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育制度 - 费孝通
版权信息
书名:生育制度
作者:费孝通
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10-01
ISBN:978755613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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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一个重读费孝通时代的开启
赵旭东[1]
2021年11月2日是中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费孝通先生诞辰一百一十一周年的日子,作为一种纪念,也作为一种学术的传承,我们特别编订了这套八种十二卷的“费孝通经典作品集”出版,以飨读者。编书也是读书,编过之后,总会留下那么一丝印记,这便是写在这里的有似蜻蜓点水一般的读书心得,并以此作为将来深入研究费孝通思想的引子。如能因此引起同好的批评,那也是一件很让人快乐之事。
·选书缘由
在有着书写能力的文人传统中,有独特的文人纪念的方式。在我的心目中,我一直是将老师费孝通首先看成一位中国文化传统中的能书写的文人,其次才是一位做研究的学者,最后则可谓是一位真正有着基层社会关注的社会活动家。他的思考来自他四面八方“行行重行行”的行走,而他思想的精髓则见之于他一篇篇的文字书写。
对于费孝通先生诞辰一百一十一周年的纪念,我们实际上很早就在筹划着,包括一直在编着的先生年谱长编。这中间我曾经尝试着和出版社的朋友进行沟通,并一起详细讨论了出版这套文集的初衷、构想和规划,没想到一拍即合,默而认同。大家随后便在一起合作,从选书到选版本,前后一年左右的时间,最后选定了八种十二卷,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这些专门为着纪念而选出来的文字,在费孝通一生的作品总目中,既有很著名的、有代表性的著作,比如《乡土中国》《江村经济》《生育制度》《乡土重建》,也有那些似乎不那么著名的,或者不那么具有特别代表性的,比如说《美国与美国人》《重访英伦》《社会调查自白》,以及杂写五种的《杂写甲集》《杂写乙集》《杂写丙集》《杂写丁集》《杂写戊集》。将这些编订成一套文集,最为朴素的初衷就是,试图以此作为对这样一位一生以“一介书生”自居的世纪文人的独特的纪念。
当然,在我的观念中,费孝通的这些作品都可谓是著名的,并且必然都是具有某种代表性的,很难专门有一种所谓学科史意义上的那种刻意地去做出著名与否以及代表性与否的一分为二的划分。即便是对一个普通人而言,非黑即白的评判也是会失之偏颇的,更别说对一个真正的有思想的文人以及有知识和品位追求的大学者了,这样一种人为的区分,很显然是一件极为荒诞也无意义的事情。
自然可以想见,作为思想家的费孝通,他自己绝对不会有分身术一般的能力,将他一部分灵魂和精力,去写所谓著名的和有代表性的作品,而分出另外一部分灵魂和精力,去写非著名的和没有代表性的作品,这显而易见是一种不大合逻辑,甚至多少有些不近人情的武断的划分。而反过来却又可以说,费孝通有生之年所写下来的这每一个字,实际上都代表了费孝通思想的某一个方面,可谓是他完整人生的一部分,也是人们可以借之去洞悉费孝通思想的根本和全部的。
·费孝通的思想
单就费孝通的思想本身而言,它实际上真正标定了一个时代的存在,并无形之中映射出来那个时代人的一种精神气质。他用一种人类学的田野工作、社会学的实地调查以及民族学的跨文化比较研究,进一步充实了他对于个人、社会与文化思想的理解。甚至还可以说,他一生的书写,真正完整地体现出了中国文人传统之中独有的文以载道的“公器”观念,从日复一日的文字书写之中,他的思想和个人知识的发现,也必然因此而得到最为广泛的传播。而费孝通文字的魅力,恰在于最为真切直接地去关注现实中国本身的实际存在样貌。他从来没有以学问的深奥来将自己隔离于大众群体的生活现实之外。他从始至终都在强调一种平民路线,强调基层精英与大众生活之间的无距离的沟通联系,因此才会有他的“从实求知”以及“志在富民”观念的提出。
在这里,很显然的一点是,尽管他早年曾经深度地参与历史学家吴晗有关中国绅权问题的讨论,并一起编写了《皇权与绅权》一书,由此真正注意到了在中国传统社会的上下结构间作为中间层的士绅阶层的存在与作用,但他的绅权观念是基于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乡土观察,是将士绅角色及其权力运作还原到乡土社会结构的功能之中。因此,他的观察视角是源自乡土又回归于乡土的。
而且,费孝通对于“土”的理解是极为独特的,也是后来人如果不去专门做一种深度阅读便无法真正体会得到的。这种理解是与费孝通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英国人类学的功能派大师马林诺夫斯基的思想一脉相承的,也即真正把“土”或“土地”以及依赖于此而形成的生活方式看成一种基本的社会形态。这种形态的根本就是土地和基层社会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这中间,土地是作为一种生活的媒介和根基而存在着的,也就是在乡土观念中的个人、土地以及社会这三者,它们必然是相互绑定并勾连在一起的,彼此间是无法分离,也不可以各自独立存在的。
显然,从作为其第一本专著的博士论文《江村经济》,到后来名冠天下的《乡土中国》一书的出版,这个阶段,可谓是费孝通思想成长的关键期。这同时也可以看成其思想历程中的第一次大觉醒,是西学遭遇到中国现实社会的一次真正自觉、自求和自知的本土性转化。很显然,这样的一次觉醒,对费孝通自己的学术历程,乃至学术思想的形成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他因此回归到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笔记性随笔的书写之中,即不再在西方严格学科规范下受到各种条条框框约束的一种自由体的写作。并且,还基本上塑造了其在这之后的可以随时随地秉笔直书发表议论的、中国文人传统中他最擅长和流行的、能够作为公开意见发表的、有社会责任感和有文化担当的一种书写。
·费孝通的书写
费孝通的基本写作模式往往是随手写下来的文字先成为篇,然后将篇编订成书,并且是持续地书写,笔耕不止,甚至有着 “文章不过夜”的习惯,这种习惯差不多一直保持到其晚年的最后岁月。
