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茂东一中
第一章
1994年10月2日,岭西省茂东市第一中学。
夜晚12点,复读班寝室准时熄灯。
值班老师离开以后,第一寝室里燃起十几支蜡烛,疲惫不堪的同学们围坐在烛光前,继续挑灯夜战。蜡烛火光随风而动,人影印在墙上如妖怪一般。
1994年,茂东一中高考录取率为34%,比全国高考录取率略高一些。根据现有高考政策,1995年茂东一中高考录取率应该与前一年相近,又由于每间寝室的学生是随机安排的,据此可推断寝室里多数人逃不脱落榜的厄运。复读生谁都不甘心再次沦为落榜倒霉蛋,他们如溺水之人,拼命朝岸上游去。
侯海洋比同学们晚一个月进入复读班,被安排到靠近房门的临窗床位。
临窗床位可观风景,最先呼吸到新鲜空气,原本算是好位置。第一宿舍是由老教室改建,设施陈旧,靠近房门的这扇窗在暑假时连窗棂带玻璃整体脱落,开学后仍然没有维修。下雨时,雨水随风飘进屋。烈日当空时,阳光直射,床铺变成烤箱,临窗下铺就由好位置变成坏位置,一直空置。
在岭西看守所度过艰难的100天以后,侯海洋本能地抵触密闭环境,漏雨、吹风、太阳晒的临窗床位能让他感到心灵自由,放下行李时他甚至暗自庆幸没有人看上这个床位。
熄灯以后,侯海洋将蜡烛放在跛脚木凳上,借着蜡烛飘摇的光线,专心致志地背英语单词。凌晨1点,寝室里还有六七支蜡烛未熄,烛光照亮了一张张惨白的脸。
侯海洋端着脸盆从卫生间回来时,寝室传来一阵“燃起了”的喊叫声,屋内闪出明亮火光。他敏锐地意识到发生了火灾,毫不犹豫拿着脸盆跑回卫生间,再端着水盆直奔寝室。
寝室正中一张床的下铺蚊帐燃烧起来,并将上铺引燃,火光熊熊,浓烟滚滚。
几个学生站在床边,被暴烈的大火吓住,手足无措。侯海洋冲到床前,大吼道:“去接水。”同时用力将脸盆的水朝烧起的蚊帐泼去。
床边同学如梦方醒,提桶抓盆朝卫生间冲去。
大火熄灭不久,拿着手电筒的值班老师闻讯赶到,看着被烧毁的两床蚊帐以及床上用品、书本,倒吸了一口凉气。寝室里有22张木床和大量易燃物,真要烧起来,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故。他严厉地问道:“谁引起的火灾?站出来。”
一个个子瘦小的同学站在老师面前,低着头道:“我点蜡烛看书,不小心引燃了蚊帐。”
“你叫什么名字?”
“李预。”
“跟我到办公室来。”值班老师见李预站着不动,催促道,“你差点闯了大祸,别傻站在这里。”
一个说着“323厂普通话”的同学愁眉苦脸地道:“老师,我的床被烧了,还被水淋得湿透,怎么睡?”
值班老师道:“如果有什么损失,李预将照价赔偿,今天晚上和同学挤一挤,暂时克服一下。”他看到寝室里还有蜡烛,怒吼道:“快点把蜡烛熄掉,难道还想出事?!”
