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岭西大学
第一章
1995年7月29日,岭西省茂东市一中。
茂东一中是茂东市最好的高中,高考升学率超过百分之三十。这个数字意味着百分之七十的毕业生从小学到高中苦读十二年,必将止步于大学门前。
在复读班办公室楼外,多数同学领取高考成绩单后都呆若木鸡,陷入痛苦、悔恨、悲伤、绝望等复杂情绪中不能自拔。
侯海洋将高考成绩单小心翼翼放进衣袋,压抑着内心狂喜,想安慰身边失魂落魄的孔宪彬,话至嘴边又觉得语言对于落榜者来说实在是苍白无力。
孔宪彬捶胸顿足地道:“随便多做对一道题,我就上线了,一分,他妈的只差一分。”他狠狠一拳打在香樟树上,手背和手指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粗壮的香樟树难以体验落榜生的痛苦,岿然不动,象征性地落下两三片树叶。
蔡钳工慢悠悠地从办公室下来,走到侯海洋和孔宪彬身边,愁眉苦脸地道:“复读一年比去年分数还低,差四十五分上线,回去怎样向老头子交代。蛮子进校数学只考九分,没有谁看好你,这次居然能上重点线,还和晏琳谈了一场恋爱,老天真不长眼,把所有好处都给了蛮子。”
孔宪彬和蔡钳工、田峰、晏琳、刘沪都来自323厂,323厂是知识分子成堆的三线企业,老职工们最喜欢相互比较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无形之中形成了极大的舆论压力。蔡钳工差四十五分上线,只能痛快地承认失败,反而少了些痛苦。“只差一分”如凶狠的短尾鳄狠命咬着孔宪彬的五脏六腑,他内心如火焚烧,猛然间又一拳狠狠地打在香樟树上,在香樟树上留下一片血迹。
侯海洋用力挽住孔宪彬胳膊,道:“只差一分,可以考虑走委培或者自费,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时候。”
孔宪彬痛苦地道:“复读一年,只能走委培,会被厂里笑话。”
侯海洋道:“你走你的路,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从寝室方向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尖叫声如火箭一般腾空而起。办公楼前的人群短暂沉默以后,如海浪一般朝寝室方向拥去。最前面的一个女生脸色苍白地冲出人群,扶着墙大口呕吐。
侯海洋挤到人群中心,再次看到相似一幕:一名身材单薄的男生横躺于地,头颅严重变形,地面上流着一摊红白相间如豆腐样的东西。他手里还捏着一张高考成绩通知书,通知书在风中不停摇晃,清晰地发出“噗噗”之声。
跳楼者是毕业于茂东一中的理科班班长傅远方,成绩优秀的他去年高考发挥失常,差五分上线。复读时长期是班上第一名,临到考试时突发高烧,这一次差十分上线。
傅远方平时沉默寡言,谁都没有想到他会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
孔宪彬被惨烈的现场惊得目瞪口呆,如中定身法一般浑身不能动弹。围观同学们都和孔宪彬一样,短暂地失去了思维能力,没有人到办公室报信。
侯海洋最先回过神来,挤出人群,一溜小跑赶到办公楼,上楼后,猛地推开复读班负责人朱光宗办公室,道:“傅远方跳楼了!”
朱光宗反复追问两次,得到明确答复以后,冷汗刷地滚落下来,抬脚往外跑,跑到门口时,一只皮鞋从脚上掉了下来,他浑然不觉,依旧朝着教室方向跑去。
另一位老师也要奔出去,被侯海洋叫住,“赵老师,赶紧打110和120。”赵老师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打电话。
侯海洋回到跳楼现场时,傅远方遗体己经被旧床单遮住,朱光宗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单前,几缕头发被风吹得直立起来,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孔宪彬一直在现场,神情复杂地看着白得刺眼的被单。其女友刘沪根本不敢靠近现场,站在篮球场边的树林旁,遥望着出事的这边。
侯海洋见孔宪彬脸色苍白,两眼发直,情绪极度低沉,怕再出意外,挽着其肩膀安慰道:“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条条大路都通北京,高考失利就跳楼太不值得了。”他将挂在胸前的铁钉项链拉出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这根铁钉做成的项链?”
