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乡土重建 - 费孝通
地主阶层面临考验
·特权的动摇
上一篇乡土复员论里,我提出一种看法:中国土地问题严重性的表面化是由于乡土工业衰落而引起的,土地的生产并不能单独同时养活地主和佃户两重人物,中国现有的人地比例,注定了“耕者有其田”的秩序。如果我们承认当前严重局面基本上是土地问题在作祟,则土地问题的合理解决自应是重建和平秩序的前提。合理解决,在我看来,却不只是在土地权的重分配。我说“不只是”,因为要能做到土地权重分配,实行耕者有其田,必须有一个条件就是本来靠地租维持生活的地主得另外找到一个经济的基础。有人会说,地主这阶层是寄生在农民身上的剥削者,他们已经侥幸地被供养了几千年,现在该被清算了;把田拿走了,如果他们自己没法找到生存的机会,那是活该。我不愿在道德立场上讨论这问题,只想从事实上说,如果地主阶层找不到新的生产性的经济基础,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土地的,于是,如果要实现耕者有其田,就不免要在同意的方式之外用暴力的手段了。再换一句话说,如果不给地主阶层一个经济的出路,土地问题的解决过程中避免不了暴力的因素。我的立场是想在和平方式中去解决这无法拖延的基本问题,所以特别愿意强调和平解决所必需的条件。我承认地主阶层即使找到了新的经济基础,不一定就能和平解决土地问题,这只是一个必要的条件,而并非足够的条件。
我也承认“另外找到一个经济基础”的责任是在地主阶层自己,因为他们在传统社会中是握有特权的阶层。拉斯基教授在工党上台前夕给英国特权阶层的忠告,很适用于中国当前的形势。如果特权阶层不自动的放弃特权,在和平的情势中获取另外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就将被迫放弃特权,在暴力的运用里,损失最大的也就将是这个阶层。
事实上,当前的地主阶层已感觉到他们的特权不可靠了。这里我可以抄录一节一位在家乡(苏州附近)的朋友给我的信:
以前农民“拔田”(有永佃权的佃户向地主买俗称田底的地权)每亩需粳20担,农民花得起这笔钱的很少。现在市价只要两担。很多地主在困难重重,前途又无希望之中,甚至肯收更低的代价把田卖掉。
这其实是乡土衰落所必然会发生的结果。地主们放弃土地,离乡入城,已有相当久的历史。现在城市里多少中下层的居民不是从原有的地主阶层里出来的呢?他们如果在城市里得到了谋生的职业,或是投资的机会,即使没有“重重困难”去迫他们出卖土地,他们也不会留恋于已不一定收得到租的土地。但是关键是在他们身虽离乡,而并不易在土地之外找到一个稳定的经济基础。中国民族工业的萧条,使他们的收入还是直接间接地取之于农民。一查他们的职业,公务员和军队占着很大的比例。这说明了,如果我们在农业之外不能开辟出广大的生产基础,本来寄生于土地上的,不论他们离村多么远,不论他们名义上怎样不带土气,最后,转转弯弯的还是寄生在农民身上。地租名目可以变成赋税,变成摊派,实际还是一样,土地得供养这一批不事生产的人物。这是说地主阶层即使放弃了土地,如果没有新的生产去吸收他们,问题还是没有变。因之,我觉得现在的关键已不是在地主们愿意不愿意放弃土地,而是怎样转变为生产者的问题。
·寄生阶层的保守性
地主阶层既已感觉到特权基础的动摇,但未能及时在土地之外去另谋出路,依旧在四面楚歌中求片刻的苟延,在明知愈拖愈不利的命运前恐惧战栗――那是值得我们更进一层去分析的事实。
中国地主阶层踟蹰不进,因循苟且,不能毅然在工业里自谋合理的出路,有外在和内在的两层原因。外在的原因是西洋雄厚的工业势力和复杂的国际政治,这方面已经受到注意,我不必在这里多讲。我在本文里想提出来的将偏重于内在的原因,那是地主阶层的生活方式、理想、抱负和知识所给予他们的束缚。