他一笔一笔的书写最终成就了他的一篇一篇文章,也自然成就了他的一种又一种独特思想。在此意义上,今天我们所提出来的“费孝通思想”,便是由他留下来的一篇篇的文字所体现出来的[2],其思想的闪光之处,都体现在由其笔端所书写下来的成篇、成章以及成书的文字之中。在这方面,他从来都不会拘泥于文字书写形式本身,而是尽可能地让一种思想自然而然地伴随着一种文字和思想间的联想而起伏波动、延绵不绝。
很显然,他长久坚持下来的散文体的学术论文,让文字的书写不再是福柯所谓“知识/权力”关系下用来震慑人、威吓人乃至伤害人的工具,而是和蔼可亲,有如闲聊家常一般的彼此间的对话、相互间的启示以及意义上的阐扬。而这种文字的创造,是非要真正对文字本身见之便“心生欢喜”之人,才能有的对作为一种载体和媒介的文字背后所独具的魅力的真正体味和感悟。
他在文字书写上的率性以及对文字表达本身的朴素追求,无形之中也成就了《乡土中国》一书的出版。即便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读来,这本书的文字及其内容的韵味依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此书一版又一版地重印,一次又一次地吸引新一代人的阅读目光就是一个证明。在这里,我们深切地体会到,这本书本身所具有的一种近乎不朽的生命力。除此之外,《乡土中国》还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一个人随时可以去读,没有那么多看似高深抽象的前设以及掉书袋一般绕弯子的烦琐文献考订,而是以文字书写直接面对现实中存在的中国本身,即一种乡土中国的存在及其变迁和转型,由此启发更多学者的思考以及问题意识的不断涌现。
对费孝通而言,他基于文字提出的问题,往往都带有一种观念上的柔性而非刚性的思考,因此便为后人多重性意义的解读留有一种可滑移的空间。由此其落笔所写下的那些文字,凭借着这样一种内在的柔性和滑移空间,自身便带着使人易于接近的亲切感,并且在这亲切之中又隐含着敏锐的社会与文化批判。在这方面,也许这套文集所选出的任何一篇费孝通的文字,都可以用来作为起点,由此渐渐领悟作为整体的费孝通思想的核心及其全部的风景。
除此之外,费孝通的文字风格也是多向度的,从一种扎实细致的学术探究,到自由随性的游记、杂写以及满怀深情的纪念怀故的文字,还有一首首的诗篇吟唱,这各种形式的呈现,实际上都深刻地体现出费孝通思想的全部内涵及其核心意义,那就是在对文字予以一种敬畏之余把文字作为公器的自我意见的表达和书写。
但另一方面,这些文字的生命和某一个具体人的生命之间的关系,却又不是可以用简单的“盖棺定论”来对其全貌予以准确勾勒的,而是要有阅读者和研究者不断深入阐发,其意义才能真正地显现。同时,费孝通自己文字的柔性,或者说并没有什么特别门槛的阅读上的直白以及这种直白背后的诸多可联想性,也为这种意义的解释和阐扬提供了一个独有的空间。
很显然的,他实际上并没有把自己所写下或所留下来的文字,以及可以对此去做进一步意义阐发的任何一扇门关死,而是任由它们随意地打开着,使后来的人们基于他富有启示性的运笔,而有了一种极为丰富乃至无穷的想象力的涌现。换言之,费孝通的文字终究是可以用来读,可以用来想,甚至是可以用来启迪人心的。
·费孝通的乡土观
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背景,我才和编辑们一起精心从费孝通生前出版的文字中选择了这十二卷本的文字,集成此套“费孝通经典作品集”。而从对这套文集字里行间的阅读之中,我们可以真正窥见作为文人学者的费孝通在文字写作上的一生,及其背后所运思的无限的学术创新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的发挥,或许可以为中国社会科学的本土性和创造性存在提供一个后来者借鉴的样板。
很显然,思想跟文字之间的紧密联系是毋庸置疑的。一定意义上,一部人类书写史,也是人类思想逐渐地从粗鄙到精致的自我演进史。文字自身所能提供的独具魅力的联想和想象力,为文化的传递提供了一种极为重要的媒介载体。在这方面,费孝通自己的学术生涯便是以一位自愿书写的写者开始并坚持一生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我这一生一直在写文章”(见其《简述我一生的写作》一文)。他写作生涯中最早变成铅字的,便是他十四岁时所写下并发表在当时商务印书馆《少年》杂志上的一篇讲述秀才先生闹剧的文字,而这种故事书写的模式也几乎是贯穿其一生的。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费孝通自己应该算得上是一位很会讲故事的人类学家。不论是《江村经济》还是《乡土中国》,甚至这里所选的其他各类著述,这类故事性书写都暗藏在其各种形式的文字表述之中,因此也可以随时拿来阅读,并可供后来的研究者去做一番实际分析。
在这套文集里,所选定的第一本《江村经济》是费孝通在英国求学时完成的博士论文。这恐怕是他所有作品中最依循西方人类学的民族志传统而撰写的一部专论式的民族志作品,但仍不失是一种故事性的存在。这本书的成名,特别是世界学术界的认可,倒是费孝通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他因此说这是一种有似“无心插柳”的不期而遇[3]。但《江村经济》一书背后的故事性却是一种自然发生的必然存在,或者应该说是在费孝通与江村的一次恰巧的偶遇基础上而实现的,这一点也成为此书撰写的基础和底色。对于这一场注定要发生的偶遇而言,更为根本的,或者更为真实的,便是他的姐姐费达生(1903—2005)早于费孝通的调查而在吴江开弦弓村所开展的一系列乡村工业实践活动,那个故事本身便可以说是委婉动人的。之所以这中间又能够跟费孝通有所关联,那显然是跟费孝通在那个时期的一段极为特殊的个人生命历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尽管有人会用所谓“家乡民族志”的概念去理解《江村经济》一书,甚至将费孝通看成这种民族志书写的开创者之一,但无疑地,江村对费孝通而言,并不是“家乡”这个词语的表面意思那么简单——这是费孝通自己在大瑶山痛失爱妻王同惠之后的一处身体以及精神的疗伤之地,也是他所敬佩的姐姐费达生和姐夫郑辟疆(1880—1969)为中国乡村的现代化发展而进行的乡村工业化的试验实践之所。他作为江南士绅家族后代无意识地觉察到了家乡本土的顽强地依赖于土地而谋生的人们,他们原有的本乡本土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多地面临着转变,这种转变显然来自西方强大工业化的冲击。