来自于岭西第一看守所209室的铁钉被打制成项链以后,天天戴在侯海洋胸前,已被磨得光滑。孔宪彬知道此物来历后,再加上刚经历血腥一幕,胸襟突然间开阔了,咬牙切齿地道:“我就不信孔宪彬在这个社会上会没有一席之地,就算去读委培,成绩肯定不会比其他同学差。”
侯海洋见孔宪彬顺过气来,鼓励道:“凭着我们几兄弟的聪明才智,在什么地方不能立足。”
远处传来警笛阵阵呼啸声,以及救护车“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警察、医生到来后,傅远方遗体被迅速运走,警察勘查现场后开始找目击者作笔录。
孔宪彬脸上稍稍恢复了血色,道:“蛮子,我去找刘沪,等一会儿我们就回厂,有事电话联系我。”他又骂了一句:“狗日的高考,把人整得不死也脱层皮,不管是委培还是自费,今年必须要走了。”
侯海洋很想问一问晏琳的情况,鉴于孔宪彬这个状况,男女私情不好问出口。
数学老师詹圆规背着双手在学校内散步,从教二十来年,他经历过无数次高考,见惯了大喜大悲的场景,唯独今年最为惨烈,居然有落榜学生当场跳楼,血贱校园。等到公安车、急救车相续离开,他心绪不宁地在校园转圈,见文科班“九分”走过来,主动招呼道:“侯海洋,考得不错。”
侯海洋对言语尖刻的詹圆规没有太多好感,出于礼貌还是停下脚步,道:“还行吧。”
詹圆规感慨地道:“没有想到,傅远方会跳楼自杀,退一步海阔天空嘛,社会上没有读大学的成功人士多得很,何必非要挤这条独木桥。”他平常挺清高,受到跳楼学生刺激,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道:“侯海洋,你还真不错,第一次数学考九分,谁都没有想到高考成绩超了重点线十五分,这是一个奇迹啊!我在茂东一中教书数十年,第一次遇到你这种情况。”
侯海洋心里藏着事,不愿意与詹圆规啰唆,应付几句便离开复读班。
詹圆规背着双手,望着侯海洋背影频频点头,自言自语道:“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离开复读班,侯海洋心情渐渐平静,总觉得有件事情没做,心里空空落落。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放下晏琳,还在想着她,牵挂着她,心道:“既然还在想,何必硬憋着,等几天一定要去询问晏琳的消息。”
二道拐村小,父亲侯厚德和母亲杜小花拿着高考成绩单,欣喜异常。侯厚德独自拿着成绩单,关在房间里,一字一顿地将侯海洋的成绩单念了一遍。先用巴山话,再用普通话。
8月5日早上,侯海洋拨通孔宪彬家中电话,寒暄几句后,直截了当询问晏琳的情况。
“晏琳回厂了,超专科线三分。她爸现在当了副厂长,负责新厂建设,大权在握,有权路子就宽,估计要走部属学校的本科委培。”落榜的孔宪彬意外地没有受到父母责怪,在家里舔了几天伤口,逐渐能够正视落榜的残酷现实。
得知晏琳高考上线,没有因为复读班发生的波折而再次落榜,侯海洋稍稍安心,道:“你和她谈到我没有?”
