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侧门门口站着朱光宗、保卫科金科长等人,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侯海洋经过东侧门时,朱光宗怒气冲天地道:“你以为高考还很久嘛,星期天到处乱跑,抓紧时间多看点书才是老正经。”
这一顿指责好没来由,侯海洋感到莫名其妙,他没有与朱光宗争辩,胡乱应了一声,快步朝宿舍走去。
一个年轻老师凑在朱光宗耳边,道:“这就是九分?”
朱光宗追着侯海洋的背影看,道:“长得一表人才,谁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个草包。”
另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吴老师申辩道:“谁说侯海洋是草包,他一手钢笔字太漂亮了,我看了都爱不释手。作文也写得很好,遣词用句老练准确,成语丰富,如果偏科厉害考不上大学,那只能说明我们国家选拔人才的机制有问题。”
朱光宗没有想到对侯海洋还会有另一个评价,啧啧两声,道:“写字再好,数学考九分,也考不上大学。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吴老师是学校有名的书呆子,醉心学问,不通俗务,最为较真,反驳道:“我们都在说社会的异化以及人的异化,一笔漂亮的书法本身就是价值,难道只有考上大学才有价值?社会上这么多没有考上大学的人,难道他们都没有任何价值?我们的教育方向存在着严重偏差!”
朱光宗针锋相对地道:“复读班存在的价值就在于让学生们考上大学,难道这还有什么疑问?如果要发展个人素质,那是在工作中或是大学里的事情。”
朱光宗和吴老师素来是辩论对手,两人观点出现了长期性的差异,经常互相看不惯,稍有机会就唇枪舌剑。
金科长觉得眼前两人在重大事件面前争论毫无意义的话题,简直不可思议,终于忍无可忍,道:“两位老师,别站在这里斗嘴皮,你们先到办公室等着,我去医务室看看洪平。”
来到校医务室,好几个同学陪着洪平,手里拿着棍棒,脸上皆有愤愤不平之色。洪平胳膊被划伤,伤口不深却很长,鲜血将衣袖完全浸透。校医拿着酒精往伤口上倒,痛得洪平不停吸凉气。
茂东一中的校医历来都是学校的笑话,他有三宝:黄连素、感冒清和酒精。有这三宝,他几乎胜任了校医职责。金科长从部队转业就来到学校保卫科,算是见过世面的角色,见校医胡乱处理刀伤,暗自在心里骂娘,他眼光从伤口移到几个同学身上,顿时发了火。
“你们这是做什么,打群架吗?把保卫科当成了什么!出去把棍子扔了,有我在还轮不到你们!”震住一帮同学以后,金科长又道,“洪平,你和这伙人结了什么深仇大恨,是用砍刀吧?下手狠毒!”
洪平一脸无辜,道:“我不认识这些人,更没有深仇大恨。”
金科长紧紧盯着洪平,道:“那为什么不砍别人,只砍你,你给我一个解释。”
这是流行于老师之间最无赖的说法,很多学生都被这句话盘问过,洪平对这种说法深恶痛绝,道:“老师,我是受害者,怎么能够知道施暴者的理由?”
