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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工业技术的下乡
·提高农民生活程度的道路
普通一个农家的收入有下列几个来源:(一)农田上的主要作物,(二)辅助作物,(三)家禽家畜,(四)贩运,(五)出卖劳力,(六)乡土工业。他的支出大体可以分为下列几个项目:(一)衣、食、住、行、娱乐、宗教、医药等日常生活的维持费,(二)婚丧等生命关节上的费用,(三)保卫、社戏等社区公益费用,(四)捐税,(五)地租,(六)灾祸、劫掠、敲诈、瘟疫等意外的打击。
想提高农民的生活程度,主要的是增加支出中的第一项。增加的方法不外提高收入和减少其他项目上的支出。最理想的是收入中项项都能提高,其他支出项项都能节省。但事实上并不能如此,于是不能不有所偏重。在收入上,我们得看哪一项最容易见效,而且最有希望,限制比较最小;在支出上,我们得看哪一项最应当减少。所谓“应当”是指以农民健全生活为标准。
我在讨论土地问题时曾提到地主阶层应放弃特权,是从农民支出方面着想的,地租在经常的支出中所占成分很高,要提高农民生活程度(即使要达到不饥不寒的小康水准),决不能继续像过去和现在一般把这样重的一块磐石系在农民颈上。这就是“耕者有其田”。我这样说并没有忽视支出的其他项目。和地租同样在压迫农民生活的,有时甚至更压得紧的,是最后一项。这一项应当包括各种非法的摊派,供给过境的军队的消耗,以及各种强拉的工役。如果把这些划到第四项,则捐税也就成了亟该减轻的项目了。这些是比改革土地制度更紧急的,但是因为这是不易发生异议的,所以我也没有特别提出来讨论。
农民担负的减轻是乡土复员的前提,但是单从这方面下手,我们可能提高农民的生活程度还是很有限的。所以我曾偏重到收入方面去讨论这问题。这种偏重并非认为减轻支出的那一方面可以缓办(若干批评我的朋友在这点上有误会我原意的),而是认为我们应当做得比这些更多一点。更应该多的那一点是我所提到的乡土工业。
我对于乡土工业的意见,又曾引起许多批评,因之我想在这里再谈一谈。我们如果看一下我所列下的农民收入来源,从收入数量上说,(一)(六)两项比较最重要。在比较繁荣的乡村中第六项的收入甚至可以和其他项目的总数相等。也正是这一项在过去几十年中跌落得最凶,这个事实我想很少人能否认。于是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在这许多可能得到收入的项目中,如果我们想设法增加的话,最可能入手的是哪一项?
在设法回答这问题时,我曾请教过农业专家,如果我们利用一切科学所给我们的知识,像选种、除虫、加肥等等,土地生产能增加多少?有的认为不过20%,最高的估计可能到100%。即使做到加倍的程度,可以增加的限度还是很低。当然这是在作物不改变的前提下所作的估计。董时进先生曾指出过:如果要在农业本身去谋农民经济的改善,直接从改良作物入手不如从改种经济作物入手为有希望。经济作物是指值钱的作物,也是指作工业原料的作物,好像油桐、桑麻等。
我所想的,其实不过是再推进一步:如果农民把经济作物的收获直接当原料卖出去,不如在可能范围里自己加工,甚至制造成了成品出卖,在收入上讲应当更上算。这就是把农业联上了工业了。这其实也就是我们传统乡土经济的方式,在和西洋现代工业势力接触之前,我们乡村中本来是有相当发达的工业的。我也认为乡土工业是形成中国小农经济的一个重要因素。我这种分析使若干读者认为我主张退回闭关时代的经济形态,于是各种“梦呓”“幻想”等名字加到了我的身上,而忽略了我一再着重的“乡土工业变质”的主张。在这些读者看来,乡土工业必然是落后的,是手工的,是封建的,是小商品生产的。其实在动力、技术、社会关系(生产者和原料及生产工具的关系)、经济组织各方面都是可以变的,而我要提出来讨论的正是乡土工业的内容应当怎样安排,谁知道这些问题竟会这样容易的在几个时髦的名字之下被罩住了?