孔宪彬道:“谈了。她知道你超了重点线挺高兴。我问了你们两人的事情,她闭口不谈。”
侯海洋似被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心寒得很。
孔宪彬见证了侯海洋和晏琳恋爱全过程,理解侯海洋的感受,道:“晏叔是第一批搬到岭西新厂的,这几天就要搬家。我们家排在第二批搬,如果你考上岭大,我们可以在岭西见面。”
“晏琳搬家的准确时间?”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就在这几天。”孔宪彬担心侯海洋到来会与晏家发生冲突,委婉地道:“你要过来吗,如果过来,先到我家里来。”
侯海洋心道:“晏琳是爱情理想主义者,她不能容忍我心中有另一个女人,我找到她又能怎样,死皮赖脸地说自己已经将秋云彻底忘记。既然她能轻言放弃,我何必作小女人态。”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道:“必须见一面,有话当面说清楚,不能重蹈秋云的覆辙,走出看守所没有能与秋云见面,到今天都深以为憾。”
孔宪彬没有听到回答,又道:“我这一段时间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里待着。”
“我没有想好,如果要来再给你打电话。”
挂断电话以后,侯海洋思考了十分钟,决定立刻就到323厂去,不管见面之后事情如何发展,两人之事总得有个了断。
侯海洋顶着炎炎烈日来到出了二道拐,没有来得及等厂车,坐上除了喇叭不响其他地方都在响的旧中巴前往巴山县城。
柳河镇与323厂相比,距离茂东稍远一些,要先到巴山,才能到达茂东。今天是到323厂,就不必到茂东,可以在巴山直接坐客车到厂里。
中巴车车顶上挂放着上百只鸭子,一路呱呱乱叫,鸭屎随着车窗往下流。车内乘客只得将车窗关闭,车内温度高得像火炉。在乘客们一路咒骂声中,客车颠簸着来到县城。侯海洋下车时,水淋淋如同刚从河里爬起来。
到达巴山后,转车坐上前往323厂的客车,车上总算没有散发异味的鸡鸭鱼兔等家禽家畜。客车开动,凉风袭来,侯海洋身上汗水迅速散发,衣服上出现一圈一圈的汗渍。
中午两点左右到达目的地。客车开过书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的青砖柱子,进入了323厂厂区。
寒假时,侯海洋与晏琳在厂区渡过了浪漫的几天,时间虽短,其间的温馨甜蜜却格外让人留念。此时高考结束,各自境遇不同,曾经团结向上的小团体分崩离析,很难再聚到一起。
一路回想着复读班往事,侯海洋来到晏琳所住白楼下方的副食店。副食店门前凌乱摆放着许多家具,还停着几辆东风牌货车。十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人在一个胖子指挥下将家具装车,还有许多年轻人陆续从白楼方向将家具搬过来。
侯海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难道晏琳今天正在搬家?”他观察一会儿,没有见到晏家人,心稍安。他拐进副食店,要了一瓶冰冻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勉强将渇得冒烟的喉咙安抚住,询问站在门口观看搬家的服务员:“怎么,这么快就要搬家?”
323厂人多,纵然是老员工也难以认识所有人,服务员只以为眼前人是新分来的职工,道:“这是搬到岭西工业园的先锋部队,你们车间什么时候搬?”
侯海洋没有回答,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建设了几十年才形成现在的规模,搬走怪可惜!”
服务员道:“水往地处流,人往高处走,谁都愿意生活在大城市,厂里人在山沟里奉献了青春再献子孙,也应该享受大城市的优越生活条件了。你这么年轻,更不用恋旧,到了岭西,耍朋友的选择空间都要大得多。”
从白楼方向又陆续下来一批人,有男有女,拎着包,提着口袋,边走边说说笑笑,晏定康、陈明秀和晏琳等人出现在人群里面。晏琳身穿牛仔短裤,脚穿运动鞋,衬得一双长腿格外修长,她原本正在和同伴说笑,看到侯海洋从副食店走出,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晏定康和陈明秀对视一眼,陈明秀将手里的包递给丈夫,低声道:“你别冲动,我去说。”她上前几步,与侯海洋面对面站着,温言道:“小侯,你来了,这次考得如何?”
侯海洋暗想道:“晏琳和孔宪彬见过面,晏琳肯定知道自己的高考分数,她没有将自己的情况告诉父母,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说是陈阿姨故意装作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不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好事。”
“陈阿姨,我这次考得还行,超过重点线15分。”
陈明秀吃惊得合不拢嘴巴,下意识看了女儿一眼,道:“上了重点线,真棒,你报考哪一所学校?”
“我报考岭西大学。”侯海洋看到陈明秀吃惊的表情,知道晏琳没有将自己的成绩告诉家里人。
陈明秀在茂东医院照顾过受伤的侯海洋,在对待准女婿的问题上,母亲的眼光与父亲的眼光完全不同,晏定康坚决反对女儿与侯海洋谈恋爱,她却颇为喜欢这位勇敢的青年男子,敢为女儿挡子弹的男人重情重义,未尝不能与女儿在一起,唯一不足之处是侯海洋是复读班学生,前途未卜。此时得知侯海洋至少能读个重点本科,前途顿时光明起来。在她眼里,侯海洋变成了难得佳婿。
陈明秀道:“你这个分数肯定能进岭大,岭大是全省最高学府,你进入学校以后要好好学习,多学点本事。”说完,瞥了女儿和丈夫一眼。她这一眼有着深层次的意思:在年初,晏定康曾经承诺过如果侯海洋能考上大学,则晏家欢迎他,现在侯海洋肯定能考上大学,她眼光中包含着对当初的承诺是否还算数的询问。
晏琳低着头,回避着侯海洋和母亲的眼光。
陈明秀最了解女儿心思,不顾丈夫目光示意,道:“你和晏琳说句话吧。”
晏定康眼光不停地在女儿和侯海洋之间来回移动,在暑假期间得知女儿与侯海洋分手时,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地。此时见侯海洋孤身前往厂区,格外担心女儿会改变主意,再次与侯海洋谈恋爱。听到妻子最后这句话,他热血上涌,恨不得上去卡住妻子脖子,免得她再说什么坏事的话,心里暗骂:“这个傻婆娘,真是嘴多,若是晏琳与他再好,我跟你陈明秀没完。”
侯海洋径直走到晏琳身边,道:“我知道你有心结,需不需要我的解释?”