金科长锲而不舍地问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伙人为什么不砍别人?”看到伤口以后他先入为主地认定洪平应该和社会上的人有来往,否则杂皮们不会下狠手砍一个学生。
洪平气得够呛,道:“我确实不知道,今天与同学们在南桥头那边吃了饭,正在往回走,这群人冲过来二话不说,提刀就砍,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恐怕就交代了。”
金科长双手抱在胸前,道:“我们茂东一中绝对不能容忍学生和社会青年来往,复读班也是茂东一中的一部分,也不能有黑社会滋生的土壤。上一次你和包强打架还算无辜,这一次到底为了什么?农村学生出来读书不容易,要珍惜学习机会,不要和社会人来往。不要狡辩,马上跟我到保卫科。”
被社会混混砍了一刀,还被保卫科指桑骂槐说成黑社会,洪平嘴巴气得差点歪了,怏怏不乐地跟在金科长身后。
离开医务室后,金科长皱着眉头道:“学校校医技术很差,伤口处理得不好。你们几人赶紧到学校隔壁的小诊所,重新去处理伤口,至少要缝七八针。伤口处理好以后,再到保卫科。”
洪平正欲离开,金科长又问:“打架时,你们几人谁在场,到保卫科作笔录。”
洪平这才有机会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金科长走进办公室,吩咐在办公室喝茶的干部,道:“我刚才问过,拿棍棒的同学只有一个在打架现场,另外两个和洪平一起吃饭的同学在寝室,你把他们叫来,一个一个分开问,做好笔录。”
在宿舍里,侯海洋坐在床边读历史书,有部分同学在睡午觉,还有几个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保卫科干部走到门口,大声道:“跟洪平一起吃饭的是哪两个同学?到保卫科来一趟。”他的声音洪亮,如手榴弹一般在在宿舍里炸响,打断了无数人的美梦。
保卫科干部带着两个同学离开宿舍以后,有人骂道:“日他妈都不好,我正在做梦吃红烧肉,吵这么大声,把红烧肉都弄没了。”
复读班压力大,课程重,伙食团油水奇少,年轻人身体极为缺乏营养,梦中遇到大块肉是常见之事。每天早上起床,同学们讨论得最多是晚上梦到了什么美食,其次才是美女。
侯海洋依旧躺在床上,手里拿着历史课本。但是难以压抑的好奇心让他抬起头,专心听着同寝室室友的议论。
一个来自巴山县城的同学愤愤不平地道:“洪平以前在巴山读书,与茂东这边的人从来没有结仇,绝对是包强。”
“没有任何根据,凭什么说是包强?”许瑞是世安机械厂的子弟,出于本能维能维护着包强。
“这还要什么依据,你看包强提刀砍人的那个样子。”
“不要血口喷人,包强是表面凶,其实胆子不大,小时候还经常被人欺负。”
宿舍里还有好几个世安机械厂子弟,他们在复读班的目的就是考大学,学习十分刻苦,和包强完全不一样。
对外人来说,世安机械厂是一个整体,对内部人来说,世安机械厂分成不同层次。厂领导是一个层次,在破产前早就留了后路,厂子亏钱,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子女们大多进入国家机关。
厂里中干和技术人员原本有一个较为优良的环境,厂子破产是对他们人生的一次重击,经过短暂沉沦后,纷纷开动脑筋找各种门路,他们普遍重视教育,对子女要求严格。许瑞等人就属于中间层的子女,他们为了自己前程在拼命学习。
最低层次是工厂的主体——工人,很多工人全家都在封闭的工厂里生活,与外界联系极少,社会关系主要在工厂里。工厂破产后他们失去生活来源,许多家庭陷入困顿,他们的子女以及部分初进厂的年轻工人失去约束,成为了一匹匹脱缰野马,在青年群体崇尚暴力和袍哥文化的影响下,不少人愤然变身成为社会人物,刘建厂、包强等人都属于这个范畴。
巴山县籍学生和世安机械厂学生在寝室里争执不休。
侯海洋无意中在烧鸡公餐馆见过包强与砍人的那一伙人混在一起,因此能肯定洪平被砍就是包强所为,心道:“这些学生也太幼稚,这种事情能辩论吗,除了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没有任何好处。”他不想听这帮人没有意义的辩论,合上书本,走出宿舍,到楼下树林去转圈。
在侯海洋走回复读班时,在南桥头外的小商店里,晏琳遇到麻烦。她在小商店选了几罐健力宝,来到柜台,见柜台里无人,便喊道:“老板,付钱。”
在里屋,商店老板哭丧着脸,道:“我店小利薄,根本赚不到钱。”刘建厂道:“我不是讨饭的,五十块钱就想打发,再拿一百。没有我们哥几个罩着,说不定哪天店就被人砸了,砸一次玻璃你要花多少钱,更别说被人泼大粪、洒毒药。”商店老板听明白其中的威胁之意,又拿了一张绿票子出来。
刘建厂将钞票朝皮夹子放,他还是嫌钱少,嘴里骂骂咧咧。刚跨出门,一眼瞧见手里拿着几罐健力宝的晏琳。