值班老师带着垂头丧气的李预走出寝室后,大家纷纷上床。复读班的学生承受着远强于高三的压力,每天学习时间超过12小时,大家仗着年轻,疯狂地透支体力。头靠在枕头后,睡意立刻袭来,顾不得议论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
第二天早自习时,寝室门口贴上了严禁在寝室点蜡烛的通知。随后复读班负责人朱光宗在小操场组织召开了全体复读班学生参加的学生大会,通报第一寝室的火灾情况,强调预防火灾的重要性。
欠缺睡眠的同学在晨风吹拂下,睡意渐渐消去,散会以后,一窝蜂朝食堂涌去。侯海洋不愿意去抢馒头和稀饭,到小操场旁边的树林里背单词。在姐姐侯正丽毫无道理的坚持,以及秋云耐心辅导下,他的英语听说能力在文科班颇为不俗,考试成绩不理想的主要原因是不熟悉高中英语题型,他有信心在短时间将英语成绩提升起来。
唯独数学,令其十分头痛,还没有破解之道。
第三节上课铃声响起,詹圆规踩着铃声拿着数学卷子走进教室。他面带寒霜,将试卷往桌上重重一摔,发出惊堂木击打案桌一般的声响,同学们闻声汗毛直竖。
詹圆规是文科班数学老师詹远贵的绰号。被学生取这个绰号的主要原因是他说话尖酸刻薄,每次批评学生就如用圆规刺入学生肉体,还要画个圈,弄一个紧箍咒,让他们肉体疼痛、精神紧张。
绰号极为传神,又巧妙地利用了原名詹远贵的谐音,迅速在茂东教育系统风行,不仅学生用,老师也用。
詹圆规面无表情地将一叠卷子放在桌面上,脑袋左右摆动,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64名学生。每个学生都感觉詹圆规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不约而同僵硬起来。
坐在最后一排的侯海洋低头看着数学书,目光没有与詹圆规交接。没有读过高中,突然来到茂东最好学校的高考复读班,前几次数学测试绝对难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詹圆规眼光在教室里扫来扫去,缓缓开口:“出考题的时候,我将难度降低了2/3,窃以为及格人数应该比上一次多一些。人类历史就是不断地挑战智力极限的过程,偶尔出个把挑战下限的也不奇怪,考10分、20分的相当于挑战下限,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奇怪,哎,怎么能不奇怪!大家都那么谦虚,不肯将分数超过别人。谦虚固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可是到了你们这个水平就不必谦虚了吧!
詹圆规眼光在教室里扫来扫去,缓缓开口:“出考题的时候,我将难度降低了2/3,窃以为及格人数应该比上一次多一些。人类历史就是不断地挑战智力极限的过程,偶尔出个把挑战下限的也不奇怪,考10分、20分的相当于挑战下限,我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奇怪,哎,怎么能不奇怪!大家都那么谦虚,不肯将分数超过别人。谦虚固然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可是到了你们这个水平就不要谦虚了,过于谦虚其实是愚蠢的表现……”
考砸锅的同学们都低下头,脸皮薄的红了脸,胆子小的青了脸。
在最黑暗的看守所经历了100天炼狱生活,侯海洋心理素质远远强于班上同学,他将詹圆规的讽刺打击当成耳旁风,抓紧时间看书。距离高考只有实打实的9个月,必须争分夺秒才能将数学成绩提起来。
詹圆规拿起一份试卷,道:“今天表扬两位同学,一位是晏琳,这次考了93分,一枝独秀,希望以后继续保持。另一位同学是侯海洋,上次考了9分,这次13分,增加了4分,有所提高,不算最后一名,比所有退步的同学都值得表扬。”