晏琳摇了摇头。她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对待爱情更甚。在这一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深深思念与强烈痛苦的反复折磨中,每次想念侯海洋时,脑中就要回想起他在梦中呼唤“秋云”的声音。
第一辆卡车上周围有十来个工人在忙碌着,那个组长模样的胖子走到晏定康身边,笑容可掬地道:“晏厂长,车装好了,我们是陆续发车,还是一起走?”
晏定康原本打定主意是所有搬家的车辆一起走,由于侯海洋的到来,他改变了主意,道:“用不着一起走,装一辆,走一辆。我先行一步,你在后面组织装车,一定要细心点。”
胖子快活地道:“晏厂长放心,家具要是少了块皮,我负荆请罪。”
晏定康大声道:“你可是岭大毕业的高材生,做最低级的排列组合应该没有问题,我绝对相信你。”他提高声音说这一句,旨在告诉侯海洋岭大毕业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得在自己手下工作。
晏定康是副厂长,又是新厂建设的实际负责人,配有专车,用不着挤在货车驾驶室里,他朝着女儿喊了一句:“晏琳,上车。”
胖子对着树荫高声道:“杨师傅,晏厂长要走了。”
从荫凉处奔出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开动停在树荫下的小车。晏定康带着妻女大步流星朝着小车走去。
自始至终,晏琳都没有与侯海洋交谈过。
小车开动以后,坐在后排的晏琳情绪突然激烈起来,猛然转过身,趴在汽车尾部,一动不动地瞧着侯海洋。看着熟悉的身影渐渐变模糊,她泪如泉涌,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流。侯海洋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晏琳咬着嘴唇,双手用力地握在一起,指关节发白,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当侯海洋身影终于消失,晏琳下意识去拉车门。陈明秀一直守着女儿,见女儿拉开了车门,急忙死死抱住她,道:“晏琳,你是不是想回去,要回去,我们就回去。”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关上车门。
晏琳将头伏在母亲怀里,哽咽着道:“不,我们走。”
陈明秀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和侯海洋分手,而且从侯海洋神情来看,肯定是女儿主动分手。她紧紧搂着女儿,自我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女儿愿意,就随她去。”
司机老杨通过后视镜,见一对母女神神叨叨,暗自奇怪,他是小车班的老人,深知祸从口出的古老道理,一路保持缄默。
从女儿的表现来看,应该不会与侯海洋再谈恋爱,晏定康脸皮虽然绷得很紧,心情却着实轻松,几乎就要哼起歌来。侯海洋将流氓刘建厂打倒时,全身染满鲜血,凶神恶煞,这个形象给了晏定康太深的刺激。晏定康实在不愿意将女儿嫁给如此凶悍之人,就算侯海洋考上岭西大学,他也不愿意。这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父亲的真实心思。
小车远走,侯海洋如表演行为艺术的雕塑一般在副食店门口站立着。
炎热天气让现场所有人都汗水如注,几辆车走远以后,搬家的青工们从副食店买来从冰柜里取出的冷西瓜,用杀瓜刀砍成大块,大口大口吃着,清凉西瓜下肚,将暑热带走大半。
烈日下,侯海洋感觉身体发冷,总有一些阴风从黑暗角落吹过来。
白楼方向又响起男女说话声,里面还有孔宪彬的声音。此刻侯海洋谁都不想见,用力地搓了搓脸颊,暗道:“心意已至,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迈开脚步,顶着烈日走出323厂,再也没有回头。
这次与晏琳匆匆相见,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但是对于侯海洋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了遗憾。