作为生在工厂、长在工厂的年轻人,对爱情的表达直率而朴实,刘建厂有丰富的性经验,对女性的态度就是发泄性欲,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女人。但是,见到一身红裙的晏琳,他顿觉内心被一股电流击中,仿佛眼前女子在很久以前见过,让他嘴唇干燥,心跳加速。
麻脸见刘建厂堵在门口,叫了声建哥。刘建厂这才回过神来,舔了舔嘴唇,道:“那个女的是做什么的,谁认识?我要和她耍朋友。”
麻脸道:“看样子是学生,长得硬是有点乖。”
刘建厂呸了一声,道:“你是什么眼光,不是有点乖,是非常乖,这就是我的梦中情人,老子一定要搞到手。”他是胆大妄为之人,没有经过思想斗争,更没有犹豫不决,跟着晏琳来到柜台前,道:“老板,这几罐健力宝我来付。”
晏琳回头见穿吊裆裤和平底布鞋的社会混混,吃了一惊,忙将钱递给老板,道:“多少钱?我自己付。”
刘建厂用手挡住晏琳的胳膊,道:“我叫刘建厂,今天见面就算认识,我们交个朋友。这几罐健力宝是小意思,跟我客气什么。”他又对老板恶狠狠地道:“不收她的钱,我来付。”
晏琳见到从里屋陆续出来五人,个个脸上有戾气,猜到这就是刚才砍伤洪平的五人,她压抑着紧张情绪,将健力宝放在桌上,装作平静地道:“老板,我不买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小商店。
一个光头挡在晏琳面前,道:“你别走啊,建哥是我们老大,这条街上都有名。”
老板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被挡住去路的年轻女子,面对暴力,他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沉默。
晏琳转过身,看着刘建厂,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么?再不让开我要报警了。”
看着晏琳怒气冲冲的样子,刘建厂更觉其可爱,道:“光头别挡着妹妹,我是好心交朋友,又不做坏事。”
光头挤眉弄眼地把路让开,晏琳趁机夺门而出,走回到小餐馆,气得胸口不停起伏。孔宪彬见其脸色不对,问:“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没有买到饮料?”话未问完,就见到小店走进五人,坐在门口第一张桌子,让老板上菜。
晏琳压低声音道:“他们在纠缠我,有个叫建哥的杂皮说是要和我交朋友。”
孔宪彬看着五人的衣装,神情紧张起来,道:“麻烦了,这应该就是砍伤洪平的那几个人,他们狗胆包天,砍伤了人,还敢大摇大摆在这里吃饭。”
麻脸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道:“红裙子妹妹,你别跑啊,今天我们老大请你吃饭。”
孔宪彬霍地站了起来,道:“你们要做什么?”
光头握着雪亮自制匕首走到桌前,道:“我们不做什么,老大看上红裙子妹妹,让她过来喝酒。”
面对着手持凶器的杂皮,赤手空拳的孔宪彬僵在当地,打架没有任何胜算,可是不作出反应则太窝囊。刘建厂走了过来,拍着光头肩膀,用大哥口吻道:“把东西收起,不要吓着这些学派。”
学派,在茂东社会人口中特指学生,是一种轻视的称呼。
孔宪彬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与田峰、蔡钳工交换眼神。田峰溜到前面找老板结账。三男两女没有再吃,匆匆出了馆子。
刘建厂左看右看都觉得红裙子女孩对胃口,不想留下坏印象,没有强行阻止晏琳等人离开。
麻脸看着几人出门,嘘了一声,道:“建哥,今天怎么惜香怜玉?”刘建厂嘿嘿笑道:“今天是王八看乌龟对了眼,这个红裙子逃不出我的手心。你们几个慢慢吃,我去看红裙子妹妹朝哪里走,她十有八九是一中的,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一中还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他走到门前柜台,顺手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嘴巴上的红油,扔在门口。
红裙子等人就如羊群,刘建厂就是不紧不慢地追踪羊群的饿狼,远远地看着红裙子走过南北桥头,沿着一中正大门围墙外公路走向东侧门。他看到学校保卫科几个人站在门口,停下脚步,慢条斯理地抽了支烟,这才走回南桥头。
侯海洋在楼下围墙边转了几圈,走回教学楼时,恰好遇到孔宪彬等人走进东侧门,晏琳走在最前面,满脸怒气,脚步很快,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可、可”声。
