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人们一般是在这里道别的。”阿德里安说,在安检区外面停下脚步,向蔡斯伸出手,“所以,再见?还有谢谢。”
蔡斯点点头,握住他的手,“回去伦敦?”
“回去伦敦。”
“不错。”
“是的。你应该去那边度个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餐厅,虽然我不能确定你的假期会不会包含枪战。”
“一般不会。”
“幸好。”
短暂的沉默,两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握着对方的手,松开了,各自移开目光。他们挡住了别的旅客,阿德里安小声道歉,挪到墙边,看着人来人往的出发大厅。
“接下来会怎样?”
蔡斯看着他:“什么会怎样?”
“哈迪,军火商,你和中情局,之类的。”
“调查,律师们互相投掷泥巴,我需要出庭作证,也许还不止一次,但哈迪会进监狱的,我会确保这一点。”
广播响了起来,阿德里安看了一眼液晶告示牌上的时间:“我要走了。”
“当然。”
“再见,蔡斯。”
“再见。”
蔡斯原地站了一会,转身向停车场的方向走去,几步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快步跑回安检区,粗鲁地推开人群,假装没留意到周围的抱怨和白眼,抓住了阿德里安的手臂,“小松鼠。”
对方回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夹杂着惊讶的困惑神情。蔡斯吻了他,按着他的后脑,把他拉近。阿德里安抱紧了他,闭上眼睛。
“5分。”他们分开的时候,阿德里安说。
“在一个1到5的程度量表上?”
“在一个1到10的程度量表上。”
“太糟糕了。”蔡斯说,“我能再试一次吗?”
全文完。
尾声
莫斯科,夏天。
门铃第一次响起的时候,柳德米拉忙着给新种的黄水仙填土,并没有听见。直到她停下来喝水的时候才听见铃声,她匆匆摘下园艺手套,穿过厨房和客厅,不小心把小块的碎泥抖落在地板上。她懊恼地盯着它们,好像这样就能把泥土吓得自己跑回花园里去似的。门铃又响了起来,第三次。
她打开前门。
莱昂看起来比她更局促不安,耳尖变成了比手里那束玫瑰更深的红色,他五十六岁了,但在柳德米拉看来仍然是捷克大使馆那个二十六岁的愚蠢美国人。
“早上好。”他说。
柳德米拉接过玫瑰,没有回答。
“我刚好在附近。”莱昂接着说,“事实上我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附近,我从没想过我会活着说出这句话,不过我退休了。”
“而且把你的退休天堂选在了莫斯科。”
“是的。”
“你住在哪里?”
“这里,如果你允许的话。”
柳德米拉看着玫瑰,阻止自己露出笑容,“我不太确定,克里斯滕。你会种黄水仙和烤面包吗?”
全文完。
圣诞节番外:
Merry Goose Chase
约定时间是十点半,莱昂十点就到了,目不斜视地走过了那家用作接头地点的咖啡店,在街道尽头拐弯,不紧不慢地绕建筑物走了一圈,这才回到出发的地方,推门走进店里。这叫“测绘”,是他接近任何预定碰头地点前的标准动作,留意有没有可疑车辆,记住出入口的位置,规划撤离路线,比如打碎哪个窗户会更容易逃脱。莱昂选了那张最接近这个幸运窗户的桌子,摘下手表,放到菱格餐巾上,这也是事先约好的暗号。
店堂有一种小木屋式的温暖气氛:擦得光亮的橡木圆桌,低矮的雕花天花板,带有铜灯罩的小吊灯和挂在显眼位置的麋鹿角。两天后就是圣诞,离新年尚有超过一周,但快乐的彩色横幅已经拉起来了,“1979新年快乐”,字母是金色的。
侍应过来问他要些什么,莱昂点了黑咖啡和葡萄干面包。咖啡太烫,喝起来像煤油,但至少面包温热松软。他上一次进食可能是二十个小时前的事了,在罗马至布达佩斯的夜班火车上买了一个接近化石状态的三文治。莱昂拍掉手上的面包屑,看了一眼躺在餐巾上的手表,还剩五分钟。
咖啡店的门打开了,一股冷风涌了进来。莱昂看了一眼进来的人,下意识地坐直了,伸手摸枪。
克格勃的巫婆在他对面坐下:“克里斯滕。”
“玛塔。”莱昂用拇指拨开了保险栓,“早上好。”
“没必要用枪。”
“谁说我带枪了?”