班上所有同学都哄笑了起来,不少同学还将目光投向了晏琳和侯海洋。
“晏琳,你站起来,让同学们看看追赶的对象。”
在倒数第二排右侧站起一位女子,身高在一米六七到一米七左右,身材高挑匀称,梳着一个马尾巴。
茂东有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俗语,文科班总人数大大少于理科班,最后一排只有两三人,侯海洋独占一张课桌,清静自在。他正在打量高挑修长的全班第一名,詹圆规把战火烧了过来,道:“侯海洋同学也请站起来,让同学们认识一下后面的追兵。”
侯海洋没有想到詹圆规会将野火烧到自己身上,面对同学们幸灾乐祸的表情,脸面上有点发烧。他曾经当过小学老师,课前课后挺注意保护差生的自尊心。名校名师却没有基本师德,让其感到很纳闷。他抱着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的态度,默默地站起来。
“同学们,你们前有标兵,后有追兵,谁都大意不得。下一次月考,凡是被侯海洋追上的同学都站起来亮相。”看着低头不语的侯海洋,詹圆规又对前面说出的话感到后悔,暗道:“我这个脾气真得改一改,跟这种没有希望的学生起什么劲,复读班鱼龙混杂,不是每个学生都值得教导。”
想到这里,他让自己尽量平和下来,道:“侯海洋坐下吧,希望你每次考试都有进步。大家拿起试卷,我逐一讲解。凡是你们做错的题,就是各自的薄弱环节,别想着是失误,做错了肯定有知识点没有弄懂。心存侥幸之心,下次会在同样的地方摔跟头。”数学考第一的晏琳飞快地回头看了侯海洋一眼,暗自奇怪:“一中高考上线率也就在34%左右,文科班有56人,按比例不超过20人能够高考上线。这位数学考十来分,无论如何也上不了线,他来复读有什么意义。茂东复读班是要看高考分数线的,他能进来肯定是关系户。”
侯海洋不认同詹圆规的教学方法,但是最后几句话丑理端,他顾不得腹诽,竖着耳朵,恨不得将每个字都吸进脑里。客观地说,詹圆规思路清晰,口才不错,除了刻薄点以外还算是优秀的数学老师。
在现实生活中,有才能的人总是恃才傲物,傲物有很多表现形式,尖酸刻薄是其中一种。如果一个人有才能又谦和,那么不管放在哪个部门哪个单位都是栋梁之才。不幸的是,我们身边栋梁之才很少,詹圆规式的有才能但脾气不好的人亦不算太多,没有多少才能且自视甚高的人为数最多。
下课铃声响起,侯海洋没有离开座位,拿着数学试卷反复揣摩。这一次数学成绩得了13分,全班倒数第二。值得欣慰的是在13分里有2分填空题和4分选择题不是扔硬币推测结果,而是靠着真本事得出的正确答案。
他初中毕业考入茂东市巴山县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巴山县新乡小学工作。从新乡小学辞职后在广州短暂停留,因牵涉到一件杀人案被关进了岭西省第一看守所,从看守所走出后才来到茂东一中复读。复读前,他没有学过高中数学,这一次靠着本事做对13分数学题,是历史性的巨大进步。
看着鲜红的13分,侯海洋盘算道:“还有9个多月就要高考,要想考出好成绩,每个月都得有进步。11月月考,数学成绩一定要考上20分,年底考上40分,明年3月力争及格,6月必须要上80分。”
数学之外,其他课程对于侯海洋来说并不艰难。
第四节课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复读班负责人朱光宗,他与詹圆规的风格完全不同,讲话慢条斯理,喜欢丢些典故来将学生们砸昏。侯海洋自幼在父亲要求下饱读诗书,朱光宗的书袋对于他来说缺少技术含量,上历史课时,他有一半时间在偷看英语或者数学书。
十八九岁正是新陈代谢最活跃的时期,每到第四节课,大家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从食堂飘过来饭菜肉香,引得众人吸鼻子吞口水。今天最后一堂课恰好是复读班主任朱光宗的课,当下课铃声响起时,他讲到兴头上,没有下课的意思。