侯海洋没有回寝室,直接到教室。他看了一会儿书,忽然又想起秋云,不禁神伤,拿起笔,在作业本上写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他曾经用毛笔写过一个条幅,参加过茂东市的书法比赛并获奖,此时他将满腹相思寄予笔端,再次用钢笔写了这首诗。
写完这首诗,他心情稍有舒缓,强行收回思路,专心致志看书。他计划用最短时间将高中历史、语文两科通读一遍,然后再随着老师讲授的进度逐步提高。
对于班上大多数同学来说,复读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痛苦选择,对侯海洋来说,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主动选择,虽然压力大,学习辛苦,可是他内心充实。
同时他还有一个隐秘欲望,秋云已经读研究生了,他考上大学,至少拉近与她的距离,不至于抬起头用45度仰望着爱人。
抛掉胡思乱想后,侯海洋渐渐潜入历史书中。历史书有一种神奇力量,他时常感到秦时弯刀从脖子砍过,随后又被汉初战马飞踏。陷入历史会产生时空错乱的奇妙感觉。
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三点,他合上书本,站起身,双手上举尽量让全身舒展。中午吃了大量肉食,身体需要水分,他做着伸展运动回寝室。
当他离开座位时,窗外吹过一阵穿堂风,将放在桌上的历史书吹开,夹在书中那张写着“弃我去者”的纸被吹得飘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落在前排同学的椅子上。
侯海洋在寝室补充水分以后,又到楼下操场旁边树林里的小坝子,准备做半个小时的运动,再回教室继续学习。
小操场尾端密林里,孔宪彬、田峰、蔡钳工聚在一起抽烟,三人商量着晏琳被社会混混纠缠时,神情严肃,忧心忡忡。侯海洋没有注意到密林深处的三人,在小坝子上,拉开架式,打起青年长拳。
孔宪彬等人透过树叶注视着侯海洋,最初不以为然,随着侯海洋拳架展开,三人渐露惊讶之色,虽然三人都不懂拳,可是侯海洋打拳显然非一日之功,举手投足颇有大将之风。
打完套路之后,侯海洋压压腿,弯弯腰,然后来了三个干净利索的侧空翻,再做了几十个俯卧撑。这一系列动作完成,额头上开始冒出汗水。他正准备离开,突然发现密林深处有三股轻烟冒起,凝神细看,才发现围墙边上站着三人。
孔宪彬见侯海洋朝这边看,就从林子里走出来,道:“你练过武术?”
侯海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花架子,瞎玩。你们怎么躲在林子里抽烟?何必躲,复读班老师似乎不太管抽烟。”
孔宪彬道:“晏琳在南桥头的小商店被一伙人调戏了,我们正在想对策。”
侯海洋脑袋转得极快,瞬间就想到了答案,道:“一伙人,五个?”
孔宪彬脸露疑惑之色,道:“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
侯海洋直截了当地道:“洪平就是被这伙人砍的,他们不是学生,是真正的杂皮。如果只是调戏,这事最好就到此为止。”
田峰道:“凭什么?我们不服这口气!”
侯海洋道:“他们是流氓杂皮,是无业人员,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砍了人一走了之,你们是学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们慢慢聊,我走了。”
望着侯海洋背影,田峰道:“孔老二,你怎么把这事告诉侯海洋?这是我们哥几个的糗事。”
今天当晏琳被追到小食店时,孔宪彬最初还试图反抗,当光头流氓亮了匕首以后,三人退缩了,在五个流氓的调戏声中,狼狈地逃回学校。两个女生并没有责怪三个男同学,但是深深的自责困扰着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怯懦的行为如一根烧红的铁针,扎在了三人心中,让他们难以安心。
孔宪彬答非所问地道:“那天包强和洪平打架,侯海洋劈手将板凳和砍刀夺了过去,我就觉得他出手不凡,原来是个练家子。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但我肯定他有经历。他说得有道理,我们只能忍下这口气。”
蔡钳工犹在愤愤不平:“考九分的家伙能有什么经历?我就是不服气,如果当时手里有家伙,绝对跟他们干。”
田峰道:“在晏琳和刘沪面前掉链子,以后绝对要被他们看扁。”
三人站在小林子,抽着烟,既激昂,又垂头丧气。
在女生宿舍里,晏琳和刘沪缩在蚊帐里讲悄悄话。晏琳道:“你要劝劝孔宪彬,别让他们去打架。那一帮子人都是混社会的杂皮,全都带着刀,和学生打架不一样。”
