⁶²;片语方干⁶³,远窜豺狼之地⁶⁴。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⁶⁵,任肆蚕食⁶⁶;良家女子,强委禽妆⁶⁷。沴气冤氛⁶⁸,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⁶⁹;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⁷⁰。或有厮养之儿⁷¹,瓜葛之亲⁷²,出则乘传⁷³,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⁷⁴,奴隶官府⁷⁵,扈从所临⁷⁶,野无青草⁷⁷。而某方炎炎赫赫⁷⁸,怙宠无悔⁷⁹。召对方承于阙下⁸⁰,萋菲辄进于君前⁸¹;委蛇才退于自公⁸²,声歌已起于后苑⁸³。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⁸⁴,人情汹汹⁸⁵。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⁸⁶。臣夙夜祗惧⁸⁷,不敢宁处⁸⁸,冒死列款⁸⁹,仰达宸听⁹⁰。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⁹¹,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⁹²,即加臣身”云云。
【注释】
⁴⁵朝士窃窃:朝廷官员暗中议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⁴⁶腹非:口里不言,心中反对。
⁴⁷各为立仗马:意谓朝臣不敢说话。唐代皇帝临朝,立八马于宫门之外,作为仪仗,称为“立仗马”。这种马静立无声,从不嘶叫。见《新唐书·百官志》。后因以“立仗马”喻无所作为而不敢直言的朝士。
⁴⁸龙图学士包:指宋代龙图阁直学士包拯。这里借指刚正不阿的朝臣。
⁴⁹荣膺圣眷:幸获皇帝恩宠。膺,承受。眷,眷顾,关怀。
⁵⁰父紫儿朱:指父子均做高官。唐制,三品以上官员着紫色朝服,五品以上着朱色朝服。
⁵¹不思捐躯摩顶:谓曾某不为国事操劳。捐躯,献身。捐,舍弃。摩顶,指不畏劳苦,语出《孟子·尽心》:“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⁵²恣:放纵。胸臆:胸怀,指为所欲为。
⁵³名器:名号与车服仪制。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用以别尊卑贵贱的等级。语本《左传·成公二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杜预注:“器,车服。名,爵号。”这里代指官秩。
⁵⁴量缺肥瘠,为价重轻:意为公然标价卖官鬻爵。缺,官缺。肥瘠,指官俸及进项的多寡。
⁵⁵估计:指计算买卖官员的价钱。夤缘:攀缘,依附。指巴结有权势的人谋取官位。
⁵⁶俨:俨然。负贩:商贩。
⁵⁷仰息:仰人鼻息,比喻依附、投靠别人。望尘:望尘而拜,指巴结权贵。
⁵⁸阿附:顺从附和。
⁵⁹闲散:指清闲无权之官。
⁶⁰褫以编氓:革职为民。褫,剥夺。指革除官职。编氓,编入户籍的平民。氓,百姓。
⁶¹一臂不袒:意谓不偏袒曾某,站在他的一边。《史记·吕太后本纪》载汉高祖刘邦死后,太尉周勃反对吕氏篡权,在军中宣布:顺从吕氏的右袒(露出右臂),拥护刘氏的左袒(露出左臂)。军中都“左袒”。后因以偏护一方称“左袒”或“偏袒”。
⁶²辄迕鹿马之奸:谓轻易就触犯了权奸的旨意。鹿马之奸,指秦相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史记·秦始皇本纪》载赵高为篡夺帝位,设法探测群臣的态度。他向秦二世献鹿而说是马。二世笑曰:“丞相误耶?谓鹿为马。”以之询问群臣,群臣竟迎合赵高也指鹿为马。后因以“指鹿为马”比喻权奸的有意颠倒是非。
⁶³干:冒犯。
⁶⁴远窜豺狼之地:被充军到荒凉的边远地区。窜,放逐。豺狼之地,野兽出没的地方。
⁶⁵膏腴:肥沃的土地,良田。
⁶⁶任肆蚕食:任其肆意侵并。蚕食,逐渐侵占。
⁶⁷禽妆:聘礼,彩礼。
⁶⁸沴(lì)气:灾害不祥之气。此指曾某的凶恶气焰。沴,旧谓天地四时之气不和而生的灾害。冤氛:指受害者的冤气。
⁶⁹守、令承颜:意谓太守和县令都得看曾家奴仆的脸色行事。承颜,仰承脸色。