放下所有重负,他将在痛苦中得到新生。
8月12日,二道拐村小。
侯厚德按照家乡的老习惯在家里里摆了两桌。
按照家乡的习惯,凡遇婚娶、新居落成、生朝满十、朋友聚会、祠堂庙会等,都要摆一场丰盛酒席,筵席上每桌一般九碗菜,“九大碗”便成为侯家宴客的最高规格。
侯厚德做九大碗的手艺在二道拐挺有名,共有“蒸头碗、烧白、蒸膀、腌盐豇豆鸡块、甜酸鱼、糯米饭、盐萝卜线鸭块、酥红苕块、酥肉汤”九道蒸菜。侯氏九大碗以猪肉和小河鲜鱼为主料,以芋儿、莲藕等本地菜打底,形式古朴,味道鲜美,被大家盛赞。
只是前些年经济紧张,近些年大家都习惯遇大事喜事就到饭馆,所以很少有人在家里弄麻烦的九大碗。上次操办九大碗是为了祝贺大女儿侯正丽考上北京的大学,这一次让家人操透心的浪子侯海洋考上岭西大学,侯厚德表面谦虚,内心颇为自得,决定再请一次客。
在商量参宴人员时,杜小花罕见地与丈夫发生了争执。杜小花回想起在省城的那一幕就罕见地咬牙切齿,道:“段燕当初是求着我们家,才能在大妹的公司打工。她恩将仇报,趁着沪岭出事和大妹怀了孩子,硬是活生生抢了大妹的生意。你记得农夫和蛇的故事吗,段燕就是那条毒蛇。”她稍稍停顿,又补充道:“段燕一个小姑娘懂个啥,肯定是段三在背后出烂主意,不要请他来吃饭,我见到他都想呸几口。”
杜小花是善良胆小的女人,如果她本人被欺负,十有八九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儿女被人欺负,因此记恨上段家。
侯厚德苦口婆心地劝道:“上辈不管下辈事,段三是段三,段燕是段燕,不要混为一谈。我们侯家在家里请客,不请门对门的邻居,其他人怎样看段三。”
杜小花抹着眼泪,数落道:“我要找段三论理,你不准。给亲朋好友摆龙门阵讲一讲段燕的事,你也不准。现在我家请客,不请他能有什么罪过。”
劝到后来,侯厚德火了,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都是一把米的鸡。段三以前帮过我们多少回,你全忘记了?做人要有良心,要宽厚,大家都是近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伤了脸面。”
杜小花见丈夫生气了,这才没有坚持自己意见。
上午,亲朋好友陆续来到家里,在客厅喝茶吃瓜子,传看着盖有“岭西大学”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你一嘴我一句,最后一致认定侯家祖坟好,这才让一女一儿都读大学。更有逞能者装模作样地算起了八字,最后宣布:“侯家要出五品官。”
聊了新出笼大学生话题以后,很快这些工友们便说着荤腥不忌的玩笑话。侯海洋坐在角落里,偶尔插一句话,不停地给大家散烟。
九大碗摆上以后,门对门的邻居段三这才走进院子,与侯海洋打过招呼,坐在桌前。他嚼着肥厚的烧白和蒸膀,瞪着眼与同桌人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同桌人都是擅打酒战者,见段三主动帮着主人家跳将出来,大家心意相通,开始围殴段三。段三喝得颇为悍勇,兴起之时,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与同桌划拳。
大凡酒战,挑战者的结局都是大醉,段三喝至中场,已大醉,被抬到侯海洋的床上,在床上吐得一塌糊涂。
侯厚德知道段三是故意喝醉,以此来表达段家对侯家的歉意。侯厚德是仁厚之人,吩咐杜小花道:“段三醉得厉害,你去煮点绿豆汤和老酸汤,给他醒酒。”
杜小花叹息一声,在二道拐住了几十年,邻居们打断骨头连着筯,今天段三能来大醉一场,她亦不好再责怪段家。
侯海洋是今天的主角,伯叔婶叫个不停,轮流去各桌敬酒。不少好酒的伯叔们拉着新科大学生,兴奋地灌酒,早就将杜小花的叮嘱忘在脑后。
酒席散去后,家里一片狼藉,留下一个醉汉。
几个阿姨留下来帮着收拾院子,一直忙到三点,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侯厚德、杜小花夫妻累得够呛,洗澡后在家里休息。