·为了农业的收入着想
在进入乡土工业内容的讨论前,还有几个先决问题得说一下。首先是我们何必维持这种农工混合的乡村社区?在这种社区里,工业的现代化会受到限制,为了工业着想,这种方式是要不得的。关于分散在乡村里的工业在现代技术的应用上有它的限制,这一点我充分同意,下面还要提到。我的出发点却并不是“为了工业着想”,而是“为了这三万万几千万的农民着想”。为农民着想,工业如果离开了乡村,试问他们从哪条路上去提高他们的收入呢?主张工业集中在都市里的朋友们曾答复这问题:“他们可以离开乡村进城来当工人。”这句话是不错的,假如都市工业能很快地把乡村人口吸收到都市里去,使留在乡村里的农民能得到完全靠土地生产来维持生活的农场,这问题自然简单了。我们且不必希望每个农家能像美国那样有四五百英亩的农场,只求增加一倍土地,每家有10英亩的土地,都市就得收容近2万万的人口。如果能这样,中国将是世界上空前的都市化的国家了。我们的资本、资源、人才各方面全够不上这条件(吴景超先生在他的《工业化过程中的资本与人口》一文中曾分析过这些条件)。于是主张都市工业的人不能不附加一个降低人口的条件了,俾佛利支先生的乌托邦里中国只该有3000万人,不到现有人口的十分之一。说我提倡乡土工业是梦呓和幻想的朋友,不知道曾否考虑到大规模工业化有多少可能?
我个人也是主张减少人口的,但是我认为在事实上中国能维持现在这数目不再增加已经不是件易事。所以在我们为中国经济前途打算时,最好承认这庞大人口的事实,那也就是说,中国农场扩大的可能很小;至少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们不易脱离小农经济的基础,于是我们的问题并不是都市工业效率高呢还是乡土工业效率高?而是我们求工业的充分现代化而让80%的农民收入减少,生活程度降低呢还是求农民多一点收入,而让工业在技术上受一点限制?我的选择是后面这半句。有朋友为我“惋惜”,但是叫我怎样使人家不“惋惜”呢?中国的经济条件拉着我,插不起翅膀飞向“前进”,如果这是落后,落后的不是我的选择(谁不想一转眼中国就有美国那样多的工厂),而是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家,这片这样多人耕种得这样久的古老的土地。承认限制是自由的开始,我们还得靠这片土地一步步求解放我们经济的束缚的方法,第一步就是在小农经济的基础上谋农民收入的增加。
如果都市和乡村隔得开,都市能孤立地发展它的现代工业,主张都市工业的朋友们尽可不必考虑我这种被称为“迷恋于过去”的论调。困难的是如果乡村不能繁荣,农民收入不能增加,都市工业尽管现代化得和西洋媲美,工厂里出产的货品试问向哪里去销售?工厂不是展览会,不是博物馆,没有市场就得关门。让我再问:除了给农民工业,有什么方法能有效地增加他们的收入?一个即使能做到不饥不寒的乡村,还是很少有余力来胃纳强大生产力的都市货物的。
乡土工业这个名字,我知道是不够漂亮,不够生动的,但是在这乡土中国,漂亮和生动常等于奢侈:让我冒着“落伍”的指责,再回到乡土工业上来说说罢。
·电和内燃机使现代工业分散成为可能
我所谓乡土工业包括下列几个要素:(一)一个农家可以不必放弃他们的农业而参加工业,(二)所以地点是分散在乡村里或乡村附近,(三)这种工业的所有权是属于参加这工业的农民的,所以应当是合作性质的,(四)这种工业的原料主要是由农民自己可以供给的,(五)最主要的是这工业所得到的收益是能最广地分配给农民。
根据我这样的说明,就可以知道我并不主张:(一)一切工业都分散到乡村中去,(二)一定利用手工生产,(三)全在农家家庭里经营,(四)商品由各家分别出售。把这几个误会挖走后,我可进而讨论动力、技术、规模、组织等问题了。
传统的乡土工业是手工生产的,因为在传统经济中没有其他可以分散的重要动力。当工业革命开始的时候,主要的发明是蒸汽动力。用蒸汽来做生产动力,机器的位置给规定了集中在一地的形式。蒸汽所推动的引擎(发动机)和制造机之间必须有一根皮条连着,所以这两种机器愈靠得近愈经济。因之早年的工厂形式是许多制造机中间拥着一个锅炉,锅炉上是一个烟囱,正像一个火车头拖着一大串车厢,节节连住,不能脱链的。烟囱也象征了工业。货物的运输靠火车,火车有一定的站,不能零零星星地把货物运送到分散的栈房里,货物的散集必须有个中心。这样立下了现代集中式工业都市的形态,那是蒸汽动力的产物。