马林诺夫斯基曾为此书专门写序,认为这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4],这样的盛赞也并非一种虚言,因为西方人类学在遭遇西方以外文明世界时的发展困境在这里似乎有了一个极为清晰的求解。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是一个东方文明世界里的乡土社会,在面对西方现代化强势冲击之后而朝着积极面创造性转化的典范性案例。似乎,对马林诺夫斯基这位世界人类学的代表人物而言,他从西方世界对现代世界冲击的无以适应的绝望中,真正看到了东方大地的地平线上那一道闪烁跳跃的曙光。江村因此便是世界性视野中一个本土人类学的研究者所讲述的中国传统社会在世界文明中将会如何发展的一个极好的本土研究范例。这个范例背后的故事性无疑是生动感人的,而且是最为真实可靠的,是熟练于社区研究的费孝通亲自调查而得,并借此唤醒了在绝望之中挣扎的西方人类学家对于异文化的自我创造性转化的可能性。
换言之,从西学意义上,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西方人对于西方以外异文化的书写,而是本土研究者去自己的民族或人群当中进行研究的一种新的研究视野的开拓。这中间少了文化间的隔膜,而更为具有了在自己人民之中的设身处地的深度理解和体悟。由此,本土人类学的开展,也便有了其最具合法性的一种存在可能,人类学这个学科,也因此走出了西方占据主导话语权的观念支配,而日益走向可以真正实现费孝通理想的那种“迈向人民的人类学”。
编入文集的《生育制度》一书,可谓是费孝通作品中最理论化的一本了,它是基于费孝通抗战时期在云南大学上课时的讲稿而写成的,最初发表在1947年。这本书关注西方的亲属制度研究,因此也会与既有的西方人类学亲属制度的原理有更多的关联性,或者不如说这是从中国人的家庭观中对亲属关系的理解去重思西方亲属制度这一人类学研究的经典主题。因此,曾作为讲义稿的《生育制度》一书,不失为一部真正从对中国亲属制度的观察出发,重新审视西方亲属制度研究在中国的适用性的著作。
很显然,在由《生育制度》所引发的有关中国社会结构的思考之中,费孝通加入了自己从谱系学意义上而言的“社会继替”的观念,他因此有了一种基于中国家庭关系实践的更具延展性的讨论。而这在西方,要么是去强调一种家族联盟的结构,要么是去强调时间系谱上的代际结构分析,而费孝通的《生育制度》则独占一种中国式的以家庭为重的,家庭中父、母、子三角结构及其代际传递的解释视角,这显然跟那种更为重视家庭以外社会组织的亲属制度模式大为不同。同时,费孝通也注意到了在实际生活中所存在的代际传承关系,而且,它往往是在从家庭扩展至家族的空间中逐渐展开的。
这套文集中所选的《乡土中国》一书,根本上是有关于传统中国乡土的生活故事的。而这个故事的背景,实际上又是极为宏大的,可谓上下数千年中国农业社会的传统,都全包性地隐含在了此一故事的叙事之中。这个故事叙事的核心就是费孝通一再强调的一种乡土中国可能存在的真实图景,也就是一个人群如何长时期地牢固地被一片土地所束缚,由此而有一种由深厚积淀的农业文明所创造出来,并经过了一段历史和文明的进程。
就《乡土中国》的核心而言,显然这并不是一种进步论调的叙事,更不是对新与旧的乡土社会的人为界分,而是真正注意到了一种悠久文化积淀之中的中国人,注意到了如何使得依赖于土地生活的那些人自己可以有一种真正乡土本有秩序的生成、呵护与维持。这显然不单单是一种习惯意义上的秩序构造,而更是基于人要在乡土社会生活这一真切的事实而有的一种乡土文化的塑造,它因此必然会是社会、政治、宗教以及礼俗教化等诸多方面融为一体的整体性存在,而不会是就某一方面而言的单一向度的存在。
因此,乡土社会的核心,在费孝通看来便是自足的,是自成一体的。这样的自足性和自成一体性,其基础便在于全部生活对于土地产出的依赖,一旦离开了此种依赖,也便无所谓乡土中国的真实性图景可言,结果只是一种转型之中的中国,或更为直接的,便是一种离开乡土的离土中国了。因此,《乡土中国》一书本身的故事性便在于这片土地本身,便在于千丝万缕的文化意义上的创造跟这片土地之间所构建起来的持久性的关联,或者说是跟这一片土地以及生活于这片土地之上的人群之间紧密的联系、关联和捆绑。
费孝通的《乡土重建》一书虽与《乡土中国》为同一年出版,即1948年,但时间上略晚于《乡土中国》[5],像之前的《生育制度》[6]一样,都属于同一个时期的作品。《乡土中国》这本书很显然是一种标杆性质的,也就是为中国的文化传统以及社会结构画影图形般地描摹出一个轮廓或者剖面图,便于关心此问题的人士比照勘验。
最初去画这根标杆的动因是很明确的,那就是这根标杆日益受到外部以及自身本土力量的蛀蚀而有可能会在顷刻之间坍塌倒下。费孝通基于对传统的不变的乡土中国的摹写、对这种摹写的种种回应以及不能不去关注的乡土之变的事实,而随后出版了作为《乡土中国》另一个向度补充的《乡土重建》一书。两本书,一正一反,恰成一体,费孝通也借此试图去扶正一路遭遇到现代世界发展之后的乡土中国的颓势。这个人为构造出来的“乡土中国”,在费孝通看来真正属于一种“观念中的类型”,在实际社会中已经是不存在或不可以真实捕捉到的了。而这里所倡导的“乡土重建”,显然是在“乡土中国”遭遇到了以所谓“洋枪、洋炮”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性侵入之后的一种新的道路选择,它的未来绝不会是日本人的“脱亚入欧”,也不会是不加独立思考而纯粹依附性、依赖性甚至脱胎换骨式发展的“全盘西化”,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由本土再造的自救和自保。这便需要在社会精英的引导之下去重新挖掘使之在世界潮流面前可以安身立命的本土资源,只有基于此,方能有一种真正的乡土社会重建之可能。