同学们的心早就被饭菜香味勾去了,见朱光宗不肯爽快下课,恨得咬牙切齿,胆大的同学悄悄敲起课桌,发出噼啪声。朱光宗平生最恨催下课的“噼啪”声,冷笑数声,拖长声音道:“最后讲一点,大家记清楚,这是下一次月考的必考点。”
在朱光宗慢悠悠的讲课声中,传来隔壁班同学奔向食堂的脚步声,脚步声急促如鼓点,敲得多数同学透不过气来。十来分钟以后,朱光宗心满意足地端着水杯离开教室,班上同学如被捅了老窝的马蜂一般,拿着饭盒就朝着食堂冲了过去。
少数同学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将饭盒带到教室,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直奔宿舍。
侯海洋在看守所里熬过了艰难的100天,尝够了饥饿滋味,并不觉得十二点钟没有吃到饭是一件可怕的事,每次都是先到宿舍拿饭盒,然后不慌不忙地到食堂打饭。
今天中午姐姐侯正丽要从岭西过来,他更不用慌张,拿支烟在走道上慢慢地抽。他当过老师,跑过广东,进过看守所,早就没有高中生心态,对于他而言吸烟是稀松平常之事,没有刻意回避老师。
茂东一中复读班所在的教学楼和住宿楼位于校区东侧,是一中在1990年停止使用的老校舍。新校舍在西区,与老校舍相隔甚远。
学校开办复读班以后,重新启用老校舍。为了让复读班和应届班互不打扰,西区和东区之间修了一道三米高的围墙,围墙彻底将校区分成了应届区和复读区,应届班从正大门进入西校区,复读班从东侧门进入东校区。
东校区建有独立的食堂,可以满足复读班数百人的需要。在围墙处有一个小操场,打羽毛球尚可,无法上体育课。复读班每周有两节体育课,上体育课时,学生们要先走出东侧门,从校外道路走近两百米,才能从正门进入茂东一中东校区建有独立的食堂,可以满足复读班数百人的需要。在围墙处有一个小操场,打羽毛球尚可,无法上体育课。复读班每周有两节体育课,上体育课时,学生们要先走出东侧门,从校外道路走近两百米,才能从正门进入茂东一中校园,到达体育场。
这道围墙给复读班学生以极强的心理暗示,让他们产生了被歧视和被侮辱的感觉。
老校舍只有一幢宿舍楼,宿舍楼共有三层,顶上一层是女生宿舍,一层、二层为男生宿舍。为了维护女生宿舍安全,在二楼楼梯上方加装一道铁门,每天晚上十一点,管理员准时给铁门上锁。
侯海洋住在二楼第一宿舍,寝室由老教室改成,二十二张上下铺将房间塞成沙丁鱼罐头,住了理科班和文科班的四十四位学生,密集程度与岭西第一看守所206房间不相上下。看守所实施严管政策,纪律严明,室内整洁有序。而第一宿舍四处堆着书、杂物,凌乱不堪,充满着各种难以想象的怪异味道。
侯海洋在走道外面抽了一支烟,进屋喝了杯水,坐在床上再看数学试卷。
这时,进来一个身高与侯海洋相仿的年轻人,穿着夹克衫,颇为帅气。他从床底拖出来一只皮箱,从箱中取了钱,直起腰,问道:“侯海洋,再不去打饭,等会儿就剩点渣渣了。”
侯海洋眼睛没有离开试卷,随口道:“我姐要来,我和她到外面去吃。”
穿夹克的年轻人孔宪彬是理科班学生,成绩中等,他实在想不明白数学只能考九分的人为什么还要复读,复读是为了考大学,这种基础明显考不进大学,复读有什么意义?临出门时,他看了一眼正在专心看试卷的侯海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孔宪彬下楼,走出东侧门。
一中的正大门管理严格,随时有两个穿制服的保卫处人员值班,将每个不符合学生身份的外来人员视为侵略者。东侧门管理松散,进出随意,守门人充满眼屎的眼睛总是半眯着,放任外人自由进出。
孔宪彬想着侯海洋的分数便哑然失笑,无形中增加了参加高考的信心。走出东侧门,迎面开过来一辆小车,嘎地停在门前,吓了他一跳。他正要生气时,车窗摇下,一个端庄漂亮的女子挺有礼貌地问道:“请问复读班是不是在这里?”