“那你现在手里拿着的想必是打火机了?”
“我的上司告诉我这是一次友好的会面,如果我知道要见的是你,就不会急着赶来了。”
“你不喜欢看见我吗?”
“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差点把我捅个对穿。”
“只是一点皮外伤,克里斯滕,不要那么夸张。”
侍应取走了玛塔的外套,挂到衣帽架上,把餐单放到她面前,她道谢,专心致志地翻阅起来,仿佛这是全世界最引人入胜的东西。莱昂盯着她看了一会,关上手枪保险栓。
“黑咖啡和葡萄干面包。”玛塔告诉侍应,后者拿走餐单,消失在厨房里。她转向莱昂,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以显示自己没有武器,但莱昂确信只要她愿意,能随时用甜品叉杀人。
“我的任务——”
“我之所以来——”
他们同时开口,莱昂打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先说。玛塔展开餐巾,仔细地把它叠成三角形。
“我们都知道三年前你那边和我这边都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些鸟儿飞出去没再回来。”她把餐巾重新展开,折成小方块,“卢比扬卡的孩子们前两天发现了这些鸟儿的踪迹。彼得自然想把他抓回来,‘他’,克里斯滕,单数。”
“所以?”
“我只关心索科洛夫,海因斯是你们的事。我不指望我们能合作,但至少应该互不干扰。”
“听起来很合理。”
侍应送来了咖啡和食物。玛塔把两颗方糖放进滚烫的咖啡里,把餐巾铺到大腿上,接住面包屑。莱昂请侍应续杯,等他走开了才开口:“你认识索科洛夫吗?”
“我看过他的档案。”
“我的意思是,你了解他本人吗?”
玛塔看了他一眼,像是要评估他是否值得信任:“他教过我近身搏击。”
莱昂沉默了几秒:“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你的暴力倾向。”
对方挑起眉毛,但没有像莱昂预想中那样反驳。玛塔把面包卷撕成两半,里面还是热的,冒出带着黄油和葡萄干甜味的湿润蒸汽,“告诉我,克里斯滕,一个发报员是怎么成为间谍的?”
“一个莫斯科大学生又是怎么成为克格勃的?”
玛塔笑了笑,就像人们在冗长的铺垫之后终于见到自己想看的剧情时那样。“别忘记布达佩斯不是你们的地盘。仅此一次,只要你不阻碍我工作,我也不会干扰你的。”她把撕碎的面包留在餐盘里,站起来,“顺带一提,我不认为这个窗户是最好的紧急出口,除非你喜欢被电车撞倒。”
她眨眨眼,拿走衣帽架上的外套,推门离开。侍应带着咖啡回来了,问他是否需要更多方糖。
“不。”莱昂心不在焉地回答,看着窗外的电车轨,“一点都不需要。”
——
又一辆电车驶过,没人下车。坐在长椅上等候的老太太卷起报纸,蹒跚上车,鼓鼓囊囊的外套令她看起来像个移动的棉布球。
“滴答。”海因斯说。
“我知道。”他的同伴回答,透过起居室窗户看着电车消失在小雪里,“你已经说过了。”
“安东,我没说话。”
“你暗示了。”对方拉上窗帘。
“我敢肯定克格勃把人送进劳改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狗把下巴搭到他的膝盖上,海因斯揉着她的耳朵,阿尼卡眯起眼睛,“拿着报纸的女人已经是这个星期第二次出现在电车站了。另外还有一辆送蔬果的小货车一直停在街口,装着大功率天线。另外有三辆车流动监视,每次来都不换车牌。有时候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秘密监视’里的‘秘密’是什么意思。”
“既然已经开始监视。”水壶响了,安东走进厨房,关掉炉子,带着水壶和瓷杯回来,“为什么还不开始抓捕?”