⁷⁰司、院枉法:省级地方大吏则徇情枉法。司,指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前者主管一省行政,后者主管一省刑名。院,指总督和巡抚,他们分别兼有都察院右都御史和右副都御史的官衔,称之为“两院”。
⁷¹厮养之儿:这里指干儿子之类。《公羊传·宣公十二年》:“厮役扈养,死者数万人。”注:“析薪为厮,炊烹为养。”
⁷²瓜葛之亲:关系疏远的远亲。汉蔡邕《独断》载:“四姓小侯,诸侯家妇,凡与先帝先后有瓜葛者……皆会。”
⁷³乘传(zhuàn):乘官府驿站的车马。传,驿站或驿站的车马。
⁷⁴荼毒:残害,祸害。荼,苦菜。毒,毒虫。
⁷⁵奴隶:役使,奴役。
⁷⁶扈从:随从服役人员。
⁷⁷野无青草:原指田无庄稼野菜可食。《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室如悬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杜预注:“在野则无蔬食之物。”此指曾某扈从过处搜刮一空。
⁷⁸炎炎赫赫:原意炽热。语出《诗·大雅·云汉》:“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此处形容权势煊赫。
⁷⁹怙宠:依恃皇帝的恩宠。
⁸⁰召对:指应对皇帝的咨询。阙:宫阙。
⁸¹萋菲:也作“萋斐”,花纹错杂,比喻巧语谗言。《诗·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太甚。”
⁸²委蛇才退于自公:本来是形容退朝回家进餐的勤政公卿,这里指曾某退朝回家。委蛇,从容自得的样子。语出《诗·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⁸³苑:花园,园林。
⁸⁴骇讹:惊扰不安。
⁸⁵汹汹:骚乱不宁。
⁸⁶操、莽之祸:指篡夺帝位的灾祸。操,指东汉末年的曹操,他挟持汉献帝,篡夺朝廷大权。莽,指西汉末年王莽,他曾篡汉自立,改国号为“新”。
⁸⁷祗惧:警惕戒惧。
⁸⁸宁处:安居。
⁸⁹列款:列举罪状。款,条款,指罪状。
⁹⁰仰达宸听:上报皇帝知道。宸听,皇帝的听闻。宸,北极星所居,代指皇帝的住处。
⁹¹籍:登记造册,指抄没。贪冒:贪图财利。
⁹²刀锯鼎镬:指最惨酷的刑罚。刀锯,杀人的刑具。鼎镬,烹人的刑具。
【译文】
又过了一年,朝廷官员窃窃私议,似乎有人对曾某心怀不满。但这些人像“立仗马”不敢说话,曾某也心高气盛,没放在心里。这时,有一位龙图阁包学士给皇帝上了弹劾的奏疏,奏疏大略说:“我个人认为,曾某原来是一个嗜酒好赌的无赖之徒,是一个市井小人,只因一句话合于圣意,便有幸深得圣上的眷顾,父亲、儿子都做了高官,所受的恩宠可谓登峰造极。但是他不想摩顶放踵,为国捐躯,以报答圣恩于万一,反而肆意而为,擅自作威作福。若要数清他所犯的死罪,比数清他的头发还难!朝廷的官位,他居为奇货,根据官缺的肥瘦,定出或高或低的价码。所以自公卿以至将士都在他门下奔走,盘算得失,寻找时机,俨然就像市场上担货贩卖一般;对他仰承鼻息、望尘而拜的人多得数不过来。有些杰出的人士,贤良的大臣不肯曲意附和曾某,轻的被置于闲散之地,重的被削职为民。甚至一事不肯顺从,就触怒这指鹿为马的权奸;片言有所冒犯,就被贬放到遥远的野兽出没之地。百官为此寒心,皇上因此孤立。还有平民的良田,他肆意蚕食;良家的妇女,他强行聘为姬妾。邪气充斥,冤气弥漫,简直暗无天日!曾家的奴仆每到一地,太守县令都看其脸色行事;曾某的私信一经发出,布政使、按察使和总督、巡抚就会徇情枉法。有些厮养的干儿子,辗转相攀的远房亲戚,出门乘坐驿车,快如疾风吹过,声如雷声滚滚,地方供给稍有延迟,立刻就被鞭打责罚。他们残害人民,奴役官府,其扈从人员所经之处,田野里连草都剩不下来。而曾某气焰正盛,自恃得宠,毫不悔改。每当在宫中召见问事之时,他便在陛下面前巧语谗言;才从朝廷从容自得地回到家中,后花园里便响起娱乐的歌声。他沉湎于声色犬马,夜以继日,荒淫无度,却从不把国计民生放在心上。难道世上有这样的宰相吗?当前,内外惊扰不安,人情骚乱不宁。如不赶快将他置于利斧之下处死,势必酿成曹操、王莽篡夺帝位的祸患。我日夜心怀戒惧,不敢安居,冒死罗列曾某罪行的款项,上报陛下知道。我请求砍下这奸佞之辈的人头,抄没他贪污得来的财产,上息天帝之怒,下快众人之心。如果我所说的虚假荒谬,可将刀劈油烹的刑罚加在为臣身上。”
【正文】