特权所给人的享受会向灵魂深处索取它的代价。它腐蚀握有特权者的个人的志气,它也腐蚀维持这特权的社会的活力。这可能说是上帝的公平,也可以是历史的公律。特权阶级的生活只要现状不变就能维持,因之在心理上憎恶变革,保守是他们根据阶层利益而养成的精神,在土地制度里获得特权的阶层保守的精神更是牢固。农业本身技术的成分远不比工业,作物的生长是自然过程,人不过在旁扶植,农夫是靠天吃饭的,明白主观的限制。另一方面说,小农生产是自给自足的,在经济上不受市场竞争的打击或鼓励。这种性质的作业里不容易表现出技术的重要性来。技术不需日求新异,整个人事也易于安排配合,成为一种稳定的社会结构。现代工业社会是稳定不住的,基本上是因为技术的分量太重,技术这一道里,效率、经济、精巧等一类标准太明显,加上了竞争性的市场,技术必然领先变革,于是文化的其他部分也不能不随着变了。因之以现代工业社会里特权阶级来比较传统农业社会里特权阶级,后者的保守性和固执性可以更为显著。
尤其在中国,这种特权阶级在以往是不必具备着高度警觉性的。地主阶层可能的威胁来自两方,一方是农民的反抗,一方是暴力集团的侵害。中国地主阶层经了长久历史的陶养,对这两种威胁已经发生了相当的免疫性,这种免疫性结晶在儒家的思想和相配的制度里。从这个角度里去看儒家思想和制度,很可以见到它的实用性,甚至相当微妙的作用。儒家是反对地主们在享受上无餍求得的,克勤克俭,把主观的欲望约制住了,使他们不致尽量地向农民榨取。这有限的土地生产力和农民已经很低的生产水准是经不起地主阶层们的挥霍的。把中国一般中小地主描写成养尊处优、穷奢极侈的人物,我觉得是不太切当的。“一粥一饭”式的家训即使不能算是实况的描写,地主阶层平均所占的土地面积也可以告诉我们,他们所能维持的也不能太过于小康的水准。拥有100亩农田以上的地主,据陈振汉先生的推算,全国约有80万人,合全体农业人口的3‰。除了这少数有资格谈得到优裕生活的大地主外,克勤克俭是必须的生活条件。我在去年暑假里回家乡时曾问过当地的朋友,“完全靠地租,想生活得相当舒服需多少田?”我得到的回答是“400亩上下”。我知道有几家亲戚有田在二三百亩左右的,他们的生活实在赶不上一个有几十亩田的自耕农。省俭之成为中国一般的性格实有它的经济基础。主观欲望上的约制使租佃关系中紧张程度得以减轻。
中国传统租佃关系里还常充满着人的因素。这因素又被儒家的“中庸”、不走极端所浸染得富有弹性。我幼年常听祖母讲:有些下乡收租的地主非但没有收到租反而放了一批赈。我提到这事实,并非说中国地主阶层怎样慈善;很显然的,如果都像这种放赈式的收租,这阶层早就不存在了,而且我也知道有地主把佃户的女儿都拉回家做丫头的。但是我要借此指出的,在传统的礼教中确有鼓励不走极端的力量,在消弭租佃之间的冲突。有人不妨说这是猫哭老鼠的假慈悲,这是地主剥削农民的力外裹着的糖衣。我并不反对这说法,我只要说明,此假哭,此糖衣,确曾减少过农民反抗的可能。
另一方面足以侵害地主利益的是各种各式的暴力集团。在人口增殖,生产无法扩大的局面里,以暴力来取得财富的方法永远是引诱人的。如果地主得自谋保卫,他们不能不讲组织,讲武备,警觉性也够维持他们一点生气。但是在中国却发生了传统保镖性的皇权。皇权的最后成分是暴力,它的形成是由于被需要安定的经济力量所招安,以按期的报效代替周期的被劫掠。这过程是我们熟悉的,从上海乞丐头儿起到大小帮会,以及边地的保商组织,都是这一类。梁山泊那样狠的好汉,也难免“招安”的梦想。这其实是暴力集团升沉的自然史。中国历史上贵为天子的,无论胡汉,还不都是以劫掠始而以收税终吗?