“因为他们不能肯定我们是我们,需要克格勃确认,等他们派一个见过你和我的人过来。中情局也有可能插手,取决于兰利有多想把我抓回去了。确认之后他们还需要设计一个皆大欢喜的方案,调派人员和车辆,摸摸匈牙利警方的下巴,让他们听话。我估计我们还有三四天的清静日子,最多一周。你看,我比你还了解克格勃。”海因斯拧开锡罐,“安东·安德烈耶维奇,你又忘记买茶叶了,这是第三次了。”
“第二次。”
“三次,包括上星期。”
“我们不是更应该关心逃亡路线吗?”
海因斯把空茶叶罐放回原处,靠在餐桌上:“你还记得我在东柏林是怎么摆脱你和你那些斯塔西[*1]小蝙蝠的吗?”
“很难忘记,你差点削掉我半只耳朵。”
“我们就用那个方法。”
——
“没有异常,他们没有发现我们。”玛塔放下望远镜,把垂下来的长发绕到耳后,用铅笔在线圈本里草草写了几个字,“平民生活让他们变得迟钝了。”
“我可不会像你这么笃定。”莱昂接过望远镜,看着海因斯牵着狗走过电车轨道,裹着厚实外套的老太太仍然坐在长椅上,看起来已经睡着了,“想想看,这两个人背着四张不同的通缉令在布达佩斯住了两年才被发现,就在克格勃的鼻子底下。”
“不是我们的鼻子,克格勃在匈牙利没有管辖权。”
“你真的要在我面前重复这套官方鬼话吗?”
“这是浪费时间。”玛塔站起来,“现在动手把他们抓起来,天黑之前就能送到莫斯科。”
“兰利还没有批准这个计划。”
“那你可以等着,卢比扬卡的孩子们已经不耐烦了。”
“这是联合行动——”
“闭嘴,克里斯滕。”
“闭嘴并不是解决争端的——”
玛塔冲窗户扬了扬下巴,“是索科洛夫。”
莱昂拆下狙击枪的瞄准镜,它比普通的双筒望远镜倍数更高。前克格勃外勤离开房子,跳上往北开的电车。“他们往不同方向走了,玛塔,我们得通知‘蒲公英’们。玛塔?”
没有回答,这个临时租来充当岗哨的小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苏联姑娘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莱昂愣了一两秒,匆忙收拾好东西,飞快地跑下楼梯,把老旧的木板踩得叽嘎作响。
——
莱昂追上了第一组“蒲公英”,那是流动监控组的代号。他们已经跟着海因斯走到了河畔公园。目标和他的狗慢悠悠地沿着小路散步,一个戴着亮黄色毛线帽的幼童对狗产生了兴趣,摇摇晃晃地向那只毛茸茸的动物走去,海因斯停了下来,让小孩摸摸狗的脑袋,和母亲礼貌地交谈了几句。一辆卖甜点和饮料的粉色四轮小推车从他们旁边经过,被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推着,挂在把手上的收音机大声播放着儿歌。
“出入口都已经有人守着了。”监控组长告诉莱昂,“离这里最近的电车站在半公里之外,他不可能跑得到。”
“我来动手。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开枪,也不要使用暴力。”
“明白。”
莱昂拉直外套衣领,穿过荒芜的草地,向海因斯走去。后者早就留意到他了,停下脚步,露出微笑,仿佛两人本来就约好要在这里见面似的。狗警惕地打量着莱昂,嗅他的裤腿和外套下摆。
“下午好,克里斯滕。”
“海因斯先生。”
“我还在想谁会是我们的新乌鸦。普利斯科特还好吗?还在巴黎?”听他的语气,路人会以为他们是久未见面的叔侄。
“他很好。”
“兰利还是想要我回去,嗯?”
