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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崩溃而是瘫痪
·崩溃之谜
“中国似乎是一切原则的例外”――的确,中国在现代西洋人,或是熟习西洋观念的人,看来多少是个谜。譬如说目前的经济,已经有过不少人预测说,总崩溃就在眼前了;可是一关一关,似乎还是在拖,而且也好像还是拖得过去。这样很使不少人觉得拖是一个万应灵丹了。拖拖也许会拖得出头,正如抗战一般,拖到胜利;经济的困难是不是也可能拖到繁荣呢?
要中国的经济霍然崩溃我想是不太可能,但是拖却拖不出繁荣倒是一定。小农经济不会崩溃只会瘫痪。瘫痪是慢性的,逐渐加深的。慢性和逐渐加深的病并不是轻症。医生和病人都最怕这种深入每个细胞的瘫痪。在病人说,急性的病,就是不治,痛苦也受得少;瘫痪才是活受罪。在医生说,急病一定求治得早,开刀上药还来得及,慢性的瘫痪要使病人了解非求医不成时,大概已深入膏肓,不能治了。
在工业化的现代经济里,如果出起毛病来,常常是成为头条新闻的,干脆、明白,每个人都看得到,因为没有人能不受影响。崩溃、危机等字都是用来形容现代化的经济现象的。譬如英国去冬的煤荒,星期二动力部长在阁议里还在盼望可以安渡难关,星期五宣布紧急方案,星期一半个英国停电停工,星期三全国停电停工――真像是闪电式的。这叫作“危机”。
美国1929年的不景气也是有一点迅雷不及掩耳,3月里胡佛上台时,“有史以来没有比现在更繁荣了”。10月21日,证券市场有一点小风波,三天之内,风暴掀天,一百二百万的股票转了手,到29日,一星期又一天,证券市场崩溃了,持券人损失了15亿美元。
有人以为中国年来物价一跳一跳,总会跳到“霍然崩溃”的程度,可是这似乎早应降临的不幸,总是被拖了下去。我不敢预言在若干都市里不会有些类似闪电式的大事件发生,但是以整个中国的经济说,却显然在沿着另一种公式进行,是日渐瘫痪,一直到溃烂不治。
现代工业国家会有惊人的危机发生是因为它们的经济是一个密切相关的分工体系,牵一脉动全身的。像一部机器,即使是一个小零件损坏了一些,全部机器就会停下来。正因为这样,它们的经济危机并不是每一部门的败坏,而常是某一部门受到阻碍,或是活动周转不灵。它们只要把零件修好了,或是阻碍活动的因素矫正了,全部机构又可以上轨道照常运行。危机之后可以接着复兴,甚至可以繁荣。现代经济的危机不过是生产的停顿,并不是指生产能力的败坏。依我上面譬喻说是急性病,身体的元气是没有伤的,如果治得快,复原也快。
我们没有这种危机,有的是每个细胞逐渐在瘫痪。病害得重得多,是沉疴不是险症。
·小农经济的坚韧
中国经济的基本结构是一个个并存排列在无数村子里的独立小农。在小农之间很少分工。大家种同样的作物,大家从他自己的土地上得到各人生活上基本需要的粮食。邻舍如果病了,不能耕种,并不会使自己的生产活动受到阻碍。说得刻薄一点,这正是一个帮工得些外快的机会,至少也可以卖个人情。
我们的农业还没有进步到大量种植商品作物的程度。美国大部分农民并不是种植供给自家消费的作物的。他们种了东西,预备出卖。麦子、烟草等等自己不用,所吃的面包和香烟还得向店里买。这种农业才是整个分工的经济中的一部门,所以会发生农产品卖不出去,用来当燃料等事。这种农民才会遭遇经济危机。
商品作物在中国农业中只占很小的部分。大多数的农民是为了自家的消费而生产的。从佃户说,他得缴纳一部分农产品给地主,这是供奉,不是商品。农家的经济是尽力求自给。当然,农家并不是样样东西都靠自己的,他们可以买些香烟、耳环之类,而且以现在情形说,布匹也大多是购买的了。因之,他们总得出卖一部分农产品才能购买这些东西。但是这和现代经济的互相倚赖性是不同的。第一,这些农民现在所依靠都市供给的并不是他们生活上不能长期缺乏的物品。在抗战年头,我们自己都经验到两三年不买衣料还是可以过得去的。第二,这些物品的缺乏更不会影响到农业生产。农业上的工具,不但简单,而且都是可以长久使用的。所以我虽不说中国农家全是自给,但是我却认为他们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是可以自给的。