费孝通为此寻找到了两种乡土中国本土资源中带有根本性意义的社会结构性的要素,其一便是所谓的“皇权不下县”,它在传统中国的实施,无形之中确保了基层社会能够有一个由士绅阶层所引领的乡土自治空间;其二便是使得中国社会上下间顺畅运行的所谓“双轨政治”的模型。尤其是后者,认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存在着由上而下以及由下而上两条轨道,它们各自在运行,并在一个差不多中间位置的绅权那里有了一种权力的交会,由此而形成一种上通下达有着相互紧密联系的双轨道运行模式。这里不能不使我们想起马林诺夫斯基在《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一书中所描绘的特罗布里恩德群岛的库拉交易,那里的某一个部族会按照顺时针的方向在海上航行,而另外一个伙伴部族则是按照逆时针的方向航行,他们相向而行的结果必然是在某一个中间的位置交会在一起,进行一种象征性的礼品的交换,形成一种相互关联又相互协作的库拉交易的伙伴关系。因此,凡是秩序的产生,必然依赖于某种不同力量之间的协同以及彼此的需求,否则便难于产生实现真正互惠秩序的可能。
但近代中国的所谓“乡土之厄”,根本上而言是这双轨政治的不断受阻,甚至被硬性拆解,造成了一种上不通、下不达,以致道路淤塞的局面,从而使得一种上下间有回路的顺畅性不复存在,曾经真正可以有序运行的行政系统的效率在不断丧失。甚至双轨也转变成为一轨,上上下下的车都竞相拥挤到了这一条轨道上去运行,结果发生塞车、撞车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了。
在此意义上,费孝通所提出的乡土重建的理念,其根本在于受到蛀损的双轨政治该如何得到修复,以此来扭转上下之间因为皇权过度“有为”而造成社会中只剩下一条轨道,而此一轨道上车辆相互堵塞、各不相让的局面,进而还可以借此去避开单一轨道运行的最终结果(即只可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结构性失衡和失调)。如果长期这样,必然会出现基层行政秩序上的局面失控,这往往也是乡土社会所面临的最大困厄,如此也便只能眼见着根基于长期农业文明积淀的乡土中国的标杆径直地折倒下去了。
·费孝通的异域行走
在费孝通的海外经历中,他前后两次去过美国,其中一次居留长达一年之久,他后来为此写下了《美国与美国人》一书。很显然,对一个中国人而言,美国就像英国一样,也是一个异域的他者存在。但费孝通以一种人类学所训练出来的独有目光去审视这个年轻却也一样文脉悠久的国度。他以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的《美国人的性格》一书作为蓝本,先去阐述性地尝试理解所谓纸上田野中的美国以及美国人究竟会有怎样的一副形貌,随后他也启用了自己作为一名到访美利坚的中国人类学家的独特慧眼,去审视美国以及美国的社会与文化,并由此而看出了一个基于基督教传统的移民国家的文化与基于儒家思想的传统国家实际的文化分别究竟在何处。
很显然的,美国之行给费孝通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种“深刻”首先是对于他自己的思考而言的。在这次行走中,他很敏锐地觉察到了现代世界对于“旧的世界”不留任何疑虑地要加以彻底铲除的那种文化上的果敢和无所畏惧,并在所谓“有鬼”和“无鬼”的世界之间进行了区分,由此得到了所谓东西方文化之间的既有差异。当然,中国乃至东方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有鬼”世界存在的文化国度,因此,我们便理所当然地有了人人要去敬奉的祖先,有了不可诋毁的师尊,也因此相信了“头顶三尺有神灵”。而经现代性洗礼之后的西方世界,情形则并非如此,它的现代化历程是用一种专门的理性取代了上帝在人们心目中的存在,也同样取代了所有超验信仰存在的可能,特别是对跟欧洲所谓旧大陆的旧传统彻底决裂之后漂洋过海来到北美并构建起美利坚合众国的美国人而言,情形便更是如此了。在所谓“新世界”观念下的美国,一切旧有的、不可用理性验证的文化旧痕,便因此而可以一股脑地被丢弃了,至于我们文化里所笃信的祖先、师尊以及鬼神,也自然都是可以无所畏惧、无所惋惜地抛诸脑后的了。这一点文化比较,恐怕就是留在费孝通的美国之行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印象了,并为他的敏感意识所觉察,为其清新流畅的文字所捕捉到。
至于英国,是费孝通最初要去看世界的出洋留学之地,后来他又再次到访,为此写了《重访英伦》,书里包含其初访英国的学术自述《留英记》以及这本《重访英伦》。他前前后后用了一些心思去研究英国的政治制度以及那里人民生活的现实,为此他还曾专门翻译了赫尔(J. E. D. Hall)的《工党一年》(Labour’s First Year)这本书。尽管他不会随意地用“民族志”这样的大概念去统摄他对异域世界的观察和思考,但他的观察和思考,正如其对中国母文化的观察和思考那样,是敏锐而深邃的。而今天这样一本书的价值,应该将其看成早期中国人类学家了解西方异文化的一次初步涉足之旅,是对当下的中国海外民族志而言的一种早期游记式的书写模式。它是作为旁观者的观察,也自然是有着切身体悟的描摹性的民族志书写,但又绝对不是基于主客对立的“他者观民族志”支配下的那种在骨子里必要居高临下进行的文野两分的研究,而是一开始便有着一种中国人所熟悉和内化于心的自谦式的“西天取经”的学习心态,甚至还可能是在一种“屈尊”意念下的对于西方世界可欣赏之处的欣赏、可赞美之处的赞美、可批判之处的批判,是相对而言一种公允客观的文化比较,是在文化差异性游移中的一种自我觉悟,是一个有着深厚中国社会生活经验体察的本土研究者在其行走于近世西方文化典范代表的英伦三岛及其人民中间而有的一种最为直观的自我感悟,并毫不隐藏地将这种感悟通过文字描写出来。而这种游记一般夹带着人类学田野观察和反思的行走体的书写,且对费孝通而言似乎也并不陌生,甚至驾轻就熟。在这个意义上,他近乎一生都在行走,并且一生都在行走之中书写,其晚年的文集《行行重行行》书名的提出,也绝非是随随便便的,而是对他真实生存状态的描写。在他的《重访英伦》一书中,从英国的议会制度、工党政治,到二战期间英伦社会的城乡生活,处处可见从其行走之中涌现出来的点点滴滴的印象,并以轻快易读的文字形式留诸他的笔端,构成一种不经意间的文化相遇,进而激荡出一种对费孝通自己而言的独特的文化交互作用的跨越式感受。很显然,行走于英国的经验,成为他真正能够身临其境地去体验异文化存在的开始,英伦三岛也真正名副其实地成为他初涉西方文化真实存在样貌的踏足之地。他为此而笔下留痕,用文字的记录去保存这种行走观察踪迹的始末,正像他那《访英杂咏》所意指的,所谓“聊志鸿爪之意耳”[7]。
·田野作为方法
《社会调查自白》一书是基于费孝通的数次有关社会调查方法的讲稿写成的,不仅文字写得明白易懂,而且字里行间透露出他思想上的灵机和睿智。他用一种自谦的“自白”来界定他所理解的社会调查方法,换言之,这种社会调查法乃是一种必然和自己本身的体验直接联系在一起的个人独有或从个人经验里独自体会出来的方法,而非一种极度强调去人格化的所谓价值中立(value-free)的客观,更不是那种形式上独立于人,而又毫无亲切感、有适恰性发生的、有似方法手册一般冰冷的调查工具或机器。