段三睡到下午五点才醒来,喝了绿豆汤,踉跄着要回家。侯厚德怕他摔跤,挽着其胳膊,将他送到对面。两个大男人站在门口说了半天,以前的隔阂暂时揭过。
侯海洋胜在人年轻,晚上醒来后,喝了绿豆汤,除了头痛以外,身体倒还没有其他障碍。他依着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学校外的小河边游水。
走到河边,远处是巴岳山。
巴岳山平均海拔在八百米左右,山体连绵不断,一直延续到茂东市郊。在群山之中隐藏着三个三线大厂,323厂位于巴岳山山脉的北端。顺着山峰朝北看,侯海洋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材高挑性格爽朗的姑娘。
与晏琳的恋情已成往事,从今天起,他丢弃所有的包袱,轻装前进,创造属于自己更美好的明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默念了一句熟悉到骨头的诗句,侯海洋纵身跃下河。
河水清洌,睁开眼,能看见河里滚动着一串串水泡,零散水草随意飘浮,他闭着气顺水而下,直到憋不住气,才将头探出水面。
河边竹林茂密,水面上飘着些竹叶。侯海洋将头顶的竹叶抹掉,继续沿着小河顺流而下,三四百米后才爬上岸。清澈的河水如母亲的**,让略显烦躁的心情变得宁静。他沿着河堤上行,回到上次跳水的位置,深深呼了口气,再次跃入小河之中。
在小河边痛快淋漓地跳水、漂流,直至无数的白色炊烟冉冉升起。他从河里爬起,迎着挂在山顶的夕阳,身上出现金色光圈。
回到家时,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侯厚德在去年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身份变了,几十年形成的忙碌的生活惯性却很难改变,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在一个荒坡上开了一块菜地,天天侍弄着一个小菜园子。
国人身上都流淌着数千年农业的基因,侯厚德从教师转到业余农民没有丝毫障碍,将一块小菜园种得风声水起。但是,他并不封闭,女儿和儿子是他观察世界的两只眼睛,透过这两只眼睛,能真实地感受到社会正在发生着偏僻角落难以立即发现的深刻变化。
“你回来了,晚上想吃点什么?”杜小花看见儿子,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
侯厚德道:“剩了这么多菜,热热就能吃。”
杜小花道:“不能光吃剩茶,儿子,你到菜园子摘几个西红柿,煮新鲜的汤。”
菜地里有一块地种着西红柿,多数西红柿是青色的,只有几个成熟得早一些。侯海洋在菜地里摘了一个早熟的红色西红柿,擦了擦,几口吃掉。甜中带酸的西红柿带着泥土气息,土是土点,味道远比从外地贩运的水果纯正。
回到家,将西红柿交给妈妈,侯海洋回到自己寝室。
杜小花对丈夫道:“二娃情绪不对劲,按理说拿到录取通知书应该很高兴,他经常阴沉着脸,肯定有心事。”
侯厚德道:“年轻人情绪出问题绝对是男女上的事,我相信二娃的自制力,别去管他,就当没有发现。”
“我的儿子这么优秀,不知哪家闺女能有福气嫁给二娃。”
“二娃原本就骄傲得很,你别去再捧他,免得尾巴翘上天。”侯厚德又道,“酒席办了,我和你到岭西去一趟,见一见外孙。”
杜小花终于等到丈夫作出这个决定,高兴道:“我去准备土鸡蛋,还拿点今年买的新米,大妹最喜欢喝新米稀饭。”
侯厚德道:“土鸡蛋拿点,新米就算了,省城什么东西没有。”
即将到省城看外孙,杜小花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有完全听从丈夫的意见,将新米和学校外买的土鸡蛋混装进竹篮子,这样既能给女儿带新米,又能用新米保护土鸡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杜小花起床做饭。透过窗子能看见炊烟在二道拐的薄暮中飘荡,空气中里有股红苕稀饭特有的香味。
侯海洋长期保持了早起锻炼的习惯,打过一阵篮球,到厨房喝水。进门后诧异地见到母亲手撑在腰间,表情痛苦,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妈,你不舒服?”
