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英国人给她的绰号是最礼貌的,“美杜莎”;中情局的人直截了当地叫她“克格勃巫婆”,而使馆里低于参赞级别的人干脆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在布拉格早春的稀薄阳光下穿过人群来到莱昂面前,自我介绍说“下午好,我叫玛塔。你想必是霍普先生”,用一种略微沙哑的、简洁的俄语。而莱昂——不到一年前才刚刚从坎布里亚的训练营结业——匆忙放下酒杯,握了握她的手,回答“幸会,叫我泰勒就行”。1978年,那时候是。两人都在使馆文化处工作,都明白对方和文化毫无关系。
他们在华沙再次见面,在那里她的名字是艾琳娜,而莱昂则是“弗莱彻先生”。弗莱彻先生花了一个礼拜跟踪艾琳娜,想弄清楚华沙谍报圈对暗号的规律,到底是路灯柱上的粉笔标记,还是二手书店里常年贴着“已售”却又始终没人取走的一本旧书?艾琳娜在街心公园一株松树的阴影里等着弗莱彻先生,抓住他的领带,刀锋刺穿外套和衬衫,捅进腹部。
“你不会死,这次还不会。”克格勃巫婆悄声说,扶着莱昂,在远处看来就像在安抚一个身体不适的朋友,“离我远一点,否则下次我会把你割开,从喉咙到肚脐。”
她松了手,莱昂差点跪倒在覆盖着积雪的泥地上,血迅速浸透了衬衫和毛衣,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滴。他看着玛塔跑向两个路过的巡警,假装惊慌失措地说着什么,指着松树的方向。莱昂压紧了伤口,疼痛令他眼前发黑。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关切地用波兰语说着什么,是那两个巡警,玛塔已经不见踪影。
他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你很幸运。”大使馆的翻译告诉他,“如果不是一个路过的女士及时发现了你,你有可能会休克。”
“对。”莱昂闷闷不乐地回答,“多么幸运。”
“你确定你想不起抢劫犯的样貌?”
他能清楚记起玛塔,还有她的条纹头巾和黑色长大衣:“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邻座在熟睡,发出响亮的鼾声。莱昂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隔着衬衫摸了摸肚脐旁边一两英寸的地方,疤痕就在那里。飞机已经开始下降,他打开了遮光板,莫斯科隐藏在密不透风的灰色云层下。他上一次来这里是1991年12月,动荡而短暂的夏天结束已久,玛塔和他沿着高尔基公园空荡荡的滑冰场散步,草地上散落着被雨水浸湿的传单、瓶子和尖锐的碎石。
“我的名字是柳德米拉。”她突然说道,像是吐出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无所谓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每天都有这样的感觉。”
“不,你没有。”柳德米拉停下脚步,抬手抚摸他的脸颊,摩挲着没有刮干净的胡茬,“因为你是个糟糕的间谍。”
“跟我走。”他鲁莽地说。
“你知道我不会的。”
“既然克格勃已经不存在——”
“不。”她踮起脚,吻了莱昂的嘴唇,“再见,克里斯滕。”
护照顺利过关,意味着“矿井”里还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莱昂径直走向物品寄存处,第171号柜子的密码是84805134,里面有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少许卢布和一本英国护照,照片是莱昂的,名字是尼尔·弗莱彻。莱昂摇了摇头,对着信封笑起来,关上了储物柜。他用这本新护照租了一辆车,在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下驶向约定地点。
莫斯科国家图书馆的停车位不多,但在这样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季早晨,大部分都空着。他来得太早了,在门外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为了取暖,双手都插在口袋里。门终于打开的时候莱昂充满感激地踏进温暖的室内,询问馆员缩微胶卷阅览室在哪里。
莱昂把外套搭在椅子上,在桌子旁边坐下。十几台新旧不一的缩微胶卷阅读器放在那里,配有被翻得卷页的使用指南,胶卷储存在编号的架子上。他思忖着谁会来看所有这些被永久保存在聚酯薄膜上的旧报纸和陈年档案,像他这样的人,也许;还有不情不愿的历史学生。
脚步声,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莱昂坐在原处没动,双手放在桌面上,看着另一个人在对面落座。
“图书馆。”莱昂说,“就像以前。”
“不怎么像。”柳德米拉把手提袋放到一边,并没有摘下小羊皮手套,“你和我都不再能轻轻松松地背着狙击枪爬上屋顶了。”
“也许我还能。永远不要低估老狗。”
柳德米拉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他面前,莱昂伸手想把它拿过来,但柳德米拉按住了信封,“你现在还来得及离开这里,假装自己是个怀旧的游客,找一家好酒店住几天,回去,也许会影响你的退休金,但至少不会有人把你扔进关塔那摩监狱。”
莱昂把信封从她手里抽出来,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他一张一张地看过去,最后把它们拢起来,放回信封里。
“这些照片是从哪里来的?”