在这种小小的生产细胞中,不但消费可以自给,生产要素也是高度的自给。劳力是靠自己下田,必要时和别人换换工。劳力的自给更加强了农业经济的韧性。如果一块土地是雇工来耕种的,这块土地上的出产必须高过所付的工资;而工资的决定又要看在这地方其他受雇机会中能得的数目;低过这数目,工人会到别的部内去卖工,不到农田上来了。因之,工资可以规定一块地是否值得耕植,所谓土地利用的边际。但是在劳力自给的农家,他们并没有工资这问题。“反正也没有其他用处”的劳力,无论怎样,只有在田里讨生活。土地不好,收成坏,并不能发生“不值得耕”的边际。他们是以生活程度来迁就现实的。生活程度是个别的,是大有伸缩性的。农业生产直接和这一直可以降到死亡的生活程度一沟通,除了死亡的威胁似乎很少可能使农民自动放弃耕作,于是农业生产停顿也成了不太容易发生的事了。
·天灾和逃荒
这种小农经济里会不会生产停顿的呢?――会的。什么时候会停顿呢?――遭到了灾。我们说话时“灾”字之下常连着个“荒”字。荒是指农业生产的停顿,灾是指土地无法耕种的情形。成灾的原因最普通的是自然的变化,所谓天灾。农作物的生理决定了它能生长的环境。大旱大水,可以成灾。除了人想收获农作物的果实外,还有其他动物也在觊觎,蝗虫螟虫等等无不是与人争收的,在人看来也是灾。
灾是农业的威胁,对此除了祈祷烧香,立庙供奉之外,农民们并没有积极控制的方法。所幸这些出于自然原因的灾并不常常不留余粒的。灾有轻重。虽则中国农民从来就没有和灾分过手,七八成的收成已经说丰年,标准很低;但是事实上太重的灾也只限于较小的区域,并不常在广大的平面上赤地千里的。一个区域里的农民成灾到不能以降低生活程度的手段来应付时,实在没有粮食时,传统的办法是“逃荒”。像我这种在太湖流域里长大的孩子,绝不会忘记一年一度甚至几度的“难民到了”的恐怖。这就是所谓“就食江南”。运粮食到灾区去救济显然不是老办法,因为这是需要比较廉洁和有效的行政机构,大概这是我们向来所不常有的。逃荒很可能是我们人口移动的经常原因。汉丁顿氏论中华民族性时特别重视这个现象。慷慨的,有同情心的人不容易不顾一切地就道,结果是被淘汰了。身体弱的,不容易适应别地水土的人在路上死了。留下的是代表着我们民族性的一辈肯低头、自私、不康健却也不容易死的难民们。
从经济的角度去看逃荒,这是些微有一些像现代经济危机般会蔓延的。这蔓延并不是有机性的,而是机械性的。灾区里的难民拥到了附近比较好的地方,如果这地方所有的粮食只够自己吃的,经这批难民来一挤,也变成不够吃的灾区了,于是只有加入难民团体一起出外就食了。这些难民一方面是边走、边死,另一方面是边走、边增;一直要到有余粮可以挡住他们前进的地方才停得下来。淮河流域的难民,逃荒可以一直逃到太湖流域,而且依我童时的记忆,这是每年必有的现象。
在自己粮食不够敷余的地方逢着逃荒的到来,冲突是可能发生的。如果灾区大,难民众,这个行列不能不借武力来获得救济时,也就成了我们历史上常见的各种各式的所谓“寇”和“贼”了,但是也有不少是从这些贱称中蜕变成为“王”为“帝”的――这是我们小农经济中相当于现代工业经济中危机的现象。
·排斥了救济的瘫痪
在救济事业的发达下,上述那种逃荒的现象可不致大规模地发生了,去年湘桂的灾荒情形相当严重,如果不是发生在去年,很可能会引起历史性的混乱,但是去年正有着经常的救济机关,而且这机关又拥有雄伟的资力,足以在短期间把外洋面粉投入灾区,至少把灾区封住没有蔓延开来。