作为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民族学家的费孝通,他手中所独有的社会调查的工具,可谓是行中见知、知中有觉以及觉后可用的。在费孝通的这一册薄薄的有关调查方法的“自白”之中,几乎涵盖并凝练了他作为一个研究者大半生的社会调查的足迹,以及基于田野思考的对于社会学、人类学以及民族学实地调查方法的最为深度的思考和反省。这种思考和反省,真正是一种娴熟于技艺本身的手艺人的思考,也就是那种所用的工具都和自己的身体感受直接关联在一起的、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野性的思考”[8]。在这种思考中,方法不能离开工具,工具也同样不能离开具体在思考着的人而存在,人跟他所使用的工具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关联性,是密不可分的。
在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调查方法中,一项田野发现的成就便是某一种新概念的形成或涌现,而这些又都无法真正离开人以及人的思考而存在。显然,对于社会本身的种种发现和理解,最根本的就是每一个研究者都能够握有可以去获得独具匠心的概念分析和概念生成的工具箱,因此,每一个人自家墙上所排布的用以进行社会研究的工具,必然是因人或人群间的不同而有分疏差异的。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调查的结果或实际后效,否则只能是仅仅触碰到了一点点社会真实存在的皮毛,只是那种蜻蜓点水般的新闻调查而已,那不仅缺乏对社会结构的深度挖掘,更缺少人类学田野民族志的所谓“深描”的细致钩沉[9]。至于如何去实现下面这两种深度,即“深度的深刻”以及“深度的深描”(应该看成一个乐于从事并献身于社会调查者所应具备的研究品质),费孝通自己的调查经验已经通过这本书中的文字说得极为深入浅出了。
·杂写的自由
在费孝通的文字中还有一个专门的杂写集序列存世,但一般人往往不会太予以关注。不过无疑,这些文字又是绝对的趣味横生,多少有些像大写意画家的册页,随笔一涂,不经意间的一笔,却是真真地触及灵魂的妙趣横生。可以说,费孝通的一生都有随时写杂文的习惯,到了晚年,随着其到处行走的频繁和时间周期的加快,这种习惯也就更为突出了。这直接表现在杂写文字的书写上,体现了一种杂写的自由,同时也体现了费孝通自己对于文字书写的态度。当然,此时费孝通的杂写写作也是成果丰富的。
从“一九八二年的七月廿日”到“一九八七年的十二月十日”这个时间段,差不多每一年都会有一册杂写集出版,并且每册都有五六万字。他前后一共写就和出版了甲、乙、丙、丁、戊五册,这些不太被后来人所注意的文字,也都选编在这套文集之中。之所以这样做,有两方面的考虑,一是这类文字无形之中真正体现了费孝通的文以记事、不动笔墨不读书的文人情怀,二是也可以看到一个中国文人或者知识分子在传播其思想上的多元书写之风。这套做法自然地隐含在中国文人书写的传统之中,形成了中国文字书写的一个特色。
当然,除此之外,也是我们作为选编者的个人偏好,我们都很喜欢费孝通所写的这些边边角角的、不被归类、不易归类,也不被太多人看重和诠释理解的小品文字,但恰在其中,我们又清楚地看到了一个中国文人学者的生活以及跟他的职业融为一体的情趣和乐趣。
在这方面,费孝通是将所谓学术性的“大文章”和更具消遣性与适合大众胃口的杂文小品放在一起去书写的,可以说大文章和小品、杂写这两驾马车是齐头并进的。因此,我们会看到,在费孝通七十几岁的这一段时间里,一方面是在写《民族与社会》这样的大文章,同时也在写《访美掠影》这样的杂文小品。同样地,在出版《从事社会学五十年》的同时,也在写《杂写甲集》;在写《社会学的探索》的同时,亦有《杂写乙集》的出版[10]。这种写作的节奏和做法一直持续到其晚年的最后岁月。
这显然就是一个中国文人真正的整全性样貌的生活和存在。这种生活并不是矫揉造作刻意制作出来的,不是摆着架子、喊着口号要去做所谓的研究,而往往是随时随地的有感而发,观察的材料随手拈来,且不会拘泥于某种行文的格式或体例。这是一种在行文之中见思想的思考路径,而一种有思考的思想,又必是以文字媒介呈现出来的。文字和思想显然是形影不离的。
可以说,费孝通自己作为一个擅长写作的文人从来不会厌倦任何一种形式的写作。他往往是借助文字的自由书写而完成人生境界以及自我人格的升华。他的书写因此触及了他所见到和所经历的一切。尽管他没有每天都去写日记的习惯,但很显然的,他的每一本杂写集以及出版的各种论文集,又何尝不是他的学术生活精致版的一篇篇日记的积累和呈现呢?
在这个意义上,社会科学研究的一半是需要由人文主义的书写传统去做支撑的,即在文字书写的传统之中去寻求自我的表达。而没有一种把文字、知识和思想真正结合在一起的人文书写传统的社会科学,特别是就人类学、社会学以及民族学而言,也便着实难有一种真正关乎人的学问或对人类自身的阐扬。那种刻板而毫无灵性的文字,其对人、对社会以及对文化的理解,自然也只能是一种隔靴搔痒、不着边际的平庸表达而已。
在这一点上,人显然是不同于单向度存在的物的,人一定是基于彼此间的感知而有自我反应的存在。这种彼此的感知,往往都是借助于人所独有的语言、信号或象征而实现的。在这一点上,人跟人之间是以互动性或者互惠性为前提的。对人或人群之中的人而言,显然并不是某一个单独的人在孤独地书写,而是彼此都在进行着一种具有表达性以及可交流性的书写。因此,才会有彼此间往来复去的解释和交流。只有在拥有一种文人传统的中国,才会把文字本身的作用扩大构造成一种独有的生活方式,由此形成了一种文人和大众书写间的分别。显然,文人似乎更在乎文字雕琢上的精致,即所谓雅言,所谓微言大义,因此才会有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概括出的那种“文字不下乡”的高高在上、阳春白雪的功用。而民间大众更在乎文字的实用价值,因此,大众文字的书写必然会跟生活的实用之间有着一种最为紧密的联系。
五四运动之后的学者试图在上述这两者之间做一种尽其所能地拉近距离的沟通性努力,并在这两者之间真正搭建起一座可以联通彼此的桥梁。这途径和做法之一便是用白话文来代替文言文,而其次便是以简化字来代替难写难认的繁体字,这使得大众识字率开始有了明显上升,文人传统和大众文化之间的距离才日益缩小。