孔宪彬升腾起来的火气顿时消失一半,朝身后指了指,道:“前面是教学楼,后面是住宿楼,男生一、二楼,女生在三楼。”
问话女子是侯海洋的姐姐侯正丽,她原本想自己开车到茂东,张沪岭爸妈坚决不同意怀有身孕的儿媳妇自己开车,派公司蓝鸟车送其到茂东。小车从东侧门朝里开去,守门人没有任何反应,脑袋都没有抬起来。青年人对漂亮的异性有着天然好感,孔宪彬回头目送小车,直到小车绕过教学楼,才继续前行。
听到小车喇叭声,侯海洋从房间里出来,几步跨到楼下。
侯正丽已经显怀,行动不太方便,下车以后双手叉在腰上,道:“茂东一中挺有名,绿化不错,你不请我到寝室看看?”
“姐,男生寝室有什么看头,臭气熏天。”
“既然来了,总得看看。”
跟着弟弟走到宿舍,尽管侯正丽有心理准备,仍然被臭脚丫子味道熏得差点呕吐出来,连忙退到走道上,干呕数声才缓过劲,道:“二娃,你们同学都不洗脚?完全是恶臭。”
侯海洋久处其中,早已闻不到其中真滋味,笑道:“男生宿舍都是这样,以前读中师时,全寝室都打篮球,味道比这里还要鲜。”
茂东一中在茂东算得上赫赫有名,侯正丽完全没有料到住宿条件这么差,道:“寝室住了多少人?”
“22张上下铺,44人,比看守所还要挤。这是专门给复读生住的房子,应届生的住宿条件要好得多,10人一间。”
侯正丽批评道:“茂东一中的校领导是死脑筋,复读班高考上线率比应届生要高,校方为复读生创造好一点的条件,能有效提升高考升学率,是很划算的事。”
侯海洋对住宿条件并不在意,道:“能有考大学的机会,我就心满意足了。”
侯正丽从随身挎着的小包里取出一张纸,道:“今天找你有急事,省建行要招临时工,只招收内部子女,张叔为你弄了个名额。机会难得,我知道你和爸一样是犟拐拐,特意到茂东来征求你的意见。”
侯海洋正在雄心勃勃考大学,完全没有参加工作的打算,断然拒绝道:“我不想当临时工。”
侯正丽耐心解释道:“张叔动用了多层关系才弄到这张表,一般的人根本没有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机会,转正可能性很大。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否则也不会从岭西急匆匆过来让你填表。”
侯海洋接过申请表,半晌没有说话。
侯正丽观察着弟弟的表情,道:“你不愿意?如果真不愿意,也不要勉强。不过你要想明白,没有读过高中,八九个月想要学完三年的课程,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这一次确实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经过短暂思考,侯海洋下定了决心,道:“我不当临时工,既然决心参加高考,就不能中途退场。以前有一句被你嘲笑过好多次的话,叫做‘人生能有几回搏’,你说很酸,但是我觉得不酸,现在就是破釜沉舟,搏上一次。”
侯正丽苦口婆心地道:“你以前在新乡当小学老师时,费了不少心思要到镇政府和县公安局,不过是借调,如今是到省建行工作当临时工,比起镇政府不知要高档多少倍。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必须面对现实,指望不上家里,得靠自己。”
“姐,若是以前,我肯定求之不得,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现在我不愿意将命运交给其他人掌握。我们侯家不能永远依附于张家,在看守所时是迫不得已,如今获得自由,我不愿意再求他们,否则你在张家会没有地位。更重要的是在省建行当临时工,是否转正说不清楚,就算转正了也是最低级的职员。当年堂叔公侯振华十来岁就敢孤身闯世界,我们做后辈的不能堕了前辈威名。我主意已定,你不要再来动摇军心,如果现在放弃高考,我会后悔一辈子。”
侯正丽来之前就想到这种情况,不再多劝,将表格收进包里,道:“二娃,以前我们觉得爸爸太倔,不会变通,其实你的性格很像爸爸,说好听点叫做清高,难听点叫‘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原先一直担心你从看守所出来会意气消沉,或者行为乖张,现在看你还有闯劲,我很高兴,不愧是侯家儿子,姐姐尊重你的选择。”
“姐,像我们侯家这种不识时务的性格到底是好还是坏?”