天灾还是容易看得到的病症,所以救济工作还能及时办到。现在我们所患的病,却比灾荒更深入。这是人造的灾荒,普遍的和继续的在把劳力和土地隔开,把劳力和农时隔开,结果是土地的荒废。土地荒废就等于农业停顿。
农民可以黏紧在土地上,以降低生活程度为手段去开垦不太有利的土地,还是以能免于一死为条件的。我充分承认在中国人命确已如草芥,但是求生的努力还是一切活动的动力。如果这一点都不能给他们,他们并没有理由真的爱土如命,还是不肯放弃土地,不让土地荒废的。
现在差不多已到了这地步。多年战争的结果,本来可以增加国民收入的种种作业一项一项地关闭了。工业停了,渔业不成了,唯一还能继续生产的只有我们这片土地了。于是大家的生活都得依靠这土地了。不但如此,一切的费用包括大规模在消耗中的弹药,大批向外洋输送中的钱财,最后都得要这片土地来担负。公务员和军人感觉物价高了,还可以向政府要求加薪,要求配给粮食;可是政府哪里来粮食,还不是向这片土地要?通货膨胀了,物价高,公务员和军人生活苦,而这苦很快地摊派一大部分到农民身上去了。本来可以维持耕种者生活的土地,加上了这摊派,根本没有维持耕种者生活的能力了,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不耕种的人反而可以有粮食吃,耕种的人却没有饭吃了。到了这时候,人要求生的话,只有放弃土地了,在前年年底,我们在云南乡下已看见农民把田契贴在门上全家离乡的事件。事隔一年半,这已是到处都在发生的现象了。报章杂志上关于乡村的通信,很少不记载着这类情形。把巨大的战争担负压到土地上去,必然会把人和土地挤开来的。
中国的耕地本来已经有很大的部分是不能给人温饱以上的报酬的,换一句话说,土地利用的边际实在已经太低;所以一遇着较重的征税,立刻承当不起。比较好的土地是否还能维持耕种呢?并不。在抗战初年后方乡村中壮丁不是被征,也已经逃亡,这是征兵的结果。抗战结束后,征兵的区域更广了,政令所到的地方,人口逃亡的情形是不免的。这还只是减少劳力而已。更重要自然是直接受到战事的地方。粮食和劳力愈不易得,为了充实自己,削弱敌人,凡是两军争夺的区域,粮食和劳力的争为己用也成了军略上必需的要着。粮食的真空地带,人是住不下的,人走了土地也就不会再出粮食了。
更使情形严重的是农业富于季节性。在任何时候,给战争破坏过的地方,虽则破坏的本身可能只有短期,但必须等到一季之后才能再行种植。这样,使战争所到之处不但当时遭殃,而且要长期停顿在不生产的状态中。
这是我所谓经济瘫痪的意义。静悄悄的,荒芜的土地跟着战区的扩大而推广。一家一家的小农离开了生产事业。他们吃还是要吃的,性质上和逃荒并无不同,可是这些应该急速予以救济的人造灾民,却并不加以救济,反而因为他们不纳粮,不应征,加以迫害。这些人成了战争的对象,也成了战争的主力,战争因之更扩大,在这公式下,一直可以蔓延开去。中国经济中生产细胞逐一破坏,形成瘫痪。
瘫痪是慢性的崩溃,可是并不使经济结构突然受阻,在还有可以生产的细胞时,还是可以维持着半身不遂的局面,这就是拖。拖并不会拖出希望来的,每增加一个失去生产效能的细胞,也必加重一分生产细胞的担负和缩短一分生产细胞的寿命。瘫痪是排除救济的灾荒,因为这是人为的灾荒,自然不能盼望制造灾荒的人自己去予以救济。在本质上原是和经济崩溃和灾荒相类的,但是在打算挽救这一点上却远没有这二者的简单。
这沉疴是愈拖愈深了。眼看一个一个细胞在破坏,眼看生产部门,一门一门在封闭,而大家还是在拖,一直要拖到没有了健全的、生产的细胞为止,那时候:即使有机会改弦易辙,想走上建设的路,每一个零件都已经腐败了的机器是用不成了的。瘫痪是在腐蚀生产的能力,比了生产停顿的经济崩溃严重得多。
1947年5月22日于清华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