从地主阶层说,他们自己是不武装的,但是利用着暴力集团间的矛盾,以暴制暴地选择他们付保镖费的对象。保镖的目的在获得这笔钱,如果有其他暴力团体兴起了,最初是剿,剿不了则抚,抚不了就得拼,拼不了就让位,这是改朝换代。不要说得太远,就在我幼时,军阀们争雄的时候,我知道得很清楚,军阀打是打他们的,老百姓只要先躲一阵流弹,再希望不碰着败兵,最后自有商会出来劳军,一切如旧;劳军过后还在城门口看到几个扰民的小兵的头颅,旁边是一张“安民告示”――换了一个保镖。
这个降伏了其他暴力集团的皇权,如果认真要统治起来,侵害地主利益怎么办呢?这里又碰到了我已说过的传统对皇权的两道防线了,这里不再重复。
中国地主阶层并不是一个突出的特权集团,而是经了长久的位育,在内有着免疫性,在外有着一道道的防线,使他们可以在一个稳定的农业经济里,过着寄生性的生活。研究寄生虫的生物学家常会告诉我们有关这类动物的无数难于置信的寄生本领,生理和环境真是神工鬼斧般的配搭得巧妙异常,没有这一套,这类动物是无法生存的。但是因为它们的专门化,一旦环境改变了,也常是最先淘汰的,它们没有积极谋适应的能力。当我着手分析社会上寄生性的特权阶层时,也不免常引起这种感觉;他们的生存和繁荣不是靠他们个体的能力,而是靠着微妙的制度上的搭配。因之,他们对制度上的变革必然是厌恶的,保守性也特别强。
·传统性格阻碍着新生
当我在客观的立场去分析中国地主阶层的合理出路时,我觉得只有从民族工业里打算,但是再去看一看这阶层的特性,未免使我为他们担忧了,因为由于他们历史上的特殊社会地位所产生的性格和现代工业所需的才能很不相合。这件事实可能足以部分的解释为什么我们和西洋接触已有了一个世纪,而民族工业还是这样幼稚(把一切责任放在帝国主义身上是不够的)。
首先我可以提出来说的是对于技术的贱视。上面已讲过贱视技术是维持稳定的社会所必需的条件。贱视技术的结果使地主阶层里的人物和工艺隔离了。工艺是人和自然的接触,改造自然以为己用的活动。生产活动也就是取用于自然的活动,所以基本上是工艺性的。脱离了生产的地主阶层无需讲求工艺,转而因害怕工艺的发达会威胁他们利益所寄托的社会结构。嫉视工艺,称之为淫巧,称之为末技,称之为玩物丧志,不但把社会上可能的技术进步遏制了,而且自己和自然之间立下了一道鸿沟。于是文艺代替了工艺。文艺是象征标记的玩弄。工艺本来也不能完全不求助于象征标记,算术和科学是从工艺里发生出来的,但是这里的象征标记最后要在自然现象里实证的,只是手段性的;文艺里的象征标记却不须实证,它们可以直接给人感情和思维上的满足。对自然本身缺乏实用性的兴趣,使实证的科学,甚至写实的艺术,都无从发达。中国传统以地主阶层为基础的思想和学术,很深刻地表现着这种特性。
厌恶及贱视和具体事物的直接接触和运用,使这种人对自然现象缺乏感情上的爱好。中国的文人特别不惯用手去抚弄物件,高贵的姿态是把双手放在袖子里。从小好奇心就被限于在冥想里得到满足,孩子们可以和玩具绝缘,更谈不到自由地制造和破坏,连沙泥都不准染指的。这一套教育和整个成人的生活方式相衔接,相配合。技巧不入上流。
这种人所关心的是社会身份,在人家眼睛里的贬褒,俗称面子。在衣着上要和非运用双手不能谋生的平民划出区别。尽管穷,长衫是不进当铺的。身后要跟着侍从,使唤人,一方表示是役人的身份,一方可以避免和自然多接触,用象征标记来驱使环境,获得满足。传统对于享受的定义显然和西洋的概念差别很大,西洋的所谓享受是以能使用的物资的多少来衡量,而中国传统却以使唤的人数作标准。