很显然的,费孝通自己是很乐于成为这种能够真正缩小传统文人士大夫群体和最广泛的大众生活之间差距的担当者和实践者的,他也用明白易懂的文字证明了这一点。即便是在学术研究的圈子之外,他的文字也有着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引更广大读者去阅读。同时,他行文直白,从不刻意去绕弯子。在这一点上,社会文化的事情虽然复杂,但一落到费孝通的笔下,文字便极为清楚明白。这种书写状态的修炼,显然跟他手不离笔的习惯是不可分割的。他显然并不持学界中书写矜持派的那种沉默是金的姿态,而是一种真正表达派的不吐不快。虽为此可能会如古训所谓“言多必失”而付出人生起伏不定的代价,但从自我思想的自由表达的意义上说,他又无疑是功德圆满的。他显然实现了独立思考的并与他所生活的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自然而不做作的表达,他的书写风格,也体现了他们那一代人对于所谓书写以及知识传播价值的思考和实际运用。
编罢此套文集,行笔至此,独自掩卷深思,心绪是极为复杂的。费孝通先生那种文字的灵性总是在敲打着我作为学生的充满求知欲和迟钝的灵魂,我为此而激动,为此而自豪,为此而感慨,也发自内心地希望这种敲打永不终止。最后,费孝通先生甚会写诗,也有诗集《费孝通诗存》留世。而作为唱和,不妨以自己的几句不成熟的心得奉上,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将其抄录在文末,也算作是一个学生对老先生在天之灵的恭祭吧:
先生文存今受益,字里行间总相宜。
百年隆祭又十载,谆谆教诲印心迹。
山河有待人自觉,文化作舟可扬帆。
书写权当心修炼,一抹朝霞眷后人。
二〇二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晨于山良书房
注释
[1]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人类学研究所所长。
[2]参见拙著《费孝通思想的三重品格——论人类学、社会学以及民族学学科意识在中国之成长》,《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0年第5期,第49—60页。
[3]费孝通在1985年《江村经济》的《前言》中写到“屈指一算,离我最初在江村调查时,明年是整整半个世纪了。我自幸在今生能看到这项偶然形成的研究成果取得了国际上的承认,又在国内恢复了名誉”。费孝通,2018年,《江村经济》,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第5页。
[4]马林诺夫斯基在《江村经济》的《序言》中写到“我敢于预言费孝通博士的《中国农民的生活》(又名《江村经济》——译注)一书将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费孝通,2018年,《江村经济》,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第1页。
[5]《乡土中国》由上海观察社出版于1948年4月,而《乡土重建》由同一家出版社同年8月出版。
[6]《生育制度》最初在1947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见费孝通,1981年,《生育制度》,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说明”部分。
[7]《访英杂咏》包括费孝通在英国留学期间写的两首诗,他为此注解道:“一九三八年初夏,应傅师邀来桑谷村,住壑兰别墅。土墙茅屋,一若身返江左,遥望冈原起伏,牛羊点点,岂信英伦南隅犹留得此古乡也。即景口占二绝,不足言诗,聊志鸿爪之意耳。”引自费孝通,1999年,《费孝通诗存》,北京:群言出版社,第1页。
[8][法]列维-斯特劳斯,2006年,《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9]Clifford Geertz, 1973,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Selected Essays. New York: Basic Books, PP. 3-30.
[10]费孝通,1984年,《杂写乙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第128页。
代序 派与汇
·一 代序的话
对于孝通的作品,借了作序之名,我又取得一次先睹为快的机会。
这是孝通六七年来在西南联合大学与云南大学开授的一个学程,就叫作“生育制度”。其实所论的不止是生育,凡属因种族绵延的需要而引申或孝通所称“派生”出来的一切足以满足此基本需要、卫护此重大功能的事物,都讨论到了。它实在是一门“家庭制度”,不过以生育制度为名,特别从孝通所讲求的学派的立场来看,确更有点睛一笔之妙。这也是他关于此学程的全部讲稿,历年以来,不断地补充修正,才告完成;只有最后的一两章是最近补写的,因为刚从西南避地归来,旅途困顿,行止不常,又值天气闷热,与西南的大相悬殊,文思汗汁,同其挥洒,极感不能畅所欲言的苦痛,孝通自己颇有因此而将全稿搁置的意思,后来还是经我的劝告,才决定姑先付印。人生几见玉无瑕,何况瑕之所在是很有几分主观的呢?又何况此瑕不比彼瑕,前途是尽有补正的机会的呢?
将近二十年前,我对于家庭问题也曾写过一本书稿,自此迄今,也曾不断地有所论列。我们先后的尝试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从生育的功能出发。不过有一点是很不同的,我所注意的是问题,不是制度本身;问题需要解决,所以我的用意是在提供一些改革的意见与方案,属于下文所谓社会理想的一路;我的眼光是直截了当的优生学的,属于下文所叙到的生物学派。孝通的则不然。他所注意的是制度本身,用意是在就种族绵延的起点和制度完成的终点之间那一大段社会的与教化的文章,加以推敲分析;他的目的是在研究;他的尝试是学术性的,而属于下文所称社会思想的一路;他的眼光则属于下文将略有说明的所谓功能学派,是社会学派或文化学派的一个。好比造房子,孝通所关心的是,从居住的需要开始,到建筑的完成为止,一面要看房子是怎样构造起的,一面也招呼到和居住直接间接有关的种种需要,和此类需要的未尝不因房子的构成而获得满足;我的却仅仅表示了一个有好房子住的希望,提出了一个好房子的图样来,究属好不好,也还是另一问题。两者相较,无疑的他的尝试要比我的更为基本,更为脚踏实地。也无疑的,他这一番工作应该先做,我的则失诸过早。