“没啥,痛一会儿就不痛了。”
“你做过胆结石手术,是手术的问题。”
杜小花痛得明显紧了紧眉毛,道:“不是胆结石的问题,这次是腰痛,有时痛得很,有时一点都不痛。你吃了饭赶紧收拾,要到省城去见大妹。”她撑着灶台,抬腿都困难。
侯海洋细心地观察着妈妈,道:“妈,今天不去岭西,到县医院,你别说什么老毛病了,老毛病都是拖出来的。”
杜小花迟疑地道:“我们已经说好到省城,你爸都收拾好了。”
侯海洋道:“我去给爸说。”
侯厚德正在卧室里换衬衣,听到儿子建议,道:“你妈痛了半年时间,一直拖着。”
在农村,头痛脑热的毛病总是拖着,拖着拖着没事了就是小病,拖到最后进医院就是大病。侯海洋到厨房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扶着疼得更加厉害的母亲走回卧室。
卧室正中间放着一口油漆斑驳的樟木箱,樟木箱已经打开,箱里放着衣服,衣服最上面是一个黑色小皮包,这个小包用于平常放零钱。侯正丽嘲笑过这个小包是侯家的貔貅,只进不出。侯厚德戴着老花镜,解开扎钞票的橡皮筋,站在箱边一张一张地数着积攒的钞票。
包里的现钞显然不够支付住院费用,侯厚德拿出一张折子,道:“我等会儿去取钱。”杜小花忘记了疼痛,道:“折子是定期,现在取了不划算。二娃马上要读书,屋里没有钱不行。”侯厚德道:“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损失点利息就损失点。二娃读书的钱我有数,你就别操心了。”
看着桌上散乱的钞票和绸布包的存折,侯海洋一阵难过,暗道:“我真没有用,二十岁了还不能帮助家里。大学四年,我一定要自己想办法赚钱,绝对不能增加家里负担。”他拿到高考分数后便有读大学时自己赚钱的想法,今天更加坚定。
他给大姐打了电话,讲了母亲要到茂东医院看病的事。
侯正丽着急地嚷道:“无论如何让妈到岭西来治病,县医院和镇医院是什么水平,你们不是不知道。茂东医疗条件好些,可是不方便。我建议直接到省医院,医疗条件好,还有空房子。别考虑费用,你姐这点钱还有。让爸接电话,我关心我妈,爸也得关心他的老婆。”
大姐的快言快语让侯海洋笑了起来,道:“别挂电话,我去叫爸。”
在侯正丽坚持下,侯厚德、杜小花同意到岭西省治病。对他们老夫妻来说到省医院治病是一件大事,离家时间长,花费多,必须得好好准备,只得晚一天再到岭西。
太阳光从天边云层突围而出,将远山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
杜小花在自家的小菜园浇水后,再给全家人煮饭。
侯厚德换上新衬衫后,杜小花道:“省城那些人都是把衬衫扎在皮带里,精精神神的,我们要走亲家,不能邋邋遢遢。”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侯厚德,他将衬衫扎进皮带,在屋里走了两步,觉得浑身不自在,还是将衬衫从皮带里拉了出来,解释道:“扎在皮带里面不舒服,到了省城我再扎进去。”
临出门时,他提上跟随自己近十年的黑色小皮包。杜小花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帆布旅行包,道:“上次大妹就说你这个包难看死了,这是大妹买的包,洋气点,别让亲家瞧不上。”
“真是麻烦,为什么事事都要让亲家瞧得上。”话虽然如此,侯厚德还是将黑色小皮包放回柜子里,背上时尚的帆布小包。
走在离厂的小道上,杜小花胆怯地问道:“老头,省里医院是不是都很贵?”
侯厚德同样心中无底,他没有增加妻子心理负担,镇定地道:“应该花不了多少,先检查了再说,你不要多想。”
杜小花叹气道:“二娃还要读大学,把钱花光了怎么办。”
走在母亲身后的侯海洋接口道:“我读大学不用家里负担,自己能想办法。”
侯厚德斥道:“在大学里就要好好读书,学到真本事,一辈子受益。你自己负担,怎么负担,出去打工浪费大学时光,只是短暂得益,最终来看反而是吃了大亏。”
侯海洋没有与父亲争论,他决心已定,无论如何不能再从家里拿钱。前往岭西的路上,他透过车窗观望着一掠而过的风光,脑子里想着如何赚钱。以前在巴山的积蓄还剩下六百多块钱,这六百块钱应该能撑住最初三个多月,三个月以后必须要有收入来源,否则不再从家里拿钱就成为一句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