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⁹³,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⁹⁴,留中不发⁹⁵。又继而科、道、九卿⁹⁶,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⁹⁷,亦反颜相向⁹⁸。奉旨籍家,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⁹⁹,已差员前往提问。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赀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¹⁰⁰,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¹⁰¹,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
【注释】
⁹³气魄悚骇:犹言惊魂夺魄,形容极端惊惧。
⁹⁴优容:宽容。
⁹⁵留中不发: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议也不批答。
⁹⁶科、道、九卿:意指全体朝臣。科、道,明清时都察院下属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各道御史的合称。九卿,中央各主要行政长官的总称。
⁹⁷拜门墙、称假父者:投靠门下作“门生”、“干儿”的人。门墙,指师门。假父,义父。
⁹⁸反颜相向:翻脸。
⁹⁹平阳:旧府名。府治在今山西临汾。
¹⁰⁰珠翠瑙玉:珍珠、翡翠、玛瑙、玉石,指贵重珠宝。斛:量器,古代以十斗为斛,后改五斗为斛。
¹⁰¹儿襁女舄:小孩的襁褓,女人的鞋。
【译文】
奏疏进呈,曾某听说后,吓得失魂落魄,像喝了冰水似的,心中透凉。幸亏皇上宽大为怀,将奏疏扣压在宫中,没有下达。然而各科官员、各道谏官和九卿等各主要行政长官纷纷进呈奏章弹劾曾某,就是往日投靠门下的门生、称他为干爹的干儿子们,也跟他翻了脸。于是圣旨下达,抄没曾某家产,将其发配到云南充军。曾某的儿子担任平阳太守,也已经派人前去传讯审问。曾某听了圣旨,正在惊恐之际,旋即有数十名武士,手持宝剑、长矛,一直到了内室,剥下他的朝服朝冠,将他与妻子绑在一起。不久,只见几名役夫把财物搬运到院子里,金银钱钞有数百万,珠宝、翡翠、玛瑙、玉器有几百斛,帐幕、帘子、床榻之类又有数千件,及至婴儿的襁褓、女子的绣鞋,都遗落在堂前的台阶上。曾某逐一看过,感到件件心酸,样样刺目。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人把曾某的美妾拽出,只见她披头散发,娇声哭泣,神色无主。曾某心中燃烧着悲郁的烈火,满腔愤怒,不敢说出。
【正文】
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¹⁰²,少作代步,亦不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馀里,己亦困惫。欻见高山¹⁰³,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而行¹⁰⁴。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¹⁰⁵。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言:“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¹⁰⁶。”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曾叱怒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¹⁰⁷,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
【注释】
¹⁰²下驷劣车:差的马车。下驷,劣等马。
¹⁰³欻:忽然。
¹⁰⁴参差(cēn cī)蹩躠(bié xiè)而行:意谓一前一后,一瘸一拐艰难行走。参差,不齐的样子。蹩躠,一瘸一拐走的样子。
¹⁰⁵跳梁:腾跃,乱跑乱跳。
¹⁰⁶橐:囊,口袋。无长物:没有值钱的东西,多馀的东西。
¹⁰⁷命官:受过“皇封”的官吏。
【译文】