热恋中的人,关心另一半甚于自己,刘沪自然不愿意男友冒险,道:“最近我们少上街,别给他们惹麻烦,过几天自然就没事。”又道:“谁叫你穿一身漂亮红裙子,杂皮就像是斗牛场的公牛,看见红色就发疯。”
晏琳那一身红裙子是父亲到上海出差时买来的新款时装,样式简洁,颜色艳丽,比岭西见过的所有红裙子都好看。买来以后,她欢喜得紧,平日舍不得穿,今天穿出去吃饭,不料惹出一场风波。
聊了一阵,晏琳准备到教室自习。
她换下高跟鞋,穿上球鞋,再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换下红裙子。这是校园里最常见的打扮,由于身材出众,仍然显得卓尔不群。
教室里有二三十位同学在复习,非常安静。晏琳轻手轻脚走到倒数第二排的座位,看见桌子上有一张白纸。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事多烦忧。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纸上抄着一首诗,字写得非常漂亮,成熟中带着优雅,优雅中又有棱有角。诗的意境也好,忧伤中带着豪放。晏琳小时参加过美术班,字写得一般,鉴赏力还行,拿着这幅字爱不释手。
她疑惑这幅字的来源,前后排只有三四个人在自习,谁都不像是能写一笔好字的人。另外,谁会将这样的纸条放在自己的桌上。
中午遇到流氓骚扰,让她郁闷,下午收到莫名其妙的诗,让她心烦。原本想将纸条撕掉,又着实喜欢这幅字,想了想,将纸条夹在书中。
侯海洋拿着课本进来时,晏琳心道:“不会是他吧?”想着他只考九分的成绩,又断然否定。
前面一排是一个长相斯文的同学,成绩不错,在班上排名前五。晏琳目光停留在这位同学身上,随即暗自摇头:“长得像个丝瓜,成天暮气沉沉,我才不喜欢这种没有阳刚气的书呆子。”
教室不时吹来一阵阵秋风,吹得桌上的书哗哗直响。
侯海洋拿着书找了几遍,没有找到写着诗的那张白纸。这是他暗自发点小文青而写下的书法作品,让其他人看见会笑掉大牙。翻遍了课桌各个角落,仍然没有找到那个文青作品,地面上亦没有,只能作罢。
下午时间过得很快,闻到饭菜香时,侯海洋抬起头来,发现教室里只剩下五人,前排晏琳戴着耳机还在看书。
离开教室,走到寝室门口时,侯海洋听见一个人在里面大声说话。
包强拿着一部摩托罗拉的翻盖手机,站在寝室中间,旁若无人地道:“没有事,能有什么事,谁敢啃我两口,砍死他妈的。建哥,下回整点新鲜的,老是喝酒,你又不准我多喝,没有什么意思。明天我们跳舞去,那个洞洞舞厅流行跳贴面舞,我们跳贴面舞。”他额头上有一块黑红肿块,配合着得意洋洋的表情,显得滑稽可笑。
寝室里的同学们奇异地保持着沉默,没有人接近包强。侯海洋最看不惯包强装腔作势的模样,没有理睬他,斜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下午复习的功课。
包强出现在寝室以后,巴山县籍的学生便将此消息告诉了洪平,洪平赶紧去找保卫科。
金科长和另一名保卫干事闻讯而来。
金科长火气很大地道:“你还敢回来,跟我到派出所去。耶,还有手机,是在哪里弄来的?”
包强将手机收回到衣袋里,梗着脖子道:“到派出所好吓人哟,我凭什么到派出所?总得找条理由。”这次刀砍洪平,他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出面,因此理直气壮,态度强硬。
看着包强挑衅的神情,金科长气得想扇他的耳光,只是并未有人指证包强参与砍人,忍着气道:“到了复读班就好好学习,别到外面胡混,你妈下岗了,辛辛苦苦卖肉赚钱,不是给你挥霍。”
话音未落,包强勃然大怒,跳着脚骂道:“你妈才是卖肉的!”
金科长瞪着包强,道:“劳动致富光荣,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你妈卖肉?”
如果不是面对保卫科长,包强恼羞成怒之下,恐怕就要动手了,他喋喋不休地道:“你妈才卖肉,你全家都卖肉!”
寝室里就有同学忍不住笑了起来。包强转头骂道:“笑个锤子,再笑,老子砍死你。”
金科长这才醒悟过来“卖肉”在包强耳中的意思,指着包强鼻子道:“你小小年纪,一脑门子坏思想。你妈卖猪肉赚钱,凭劳动吃饭光荣。你别在这里扯皮,跟我到保卫科。”
金科长带着包强走出寝室门后,同学们笑成一团。
在保卫科里,包强自然不会承认与打人者有关系。金科长教育他一番后,只能放人。随后金科长到派出所反映学校周边社会治安问题。
李所长对这些小案子根本不在意,他把矛头对准了打打杀杀的电影,生气地道:“现在电影里打打杀杀,脱衣服解裤子,没有教一件好事。学生们都想学电影里的烂仔,为什么宣传部门会同意这些电影播放出来,这些电影毒害青少年,颠倒了是非观!”