“不论好和坏,总之是男人性格,不丢侯家人的脸。走吧,出去请你吃点好吃的,今天我没有开车,是沪岭爸派的小车,他们最宝贝我肚里的孩子。”
“你身子不方便,真不应该跑这一趟。”
“谁让你将传呼机停掉,根本不方便找你。而且我还想着当面说服你,所以亲自跑一趟。”
提起传呼机,侯海洋脑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秋云的身影,自嘲道:“我停用传呼机是与以前的侯海洋彻底告别,以后有事可以写信。”停用传呼机以后,他还是将传呼机带在身上,只不过传呼机由通讯工具变成了电子表。
姐弟俩下楼朝小车走去,几个端着饭碗的学生朝楼上走,有同学饭菜中没有肉菜,只有淡汤寡水的叶子菜。侯正丽瞧见同学们的饭菜,怜惜地道:“复读班压力大,营养要跟上,等会儿我去买点岭西奶粉,早晚都可以喝一杯。你到复读班参加过考试没有,成绩如何?”
侯海洋道:“历史、地理、语文,甚至英语都没有太大问题,就是数学有点困难,第一次考了九分,这一次考了十三分,总算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侯正丽商量道:“你的数学根本没有底子,不想点特殊办法,数学成绩很难快速提高。我想给你请数学家教,没问题吧?”
侯海洋内心骄傲,但是并不狂妄,知道若不将数学这个短板补上,高考绝无希望,道:“姐,我们两人客气什么。凡是有利于提高成绩的做法,我都愿意接受。”
学生们从食堂端着饭碗,一群群地回宿舍。小车在人群中缓慢行走,从东侧门驶出校园。透过车窗看着同学们,侯海洋琢磨道:“复读班的升学率不到百分之二十,大部分学生注定踏不进大学门。我放弃到银行当临时工的想法是不是太草率、很愚蠢?”此念头刚浮起一个小苗头,随即被他摁死在心底,他给自己打气道:“我能到‘岭西一看’完好无缺地走一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想成为不受人欺负的上流人物,必须要有高起点,大学教育是成功的重要途径,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从岭西第一看守所无罪释放以后,侯海洋才知道发生在看守所外激烈的博弈。死者光头老三的父亲曾经是岭西省领导,省委政法委针对此案有“要案必破”的批示,他得知全部细节后,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能从看守所无罪释放,得益于林海绑架案,如果不是因为绑架案牵出真凶,在光头老三父亲的哭诉下,自己说不定真的会被一粒子弹结果了生命。”
经历了姐夫跳楼事件与光头老三被杀案,侯海洋痛定思痛,对社会的现实性有了深刻认识。第一天走出看守所时,他在淋浴时曾经痛哭过一场,痛哭时立下了要成为人上人的誓言。对于民办教师子女来说,考上大学是成为人上人的捷径,这是他断然拒绝到省建行当临时工的重要原因。
学校正大门右侧有一座桥,是同学们进入老城区的必经之路,北桥头与学校正大门有三百米距离,南桥头则连接着人口和商铺密集的老城区。小车经过正大门,穿过大桥,停在南桥头的街道上。沿着街道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十来家餐馆。由于姐姐怀有身孕,还有张仁德派来的驾驶员,侯海洋选了一家挂着“廖氏正宗烧鸡公”招牌的中等餐馆。
烧鸡公最先出自于成渝老公路上,据说一位司机连夜开长途车,错过饭点,饿得如狼似虎,好不容易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发现一家饭馆,饭店食材用尽,正准备关门。老板为人豪爽仗义,见司机确实饿了,便将自己养的鸡宰掉,在剩余的火锅底料中加上辣椒和香料,没想到这一混搭意外地烧出一道名菜,从此风靡川渝。