一会儿,楼阁仓库都贴完了封条,曾某立即被呵斥出门。押送者牵着绳头,把他拽出,夫妻二人悲泣着上了路,乞求给一辆破马车代步也办不到。走了十多里,曾妻足下无力,总要跌倒,曾某只得不时用一只手搀扶着她走。又走了十多里,曾某本人也疲惫不堪了。忽然又见一座高山,直插云霄,曾某担心自己无法翻越,手挽着妻子相对流泪。而押送者以凶恶的目光瞪着他们,一步也不许停。曾某又见斜阳西沉,无处投宿,不得已只得一前一后、一瘸一拐艰难前行。等来到山腰时,曾妻力气已经用完,坐在路边哭泣,曾某也停歇下来,任凭押送者破口责骂。忽然听见许多人齐声鼓噪,有一群强盗个个手持锋利的兵器,腾跃向前。押送者大为惊骇,一逃而光。曾某直身跪下,说:“我孤身发配远方,行李中没有值钱的东西。”哀求他们饶恕。这群强盗怒目圆睁,声称:“我们都是受你迫害的冤民,只要索取你这奸贼的人头,别无所求。”曾某怒斥说:“我虽然有罪等待处置,却也是朝廷的命官,你们这些强盗怎敢如此!”强盗也为之恼怒,挥动大斧,向曾某的脖子砍去。曾某只觉自己的头落地有声,正当惊魂未定之际,便有两名小鬼走来,反绑他的双手,驱赶他上路。
【正文】
行逾数刻,入一都会¹⁰⁸。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¹⁰⁹。曾前,匐伏请命¹¹⁰。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¹¹¹。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¹¹²,窜迹无路¹¹³。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¹¹⁴,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¹¹⁵。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¹¹⁶,曰:“三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¹¹⁷,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¹¹⁸。
【注释】
¹⁰⁸都会:城市。
¹⁰⁹几:小或矮的桌子。
¹¹⁰请命:请求保全生命或解除困苦。
¹¹¹捽(zuó):抓住头发。亦泛指抓,揪。墀下:台阶下面。墀,台阶。
¹¹²觳觫(hú sù):吓得发抖。
¹¹³窜迹:逃避。
¹¹⁴罥(juàn):悬挂。
¹¹⁵蠖屈:像虫子一样蜷曲。蠖,尺蠖蛾的幼虫,生长在树上,爬行时一伸一屈的前进。
¹¹⁶鬡(níng)须:蓬乱的胡须。鬡,毛发蓬乱的样子。持筹握算:手拿算筹。筹,算,都是古代计数用的用具。
¹¹⁷颐:面颊。
¹¹⁸甘州:清代府名。府治在今甘肃张掖。
【译文】
走了一段时间,走进一座都市。顷刻便看见一座宫殿,殿上有一位形貌丑陋的大王,正在凭案判决鬼魂应当何罪,应有何福。曾某上前,趴在地上,请求饶命。大王审阅案卷,才看了几行,就怒气冲冲地说:“这种欺君误国的罪行,应该扔到油鼎里去!”众鬼齐声附和,声如雷霆。随即有一个巨鬼把曾某一把抓到殿阶之下。只见油鼎七尺来高,四周炭火熊熊,连鼎足都已烧红。曾某吓得浑身发抖,伤心哀泣,欲逃无路。鬼用左手抓着头发,右手握着双脚,把曾某扔进油锅。曾某顿觉整个身体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焦烂,疼得钻心,沸腾的油灌进口中,连肺腑也受到烹煎。这时,他只想死得快些,但想尽办法都死不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鬼才用巨叉把曾某挑出,又扔到堂前趴着。大王又翻检记事的簿册,生气地说:“仗势欺人,应该受上刀山的刑!”鬼又把曾某抓走。只看见一座不甚广阔的山,陡峭高峻,山上尖刀纵横,就像丛生的竹笋。此前已有数人被刀山刺破肚子,挂住肠子,呼号的声音惨不忍听。鬼催曾某上山,曾某放声大哭,退缩不前。鬼用毒锥扎曾某的后脑,曾某忍痛乞求可怜。鬼恼怒发火,抓起曾某,向空中用力抛去。曾某顿觉身体钻入云霄,接着晕乎乎地向下一落,交错的尖刀刺进胸口,痛苦无法形容。又过了一段时间,曾某的身躯沉重下坠,刀扎的孔洞逐渐变大,忽然掉下刀山,四肢像毛毛虫一样蜷曲着。于是鬼又赶他去见大王。大王命令统计曾某一生卖官鬻爵、枉法霸占财产所得的钱财有多少。立即有一个胡须蓬乱的人手拿算筹说:“三百二十一万。”大王说:“那玩意儿既存下来,还是让他喝下去吧!”不一会儿,拿来的金钱堆在殿阶上,像丘陵一般,渐渐被陆续放进铁锅,用烈火加以熔化。几名鬼使轮流用勺子往曾某口中灌铜汁,铜汁流到面颊上,皮肤便会焦烂发臭,流进喉咙里,五脏六腑便会沸腾起来。活着的时候总嫌这玩意太少,这时就嫌这玩意太多了!用了半天时间,铜汁才算灌完。大王命令将曾某押解到甘州去当女人。