这一套和工业组织所需要的精神真是格格不相入。工业基础是技术,是双手接触自然,是在支配自然里求表现和得到满足。我曾有机会在战时后方的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工厂里去住过,员工人事的摩擦最大的起因,并不是绝对的待遇上的不平均,而是相关于身份的荣辱。实际上收入比职员为高的工人不安于自己的地位,宁愿做职员,坐办公厅,使唤人,胸前别一个徽章。这并非是工人们不谙计算,而是员工之间身份的划分太明显,态度上充满着歧视。这里利用现代机器的还是那传统的社会结构。一个工人对职员“没有礼貌”可以构成被开除的理由。一个毫没有工厂经验的留学生或是大学毕业生可以得到工程师或随习工程师的位子,他们决不会去做工头,不会住在工人宿舍里,不会在工人食堂里吃饭;而一个没有进过高等学校但富有经验和才干的工人,也极难得到负设计、管理责任的地位。这种分化,尤其在国营工厂里是如此,被称为“资格”的鸿沟,反映出中国的传统社会结构的素质,我想,这也是阻碍着中国工业现代化的一个不太使人自觉,实际上却极致命的势力。
我在这里所提到的不过是这病症的一个症候,其他类似症候还多,但已足以使我们看到背负着这一套生活方式的地主阶层的子弟们即使有机会去向工业里谋出路,他们的习惯,包括手和脑,是否能适合于这路上的工作,实在很成问题,何况大部分的人还没有在这路上去谋发展呢?最能吸收这种人的职业是所谓“公教”,“公教人员”现在已成了个十分熟悉的名词,甚至很多从事工业的人,因为国营工厂的发达,也可以包括在这名词之中。这个新名词在旧词汇里就是“衙门”里的人物。衙门本是传统地主阶层,也称士大夫的出入之所。与其说中国的新事业改变了传统,不如说它们被传统所同化,成了装旧酒的新瓶子罢了。
我在上一篇乡土复员论里曾说起为地主阶层打算得及早放弃土地另谋经济基础,在本文里我想指出的是该放弃的不只是有形的特权,而且必须把从这特权里所养成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包括志趣和态度,一起连根抛弃。这是一个时代所给的考验。
当我发表了上一篇乡土复员论之后,曾接到若干来信,其中有一位质问我是否想以资本特权来代替土地特权,想转移阵地,放弃农业夺取工业。更问我是否想为地主阶层做谋臣策士。我觉得这些质问的确很中要点,我承认自己虽已属“没落的地主”或已抛弃了地主身份的人,但确自觉有为这个进退两难,前后夹攻下的阶层,考虑他们的前途的责任。这阶层在现在还是存在着,是一个事实,它是个历史的产物,在时代的巨变中进退维谷。我并不想在维持地主阶层特权的前提下作打算,而是想怎样为这阶层里的人求一条合理的出路:怎样才能使他们可以放弃这事实上既不易又不值得维持的特权。
我也曾想过所谓“转移阵地”的说法;详细一些说,就是由政府发行土地公债,使地主在获得报酬之下把土地脱手给农民,把地租改为利息,再把他们的资本投入工业。这办法对于地主是有利的,真是所谓“以资本特权代替土地特权”。但是这种办法还是解决不了基本问题。且把农民能否担负债务的利息的问题搁开,从地主本身说,如果他们维持特权的身份和附着于特权的那一套生活方式,他们并不能在工业中开拓出一个新的基础来。地主阶层如果不自己去经营工业,找什么对象去继续他们的寄生生活呢?对于这些问题的考虑,使我写下这第二篇乡土复员论。我在这里可以回答那位朋友的是:我确是认为只有“放弃农业,开拓(不是夺取)工业”才是现有地主阶层应当采取的道路,但是同时他们必须放弃特权,把他们这阶层的性质由寄生而变成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