茂东饮食受川菜影响甚大,凡是川菜流行什么新品种,眨眼间茂东就会出现模仿者。新派川菜烧鸡公名字土俗,味道霸道,甚合茂东人的糙脾气,在川渝流行两三月后茂东就冒出四五家烧鸡公馆子。
侯海洋素来喜欢美食,乐意亲自操刀,他走进后厨,在一长排鸡笼子里挑了一只个头均匀、毛色鲜亮的鸡公,交代跟在身后的厨师:“有的馆子做烧鸡公要放半勺子鸡精,这不算真本事。给我煮的时候,只用葱、姜、蒜、花椒、干辣椒,再加点大料、桂皮、青椒。”
这家烧鸡公餐馆以前是小店,厨师和采买皆由老板一人兼任,如今规模做得大了,老板便歇了手,主要掌控采买,以前的墩子升级为厨师。前墩子现厨师头脑死板,嘟囔着道:“做烧鸡公不用鸡精就提不出味道。”
侯海洋道:“味精和鸡精稍放一点,提提味就行,不放也没有关系。以前餐馆没有鸡精和味精,一样做出好味道。”
饭店廖老板恰好站在旁边,见客人内行,从胸前口袋里取出香烟,散了一支,道:“我这里的鸡都是山上放养的,肉质细嫩,安逸得很,在茂东绝对找不到第二家。”
侯海洋道:“用鸡精显不出本事,浪费了山上野养的大鸡公。味道弄地道些,我们以后经常过来吃。”
老板吸了一口烟,道:“学徒娃儿差些火候,用料重。一般的客人尝不出区别,你这个客人嘴巴刁,是内行,瞒不过你。等会儿我亲自下厨。但是要味道好,我就要用慢火,你别催,要等得。”
我就要用慢火,你别催,要等得。”
侯海洋道:“都十二点过了,也别太慢。老板,先抓盘花生,不要让嘴巴闲起。”
走出后厨来到大堂,恰好看见同学孔宪彬等人走进店里。侯海洋与孔宪彬是泛泛之交,略为点头,回到自己的座位。
孔宪彬一行有三男两女五个人,皆是323厂子弟。除了个子高挑的晏琳以外,其他四人全是理科班学生。
323厂是三线建设时期从上海搬到茂东山区的军工大厂,工厂干部职工以江浙人为主。三十多年漫长时间转瞬即逝,323厂有了在茂东出生的第二代。第二代们尽管在茂东土生土长,可是在独特封闭的厂区环境中培养出不同于茂东本地人的穿着打扮和气质,让人一望而知。按厂区里一句玩笑话来说:“323厂的人是生在山区里,心在大城市,与茂东的乡巴佬就是不一样。”另一句自嘲的玩笑是:“323厂的人是大城市的心,乡巴佬的命。”
五人在大堂角落坐下以后,绰号蔡钳工的同学压低声音,对晏琳道:“听说你们班上的侯海洋第一次数学只考了九分,而且九分都是连蒙带猜的,这次考了十三分。这种成绩他还来复读,脑袋进了水,被驴踢了。”蔡钳工父亲是323厂高级钳工,父亲精瘦,他却违反遗传规律,长成苹果一般的胖墩身材,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圆滚滚的,很有喜感。
晏琳瞥了侯海洋一眼,道:“别人没有惹你,何必口出不逊。”
另一个男生田峰长得白白净净,戴副黑框眼镜,道:“到了复读班,大哥别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蔡钳工凭什么瞧不起人,说不定侯海洋就是一个奇人。”
蔡钳工道:“侯海洋如果考得上大学,我蔡字倒着写,不信我们赌一赌。”
田峰双手抱在胸前,嘴角上撇:“我不关心别人的事,赌这种事有什么意思。”
进入青春期以后,田峰总是装成一副历经沧桑的深沉模样,这一点最让蔡钳工讨厌。蔡钳工佯装发怒:“既然赌博没有什么意思,那么以后要出去打台球,我再也不陪你。”
“不要因为外人伤害我们兄弟感情,每次打赢了台球,我都请了客,不要擦了嘴巴就不认账。”为了让蔡钳工陪自己打台球,田峰马上投降,又道,“三戒师兄把你的床烧了,怎么办?”