李所长义愤填膺地大段痛骂电影市场,金科长只能陪在一旁苦笑。李所长痛痛快快地骂了一会儿,才把话题转了回来,道:“等事情忙过了,派几个人把那几个小子提溜过来,教育教育。”
金科长连忙道:“李所,这不是学生斗殴,而是流氓砍杀学生,性质不一样,如果这一次不严厉打击,以后类似事件会越来越多。”
李所长扔了一支烟给金科长,推心置腹地道:“老金,我们所还算得上大所,二十来个正式民警,看上去人不少,可是辖区有十来万人,鸡毛蒜皮的事哪里管得过来。前些天有个入室抢劫杀人案,昨天是出租车遭抢劫,今天有枪案,所里每个民警两条腿跑断了也忙不过来。学生打架这种事情,关键在预防。呵,关键在预防,在于教育。”
金科长见李所长浑不在意的态度,郁闷了几秒钟,道:“小年轻猖狂得很,经常提起砍刀在大街上转,稍不如意就大打出手,这股歪风邪气不加制止,迟早要出大事。”
他和李所长配合多年,熟悉对方性子,便赖在办公室不走。
李所长无奈地道:“不管是哪个时代都有社会渣滓,别看他们现在跳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哎,这样吧,明天我派两个民警到学校了解情况。”医生见惯了疾病,警察见惯了犯罪,普通人觉得很严重的事情,到了他们眼里就变得轻描淡写。
第二天,两位民警来到学校,看了保卫科询问笔录,都觉得学校小题大做,在金科长的再三请求下,勉强同意再将洪平和包强分别叫过来谈话。谈话结束,两位民警算是交了差事,急匆匆回去忙手中的正事。
金科长感觉很是无奈,直叹:“人心不古,世道变了。”
包强最初还担心砍人之事被公安追究,几天之后,见派出所根本没有将砍人之事当成一回事,胆子更大了。
隔了两天,包强被刘建厂叫出学校,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
“包皮,你给红裙子交一封情书,一定要交到她的手里。”刘建厂本是粗蛮的男人,偶遇红裙子后怦然心动,他想起了写情书的文明办法。
“建哥,不会吧,你当真喜欢晏琳?这个小妞是不错,可是写情书恐怕不行,得约出来。”
“好主意,哥这件事情就拜托给你。你在学校混得这么好,把红裙子约出来应该没有问题吧。今天晚上,我请她到茂东饭店吃饭。”
包强只是知道晏琳,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要约晏琳到茂东饭店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平时在刘建厂面前经常吹嘘在学校如何混得开,如果直言约不到晏琳,他将在刘建厂面前丢面子。他心里没底,嘴巴还硬,道:“我等会儿就去约晏琳。”
刘建厂笑眯眯地道:“约了晏琳,建哥请你去打炮。”
包强揣着情书走进东侧门,脑子里想着如何约人,以及没有约出来如何在刘建厂面前撒谎。
校园内吹着乱风,将几片树叶吹到他的头顶,顺着树叶的方向可以看到稍远处有几株橘子树,果实长大只是还稍显青涩。几个女同学在树下漫步,其中的高个女生似乎是晏琳,包强赶紧追过去,想趁机将信交到她手上。追到近处,失望地发现高个子女生不是晏琳。
包强找到同厂子弟许瑞,道:“你和323厂几个人熟悉,那个晏琳耍朋友没有?”
许瑞有一个堂兄是世安机械厂的青工,跟着茂东胡哥一起操社会,是胡哥的得力干将。许瑞通过堂兄的关系偶尔也和胡哥在一起吃饭,因此他在包强眼里被当成了自己人。
许瑞道:“我只晓得刘沪和孔宪彬在耍朋友,晏琳好像没有耍朋友。怎么,你对她有兴趣?这个妞性格泼辣,是带刺的玫瑰,弄不好要扎手。”
包强吐露了实情,道:“是建哥看上了晏琳,你能不能帮我带一封建哥写给晏琳的情书?他对晏琳是一见钟情,现在想得不行,犯了相思病。”
许瑞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道:“被建哥搞大肚皮的女孩我都认识好几个,他是个风流鬼加野兽的性子,怎么会突然看上学生妹?这种事情我不干,缺德啊,别把晏琳糟蹋了。”
许瑞自顾自走掉,剩下包强在寝室里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