我对于功能学派一向没有深究过,近年和孝通不时接触,始取得更进一步的认识;这认识是不是已够清楚,下文所作一部分的交代是不是已够明白,还希望孝通和其他同学派的朋友指点出来。我对于这比较新颖的学派是相当地欣赏的,倒不是因为它新颖,乃是因为它于推陈出新之中能比较地综合,比其他社会学派或文化学派为更有题目中所用的汇字的意趣,下文亦将有说明。不过有一点我希望孝通和其他用功能论的眼光来研究社会与文化现象的朋友们要注意提防,就是下文所论的一般的“我执”心理,特别是此种心理所养成的“一切我自家来”的倾向。功能论既已很有汇的趣味,洵如下文所论,它所称自家之家,门户自不致太狭,派头自不致太小,事实上它和别人所已发生的“通家之好”已经是很显著;但大门墙可以出小气派,表面的通好可能是实际的敷衍,还是不能不在在提防的。例如即就孝通所论列的生育制度而言,功能论者是充分地承认到所谓种族绵延的生物需要的,这表示和生物学已经有了通家之好,但舍此而外,一切构成生育制度的材料与力量,一切其他的条件,好像全是社会自家的了,文化自家的了。这是事实么?我以为不是。鸟类构巢,蜂蚁之类造窝,若论居住的基本需要,它们是和人类一般无二,即同是天赋的要求,是生物学的;但鸟类蜂蚁没有文化,所恃的全属于心理学所称的本能,即一种生物的自然倾向,何独一到人类,全部的居住制度或任何满足一种基本需要的制度,便除了基本需要的最起码的一点而外,都算作社会与文化之赐而和自然的倾向完全绝缘了呢?鸟类蜂蚁是完全本能的,人类则除了起码的一点而外,全是文化的,在事理上总有一些讲不大通。我看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家来”的身上,能自家来总是自家来,能不仰仗别人就不仰仗别人,如果把这种精神用在一个人的自尊与独立的发展上,用在教育事业里,原是极好的,但若用在学术的领域里,我们所能得到的,充其极,可能是表面上很完整、内部也很玲珑精致的一大个归根是演绎逻辑的结构,而和现象的比较通体的解释或洞澈的认识不大相干。这就陷进一切学派的泥淖了,学派的主张既成为不可动摇的大前提,于是一切探讨的工夫,名为自果推因,实同自因寻果。
孝通在这本稿子里,大体上并没有表示一切都要自家来,因为他的准备比一般社会学者或人类学者为广博,包括多年的生物学的训练在内。不过提防还是需要的。学者总希望自成一家言,自成一家当然比人云亦云、东拉西扯、随缘拼凑、一无主张的前代的笔记家和当代普通的教科书作家要高出不知多少筹,但如求之太亟,则一切自家来的结果或不免把最后通达之门堵上。孝通在本书里有若干处是有些微嫌疑的。在不察者可能认为一家之言,必须如此说出,否则不足以为一家之言。但在博洽明达的读者便不免以“自画”两字目之了。有一两处最后已经孝通自己加以改正。至于本书条理的畅达轩豁,剖析的鞭辟入里,万变而不离功能论的立场,章法井然,一气贯串,则也未始不是一家言的精神的充分表示,在学殖荒落、思想杂沓的今日,也正复有它的贡献,初不因我的期勉的话而有丝毫损色。不过我深知对于孝通的作品,外间欣赏以至于恭维的反应决不怕太少,陈义较高而互相勖勉的话还得让老朋友来说。
大概孝通是要我说这一类的话的,所以要我写这篇序;我也乐于接受这差使,因为我比较能说的也就是这一类的话。我说过,我对功能论没有深切的研读,我不能用同一学派的立场,就孝通的议论,或加以推挽,或寻求罅漏,而写成一篇就书论书的序;我只能就一个更广泛的立场、更超脱的展望,抱着对孝通一个更通达远大的期待,写成了一篇代序。好在在这样一个立场、展望与期待之中,功能论还是有它的不可磨灭的地位。
·二 释派与汇
天下凡属有发展的过程的事物似乎都取一个梭子形的公式,起初单纯,中段复杂,末了又归于一种新的单纯;或起初笼统,中段分化,末了又归于一种新的笼统,我们叫它作综合。如果延展下去,这笼统或综合可能是又一节新分化的准备,而终于再来一个梭子似的过程。自然现象界一切有循环性的东西都可以说是采用了这样一个公式的,因为我们知道,所谓循环也者决不是一个单纯的循环,好比一根铁丝做成的圈子似的,乃是一度循环之中,必有一个比较分化而复杂的段落,而循环的起点与终点也并不衔接,即可能是弹簧式的。植物化学家所盛称的育气的循环(the nitrogen cycle)就是如此。水的循环,大之如液体与气体的更迭变化,小之如江河湖海的流转分布,也都循着这个公式。生物滋长与嬗递世代,由种子发展为个体,由个体归结到种子,走的也是这条路。而个体由单纯的幼冲时代,经过成熟而繁变的壮年之后,以归于衰老,也有相似的情形,因为衰老也是比较单纯的。以人而论,文学家如莎翁就称之为“第二个童年”;一个人经过了所谓不惑、知命、耳顺的年龄之后,总是比较地饱经风露、炉火纯青,看得开,放得下,换言之,他的生活必然地要比壮年人简单得多了。
文化、学术、思想的演变也似乎未能外此。把人类文化当一个总集体看,如此,把民族文化或文化的各方面分开来看,也复如此;不过如果分开了看,有的民族或方面所已经历的可能不止是一个梭子罢了。就思想一方面论,以中国为例,春秋战国以前,是单纯的一个时期,春秋战国那一段,百家争鸣,不衷一是,是分化而复杂的,而秦汉以降,儒家蔚为主流,又复比较地归于综合单纯,以迄于最近,好像又正在酝酿着一个分化而复杂的新时期。以西洋为例,也有相似的形势,荷马所代表的希腊时代的思想说不上复杂两个字,从希腊全盛到灭亡的时期,好比我们的春秋战国,是变化多端的,而自基督教的传播以迄于三四百年前,显然又归宿到一个虽不融通而也还单纯的段落;三四百年以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兴起、工业革命等等,一面是思想日趋复杂的因,一面也未尝不是思想日趋繁变的果;目前西洋的思想还是在这第二度分化与夹杂的段落之中,短期内是否会有一个新的综合,虽不可必,但端倪已经有了一些,下文当续有讨论。
时人喜欢把思想比作水,例如说“思潮”。水是动的,绝对的止水或死水是不能想象的;思想也是动的,自身的发展是动,与生活的相互影响也是动,绝对不动的思想也是一样的不能想象。所以在相当限度以内,这比喻的用法是有它的方便的。我在本文题目里也用到形容水的两个字,派与汇,派指思想的分歧,汇指思想的会聚,派是分析,汇是综合,派是家数,汇是集成。学派的说法是一向有的。汇的说法也是明说暗说的都有;《百川学海》一类的书名是暗说的,“文汇阁”、《文汇报》一类的名称就明说了。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每一子每一家是一个学派。到孔子被人称为“集大成”,就有汇的意思了;是否真集大成,真汇,固然是另一问题。孟子说孔子,提到“河海之于行潦”,那汇的意思更是显然,又提到“盈科而后进”,那盈科两字也有汇的意思;至于后代的学术思想究属进了没有,那也是另一个问题。