“你有你的方法,我也有我的。”
莱昂摸了摸下巴,他没有刮胡子,因为长途飞行,眼睛也布满血丝。“我一直以为‘浮标’的死是报复,但其实那是鸣枪示警,叫我后退。‘海钓’触到阿拉伯半岛一条腐烂的神经了。”
“还有华盛顿和伦敦的。只要沙特在他们面前晃动飞机订单,他们像打了麻醉药的狗一样乖乖趴下。”
“梅西耶会用尽手段除掉蔡斯和康韦尔,免得他们有机会出庭作证。”
“还有你,如果你不小心的话。”柳德米拉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莱昂,你赢不了,你要对付的是海湾国家和他们脚下的石油。”
莱昂重新拿起信封,把照片倒出来,像是要检查自己有没有认错什么。第一张照片是用长焦镜头从远处拍的,隔着偏光玻璃,画面泛出一种带蓝的灰色,但后排座位的乘客毫无疑问是梅西耶,在他旁边,凑得很近,似乎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的,是赛义德·本·阿卜杜拉·阿尔·鲁马,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外交与国际合作部的北美专员。
——
“蔡斯。”
清醒的过程就像从湖底往上游,他觉得自己花了三个小时在泥浆里徒劳地蹬腿,无法浮上水面。脑后有一条神经隐隐作痛,也许是因为伤口,或者昨晚的白兰地。有人摇了摇他的肩膀,声音和光线逐渐变得清晰。
“蔡斯,醒醒。”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去摸枪,武器还在原处,保险栓关着。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天早就亮了,蔡斯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座钟,十点过五分。
“有人来了。”阿德里安悄声说。
蔡斯打开了手枪保险栓,弯腰潜到窗边,把布帘掀起一小角。一辆银色雪铁龙停在车道上,一个穿着牛仔夹克的人关上车门,径直走向公寓入口。信箱在门厅深处,靠近内院的地方,需要经过已经无人居住的门房室。蔡斯打开门,走到楼梯平台上,穿着牛仔夹克的人哼着歌走过门厅,把玩着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
“留在这里。”蔡斯悄声对阿德里安说,走下楼梯。
这种老式公寓的门厅就像个低矮的洞穴,白天也需要亮着灯,通往内院的门是洞穴尽头的一小块光斑。信箱嵌在墙里,像一排方形蜂巢。穿牛仔夹克的人打开了其中一个信箱,仍然哼着走调的歌,抓出一大叠信,塞进斜挎包里。
“尼古拉?”
穿牛仔夹克的人抬起头,眯起眼睛,打量着蔡斯,露出犹疑不定的笑容,“是的,请问你是——”他看见了蔡斯手里的枪,马上住了嘴,喉结上下移动着,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你不认识我,现在举起手,走上楼梯,不要作声。”
——
披着印花睡衣的老太太踮着脚,捂着心口,透过猫眼看着尼古拉高举双手走进比德曼生前的住所。
她后退了两步,差点踩到家里的猫。那动物恼怒地叫了几声,但老太太根本没有留意到,她快步穿过起居室,拿起电话听筒,拨了17。
“是的,警官,有可能是谋杀案,我看见那个流氓手里拿着枪。没错,门牌号是4。不,那房子应该是空的,警官,比德曼先生已经死了三年了,上帝保佑他。不,我还没有听见枪声,但我担心很快会有了。”
——
“把他绑起来。”蔡斯说,枪口仍然指着尼古拉。
“多来几次,我就是绑架专家了。”阿德里安抱怨,拆下固定窗帘的布条,捆起尼古拉的双手,再把他绑在椅子上。后者瞪着他看了许久,又看向蔡斯,把法语换成了口音浓重的英语:“这是个误会。”
“你应该比你的打手聪明,老实回答问题,也许还赶得上在午饭之前回家。”蔡斯冲阿德里安扬了扬下巴,“有人雇你解决掉这个人,不是吗?”
冷汗聚集在尼古拉的额头和鼻尖上,他舔了舔嘴唇,目光溜向蔡斯手里的枪,“是的。”
“告诉我你雇主的名字。”
“美国大使馆的一个人,托比,名字好像是这个。”
“派驻使馆的情报官员没有兰利批准不会擅自行动,你知道托比在和谁联系吗?”
“我怎么可能知——”
尖利的警笛声打断了他,阿德里安从窗帘缝隙里往下看,皱起眉。
“多半只是路过。”蔡斯说,仍然盯着囚犯。警察似乎比近在眼前的枪更令尼古拉不安,他不停地扭着双手。
“不,他们停下了,就在门外。”
蔡斯咒骂了一句,迅速搜了尼古拉的口袋,拿走了他的车钥匙,拉起阿德里安跑下楼。两人冲出公寓大门的时候两个警察刚好走上车道,反应比较快的那一个试图拦住蔡斯,但特工用枪柄重重地砸中了他的脸。另一个警察掏出了枪,蔡斯踢了一下他的膝弯,警察摔倒在地,武器脱手飞了出去。蔡斯往他头上补了一脚,那人滚进稀疏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地趴着。
“快。”蔡斯命令道。两人钻进那辆原本属于尼古拉的银色雪铁龙里,车倒退着驶出车道,车尾砰地撞上了那辆引擎还在运转的警车。蔡斯换了档,踩下油门,车往前窜去,在受惊扰的邻居的视野里迅速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