三戒师兄是李预的绰号,李预是茂东一中的毕业生,已经复读第三届,得了一个三戒师兄的绰号。他的成绩并不差,每次摸底考试都能上本科线,偏偏三次高考总是差了二十来分。若是成绩太差,李预也就放弃考试了,可是三次都只有二十来分的差距,仿佛伸手就能够着,他实在没有放弃的勇气。
提起三戒师兄,蔡钳工一阵苦笑,道:“三戒师兄穷得一个星期吃不上一份肉,我不指望他赔,星期天回家去换。”他无意间扭过头看着侯海洋那一桌,眼光停留在侯正丽身上,道:“那个孕妇长得很有味道哈。”
孔宪彬望着孕妇的侧影,道:“我离开寝室的时候,侯海洋说他姐姐要来,这位肯定是他姐。”
女生刘沪与孔宪彬正在热恋之中,见男友目光停留在漂亮孕妇身上,没有马上收回来,泛起醋味,如羚羊一般瞪着眼。
晏琳太了解刘沪,见其神情,道:“你们几个男生别把眼珠子黏在美女身上,要看美女,本桌就有。特别是孔宪彬,更不能乱看。”
孔宪彬道:“远观一眼,坐怀不乱,方显男人本色。”
“去、去、去,当着美女乱打望还理直气壮,小心没人的地方刘沪要收拾你。”晏琳看着侯海洋,好奇地问,“那个侯海洋看上去像是混过社会的人,不像学生,他以前在哪里读高中?”
孔宪彬道:“侯海洋这家伙装酷,在寝室里三天不打一个屁,说不出什么来历。他不是二中的,也不是五中的,应该是县里过来的。”
他们五人都是323厂子弟,生活在封闭的大山中,从穿开裆裤子就在一起玩耍,再一起到茂东一中读书,高考落榜后聚于复读班。五人如兄弟姐妹一般,说话很随便。323厂的子弟校教学水平一般,厂里条件最好的人家都将子女送到上海、成都、岭西等大城市,目标是考全国名校。中等条件的人家将子女送到茂东,目标是考大学,跳出大山沟。家庭条件稍逊、成绩又不好的职工子女多数留在厂里念子弟校,初中毕业考部属中专或技工校,毕业后分回厂里当工人。
孔宪彬等人属于家庭条件尚可、成绩也不错的那一类。初中毕业那年,323厂有十来个同学的分数达到茂东一中的分数线。茂东一中找了诸多借口,不愿意接收323等几个三线大厂的子弟。找借口只是幌子,主要目的是让国防厂出点赞助费。九二春风北渡,大江南北兴起了下海热,学校不再是净土,向大型企业要赞助费是各个中学普遍的做法。323厂是大型三线国企,直接归部里管,可是强龙难斗地头蛇,厂领导多方交涉无果,很不情愿交了赞助费,孔宪彬等十几人才进入茂东一中。
为了这事,厂领导总觉得憋着口气,在会上数次骂过娘。这只是大厂与地方纠葛的一个缩影。孔宪彬等人从小受厂里的影响,看不起土得掉渣的茂东本地人,在本地人面前有着强烈的心理优势。他们又生活在茂东,与当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逃不脱当地的制约和影响。
等待中,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烧鸡公端上桌。烧鸡公鲜香麻辣,肉粑而不烂,散发着阵阵浓香,孔宪彬正欲祝田峰生日快乐,桌上已是筷子纷飞,他赶紧闭嘴,捞起一块肥美的鸡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