【正文】
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¹¹⁹,其大不知几百由旬¹²⁰,焰生五采,光耿云霄¹²¹。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¹²²,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眸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¹²³,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¹²⁴,腹辘辘然,常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¹²⁵,日以鞭棰从事,辄以赤铁烙胸乳。幸而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垣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恶少年始窜去。居无何,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复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因以状白刺史。刺史严鞫¹²⁶,竟以酷刑定罪案,依律凌迟处死¹²⁷。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¹²⁸,觉九幽十八狱¹²⁹,无此黑黯也。
【注释】
¹¹⁹绾:系。
¹²⁰由旬:梵文音译。古代印度计算距离的单位名称。由旬有大、中、小之别。大者六十里或八十里,小者四十里。
¹²¹耿:光亮。这里是照耀的意思。
¹²²轮随足转:按照佛教的说法,人都要在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修罗道、人道、天道这六道内轮回。
¹²³悬鹑败絮:破衣烂衫。悬鹑,鹌鹑毛斑尾秃,似披破衣,因以“悬鹑”比喻衣服破烂。
¹²⁴托钵:本指僧人手捧钵盂募化,这里指乞丐捧碗乞讨。
¹²⁵冢室:正妻,嫡妻。
¹²⁶严鞫:指刑讯逼供。
¹²⁷凌迟:封建社会最惨酷的一种死刑,俗称“剐刑”。
¹²⁸距踊声屈:顿足喊冤。距踊,跳跃,跺脚。
¹²⁹九幽十八狱:指民间传说中的阴间十八层地狱。九幽,犹“九泉”,指冥间。
【译文】
曾某刚走了几步,只见架上有一个周长可达数尺的铁梁,上面套着一个不知有几百里大的火轮,火焰发出五色光彩,光芒直冲云霄。鬼用鞭子抽打着,让曾某登上火轮。曾某刚闭上眼睛,跃上火轮,火轮便随着双脚转动,似乎觉得自己在向下跌落,浑身发凉。当曾某睁眼看自己的时候,发现已经变成了婴儿的身体,而且还是个女孩。一看自己的父母,身穿破衣烂衫,土屋子里还放着要饭的瓢和打狗棍,于是心里明白自己成了乞丐的女儿。她每天跟着乞丐托钵要饭,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却经常吃不上一顿饱饭。她身穿破烂的衣服,挡不住刺骨的寒风。十四岁时,她被卖给顾秀才做妾,吃穿基本可以自给。但大老婆非常凶悍,每天用鞭棒抽打对付她,甚至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的胸部和乳房。幸好顾秀才对她颇为疼爱,她才自觉稍有宽慰。一次,东邻的一个无赖少年,突然翻墙过来逼她与自己私通。她想自己前身罪孽深重,已经遭受阴间的惩罚,现在哪能再干这事?于是放声大喊,顾秀才和大老婆都被喊了起来,那无赖少年这才逃走。没过多久,顾秀才在她房里过夜,她正在枕上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的冤屈和苦楚,忽然一声巨响,房门大开,有两个强盗持刀闯进屋里,竟然砍下顾秀才的头,把衣物抢个精光。她缩成一团,躲在被里,再也不敢作声。强盗离去,她才喊叫着跑到大老婆的房间。大老婆大吃一惊,与她一起哭哭啼啼地去验看尸首。于是怀疑她和奸夫一齐杀害了顾秀才,因而呈状上告知州。知州严加审讯,竟然施以酷刑,使罪案成立,依照刑律,以剐刑处死。她被绑赴刑场,胸中冤气郁塞,跺脚喊冤,觉得连阴间的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么黑暗。