“是的。”
海因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莱昂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走在河边的泥路上,冷风吹动了头上的枯枝。
“工作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海因斯问。
“差不多。”
“我敢肯定他们把你训练得很好。你的便衣探员们已经把这个地方包围了,对吗?也已经知会布达佩斯警察了?”
“如果你安静地跟我走,没人会受伤。”
“当然。”海因斯摘下右手手套,塞进口袋里,“有人会照顾阿尼卡,是吗?总不能把我的好姑娘扔在这里。稍等,我想把另一只手套也摘下来,今天比较暖,能帮我拿一下这个吗?”
他把牵引绳递给去,莱昂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海因斯抓住他的手腕,一拳击中了他的胃部,然后用力一勾他的脚踝,莱昂重重地摔倒在泥地上,疼得眼前发黑。他挣扎着爬起来,海因斯已经跑出很远了,快要到小路拐弯处。伪装已经毫无必要了,周围的探员们狂奔过来,莱昂吃力地跑到小路尽头,绕过茂密的灌木丛,半弯着腰,努力压制着干呕的冲动。
海因斯消失了,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小路尽头的草地上只有三三两两晒太阳的情侣和年轻母亲,都用惊异的眼神打量着他们。卖甜食的粉红推车慢吞吞地路过,驼背老人冷漠地看了他们几眼,往马路的方向走去,用俄语叫卖,嗓音和音乐声惊飞了几只野鸭。
探员们迅速分散开来,搜索了树林和附近的商店,盘问路人。没有人见过什么绿眼睛的先生和一只狗。天黑之后莱昂终于承认失败,放这些疲惫的探员们回去休息。他花了一整晚琢磨报告,但整件事的轮廓是在六天之后才慢慢摸清楚的。
先是玛塔,她和她的探员们跟着索科洛夫搭乘的电车一路横穿布达佩斯,快到终点站的时候终于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他们冲上车,赶走惊慌的乘客,把目标押下车,这才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吓坏了的年轻匈牙利男孩。男孩声称,一个俄罗斯疯子把大衣和帽子送给他,换走了他的破旧绒线帽和布满补丁的外套,还塞给他厚厚一沓钞票,唯一的条件是要他坐在原处,一直到终点站才能下车。没有人知道索科洛夫究竟在哪一站下了车,很可能是最靠近公园的那一站。
粉红推车也找到了,弃置在一个车库门前,推车里完全可以藏得下一位绿眼睛的先生和他的狗,探员们在里面找到一顶假发和一件污渍斑斑的大衣,就是驼背老人穿过的那件。没有人留意这个用俄语叫卖的老家伙,一些探员们认为他往西南走了,另外一些认为他去的是相反方向,还有一些人根本不记得什么老人,无法达成共识。
“往好的一面看,至少你没有挨打。”莱昂说,把糖罐推到桌子对面。
玛塔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他们又是咖啡店里唯一一桌客人,天两小时前就黑了,两人的影子被铜吊灯映在玻璃窗上。
“我们就差一点点。”
莱昂摇摇头:“我们差得远。”
玛塔用俄语说了一句什么。
“谢谢,也祝你下次好运。”电车从窗外驶过,一闪而过的灯光。莱昂要赶上凌晨起飞的运输机队,先到巴黎,再从那里返回华盛顿,十几个无眠的小时,但此时此刻他还有一点迅速消散的时间,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玛塔。克格勃的巫婆察觉了他的视线,挑起眉毛。
“没什么。”莱昂悄声回答,“只是想说圣诞快乐。”
全文完。
注1:Stasi,前东德国家安全部,名义上是独立的,但实际上受克格勃控制。
19.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