电力的应用把工业的区位改变了,这时代象征工业的不再是烟囱,而是蛛网形的电线。19世纪的伦敦是个黑雾的都市,现在雾并没有改它的浓度,但是煤灰减少了,雾也白净得多了。电,这个使工业能分散的动力,把工业推进了一个新阶段。美国靠了TVA这类水电工程,使工业深入了南部落后的区域。那是因为电超越了区位的限制,发电机和制造机之间无须有一定的距离。
中国乡土工业的复兴必须以这种新动力作基础。有了这种动力,我们才能依每种制造过程的性质去安排工厂的规模和位置。
我是对扬子江水利工程计划抱有巨大希望的一个人。当抗战还在进行,萨凡奇先生冒险调查了这中国经济复兴的命脉回来,宣布这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所能供给半个中国的电力时,我觉得我的乡土复员论有了物质的基础了。这工程计划听说现在已被搁置,“扬域安”这个名词也好像已经入睡,但是只要蜀道尚存,我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向广大的乡村输入复兴的血液。只要我们有一个为中国人民生活打算的政府,这金饭碗决不会长久埋在土里的。我诚恳地希望喜欢用幻想来塞人口的朋友们,不要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这类计划,和从这计划所允许给中国人民的幸福。
内燃机的发明和在运输上的应用,卡车和公路的发达,更使货物的散集不必集中在少数据点。电话和航邮又使经营上的往来减少了密集的需要。这种种技术上的进步,使分散工业不成为幻想了。为了避免空军的袭击,英国的战时工业就尽量利用这分散原则,在工党执政之下,更注重工业落后区的复兴政策。军事的立体化促进了工业的分散化。这是当前工业区位组织变化的趋势,我想“落伍”两字在这里似乎不太能应用,除非把历史倒看。
·一段历史的教训
技术的改变,不但会影响工业的区位,而且会改变工业组织的结构和财富的分配方式。新技术常会成为少数人的特有机会,造成社会新的分化形态。最近曾和吴晗先生讨论这个问题,他告诉我一段中国历史上关于水碓的故事。碾是除去谷类外皮和把谷粒碾成粉屑的过程,在农业中是一种极基本的工作。传统的技术大多用人力和畜力,但在公元3世纪中叶,司马昭当权时,已有人发明了利用水力来碾谷类的技术。这在中国经济史中是极重要的,因为传统的生产技术中,唯一被利用的无生能力就是水力。用水力代替人力,据当时估计,可以有百倍的利益。唐代高力士所用的水碓,“并转五轮,日破麦三百斛”,规模已经相当大。如果从那时起,这种技术能普遍推广,加以改进,到1600多年后的今天,中国乡村里应当可以有相当发达的利用水力的工业了。但是事实上却不然。
水碓规模大,建造时需要资本;水道不是私家的,利用水力需要权力;利益大,引诱人,争得凶,需要不怕势力的地位――这是说普通农家是没有份了。这个重要的发明,一起首就被豪门巨室所专有了。他们有钱可以投资,有势力可以占用沟渠,甚至妨碍灌溉,大发其财。《晋书·王戎传》曾说这位豪门的“水碓周遍天下”。这新的技术一方面引起了和农家水利的需要的冲突,另一方面引起了权贵间的争夺。这种专以谋利为目的的新工业,并不能和农业的需要相配合。许多本来作灌溉之用的沟渠被豪门的水碓所截袭和改道,以致影响农产。单以公元764年在长安城北白渠上拆除了的硙碓70余所说,就增加了粳稻岁收300万石(《唐会要》)。权贵中间的争夺火并,更有很多记载,从唐开始,我们看到政府一再下令拆除水碓,宋金皆著为禁令。这个新技术也就逐渐衰落,至少也不能好好利用来为人民服务了。到现在内地农村中大多数农家还是用着最简单的杵臼在舂米。我住在云南呈贡时一进南门街上就有一个石臼,时常看见有人在舂,象征着几千年中国技术的没有进步。我听了水碓这一段历史,更使我警惕,一个技术如果不能配合在人民的需要里,作为提高人民生活水准之用,被冻结还算是幸事。
我追述这段历史并不是想对现在正在采用的新动力作预言,说它也会有被冻结的一天,但是想指出如果新动力所开放出来的经济机会不分散到大多数人手上去,一样会引成豪门的独占,一样会在人民生活上引起恶果。利用新动力和新技术的人数愈多也愈能保证它不会危害社会,而得到正当的利用。这是我主张我们不应当走上西洋资本主义的路上去发展我们新工业的理由。
若干在原则上,同情我的朋友觉得怀疑的是我所主张的乡土工业因为规模小,不能大量生产,成本高,不能和西洋大工业的出品竞争,所以尽管用意很好,恐怕不太切实。关于这些问题我将在下篇里提出来从长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