【正文】
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梦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¹³⁰。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¹³¹,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¹³²。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¹³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终。
【注释】
¹³⁰跏趺(jiā fū):佛教用语“结跏趺坐”的省称。俗称“打坐”,双足交叉,盘腿而坐。
¹³¹腹枵(xiāo):肚子饿了。枵,空虚。
¹³²火坑:佛教认为人死后,如堕入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其苦无比,因喻之为“火坑”。青莲:梵语“优钵罗”的意译,是一种青色莲花,瓣长面广,青白分明。南朝梁江淹《莲花赋》:“发青莲于王宫,验奇花于陆地。”胡之骥注:“观音大士生于王宫,坐青莲花上。”
¹³³台阁之想:指曾某做宰相的念头。台阁,指朝廷重臣。明清时则指尚书、内阁大学士之类的辅佐大臣。
【译文】
正在伤心哭号时,曾某听见游伴叫他说:“老兄做噩梦了吗?”曾某一下睁眼醒来,只见老和尚还在蒲团上结跏趺坐。同伴争着对他说:“天色已晚,肚子已饿,你怎么熟睡了这么久?”曾某于是面色凄惨地站起身来。老和尚微微一笑,说:“当宰相的卦灵验吗?”曾某越发惊异,施礼请教。老和尚说:“只要修德行仁,火炕中也有青莲护持。我这么个山僧懂得什么?”曾某来时趾高气扬,走时不觉垂头丧气,当宰相的念头也从此淡薄。后来曾某进了山,不知下落。
【正文】
异史氏曰:福善祸淫¹³⁴,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¹³⁵,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¹³⁶。是时方寸中¹³⁷,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¹³⁸,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¹³⁹。
【注释】
¹³⁴福善祸淫:降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淫恶的人。《书·汤诰》:“天道福善祸淫。”
¹³⁵忻然于中:心满意足。忻然,安适自在的样子。
¹³⁶鞠躬尽瘁:尽力国事,不辞劳苦。鞠躬,恭敬谨慎。尽瘁,勤劳国事。
¹³⁷方寸:指心。
¹³⁸黄粱将熟:指唐人沈既济的小说《枕中记》中故事。小说写卢生在邯郸道中的旅店里遇见仙人吕翁。卢生自叹不得志,吕翁给他一个枕头,说枕着它就可事事如意。卢生乃倚枕睡去。在梦中,他一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而梦醒时,店主人的一锅黄粱饭还没有煮熟。
¹³⁹《邯郸》:指汤显祖根据沈既济《枕中记》故事改编的戏剧《邯郸记》。为“临川四梦”之一,共六十出,有《六十种曲》本。
【译文】
异史氏说:降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淫恶的人,这是永恒的天道。听说自己能当宰相就心中沾沾自喜的人,必然不是因为此职所需要鞠躬尽瘁而欢喜,这是可想而知的。这时曾某的心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但梦境本来就虚妄,幻想也不现实。他作凭空想象,神便用幻想回答。黄粱快煮熟时,这样的梦是必然要做的,所以本文应作为《邯郸记》的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