·三 社会思想与汇
上文说到西洋的思想三四百年来始终是分化而繁变的,这自然是一个大体与纲要的说法。若论其目,则大分化之中也未尝没有小综合,大纷纭之中未尝没有单纯化的企求,流派的大奔放之中未尝没有汇合的尝试。19世纪就是这样一个企求与尝试的时期。就社会思想一方面来说,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几个尝试的人,孔德、达尔文、斯宾塞、马克思、弗洛伊德等,不过弗洛伊德已经跨到20世纪的初年了。这几个人中间,孔德是相当成功的;达尔文所注意的事实虽若限于生物方面,但他所提出的汇合的原则——演化论,经由斯宾塞、赫胥黎,以及大批的所谓社会进化论者的引申推广之后,确乎发生过不少融会贯通的力量。马克思和弗洛伊德都有一番“汇”的苦心,但因其专门注重生命的真实的某一两个方面,有如饮食男女,其结果,至少就思想一方面说,适促成了派别的加强的发展,比较通盘的汇合的影响无由见到。如果生命的真实,推本穷源,只限于饮食与男女两件大欲,则马、弗两人虽没有一人得窥全豹,至少还能平分春色或平分秋色(究竟是春色秋色,要看读者的襟怀,在此无须确定),而事实上生命的真实所包含的似乎决不止此。
说到孔德的尝试相当成功,我们又很容易地会联想到他的“科学的级层说”,后来演化论发达之后,又有人叫作“现象的演程说”;正唯各类现象的演出有先后迟早,斯各门科学的地位有本末高下;无论级层说也罢,演程说也罢,从此以后,我们对万殊的物象,算是有了一个综合的看法,如果宇宙有如一挂大网,自有其脉络可寻,从此也就纲举而目张,通体可以概见了。也无论用的是哪一个说法,以至于其他大同小异的说法,有如斯宾塞的无机、有机、超有机的三界说,我们总承认,宇宙肇基于化学、物理的种种活动,进而发生生物、生理、心理的种种现象,再进而产生社会,形成文化。中间的小层次不论,这下、中、上的三层与层层相因的原则是确立了。这最上层的社会与文化,尽管气象万千,变化莫测,决不是无端发生的,决不是单独创出的,也决不是独立的、隔离的,而与理化生物的境界全不相干的;尽管花明柳暗,别有洞天,却并不在天上,而依然以寻常的天时地理、山川陵谷做基础,也始终和洞天以外的天时地理、山川陵谷毗连衔接,可以出入交通。这一点小小的综合,在目前看来,虽若老生常谈,卑不足道,在立说的当初,却自有其开拓襟怀、网罗万有的意义,令人油然起宇宙一家、万物一体的感想,而使纷纭杂沓的思想学说得收衷于一是的效果。
达尔文的贡献也就是在这条路线上。不过有广狭的两部分。广的就是适用于一切现象的一般的演化原则,可以归入上节的话里,无须重说。狭的部分是所谓有机演化论,就是就三界中的中间一界特殊地做一番原委的推寻与因素的剖析。这推寻与剖析的过程大体上有如下述。起点是马尔萨斯在他的《人口论》中所已发挥的蕃殖与其限制的普遍事实。第二步是变异与遗传现象的发见与观察。第三步,由于变异与遗传的事实,进而推论并注视到物类间的竞争(事实上未尝不包括物类之间的互助现象在内)。第四步,终于到达一个适者生存的结论,所谓淘汰或选择者是,而所谓适,指的当然是变异或遗传品性与环境的两相调适,而选择的结果便是各个物种的形成了。蕃殖、变异、遗传、竞争、选择或淘汰、调适或位育,与最后物种的形成,一边是生物学家所观察到的现象,一边也就成为演化论者的几个基本概念,其中一大部分也时常被称为演化的成因。我叙到这些概念,因为它们对于前途社会思想的继续发展大都有很密切的关系,说见下文。
·四 社会思想与派
不错的,孔德与达尔文所做的都不能不说是一番集成与总汇的工作。不过学术思想是动的,是要继续发展的,大概不会因有人加以总汇而从此停顿,从此安于一个盈科而不进的局面;在两千多年前的中国思想界固然发生过这种情形,在求知特别迫切、竞争特别剧烈,而科学方法已趋于成熟的近代西洋是决不会的。一向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近代的天下大势,分虽可久,而合则未必持久,于是从19世纪下半叶以迄于今,于一度总汇之后,紧接着一个新的分派的局面,而“派”的种子原早就寄寓在“汇”的中间。这话就又回到孔德与达尔文了。
现象的演程或科学的级层就替分派的趋向种下一个根苗,每一个“程”或“层”逐渐引申、扩展,而独立自主起来,终于成为一个学派。上文简括的只说了三个级层,其实还不止此。化学与物理可以分做两层;而生理可以从生物里划分出来;后来心理学日趋发达,骎骎乎自成一层,社会与文化,不用说,也大可以分成两层。这样一来,派别就已经多得可观了。还不止此。每一层次本身就并不简单。物理中有数理,其他级层的现象中也未尝没有数理,数理是经,一切科学是纬,从笛卡尔以来,要成一门科学而不讲数量的分析,是大家公认为不可能的;于是社会思想的学派,可能又添上一个数理派,单独存在,或作为理化派的一个支派,而事实上确乎有。它如力学、重学等也都演成若干支派,所以物理学派也往往叫作机械学派。循了层次上推,接着是一些地理学派,我说一些,因为其中也不止一二家数,有的注重天象天气,有的着意地形地势,有的关心居家区位、产物作业,这样已经是好几家了。以上都属于所谓无机的级层。
再上是生物派了。这一派的分支之多是更要在机械与地理两学派之上。生物体和机械体不同,是所谓有机的,即部分之间有一种活的功能上的紧密的联系。社会思想家中有人认为社会就是这样一个活的物体,于是就有了有机论的一个支派。在生物学界里,这有机体的概念是在演化论发展之前早就有的,不过过此以后我们就要想到达尔文了。蕃殖的概念产生了人口论或人口数量论的支派;人口论不是人口学,人口学是研究人口本身的,人口论是想以人口的蕃殖作为社会现象与社会变迁的一个解释的。变异、遗传、选择三个概念是分不开的,因此也有人引为根据,构成一派解释社会的理论,认为社会的治乱、文化的盛衰、民族的兴替,可以用变异的多寡、遗传的良窳、选择的正负来说明;所谓优生论或民族品质论的成为一个支派,就是这样来的。竞争的概念则演而为一派战争论,有的认为社会进步非仰仗战争不可,有的认为初期虽然如此,社会文化进展到相当程度,暴力之争势必减少而归于消灭,所以这派的内容也并不单纯。物种的概念也没有落空,所谓种族论,或种族武断论,认为种族有高下优劣,一成而不易变,愈以为不变,则其为武断也愈甚。这些支派之间,不用说,有的是比较独立的,有的不免彼此纠缠,例如选择论之于种族论,有的不大武断的种族论者大都是接受了选择论的。演化理论是一大堆概念中唯一没有演成一个社会思想的支派的似乎只有“调适”或“位育”的概念,可能是因为它比较的最富有综合性,最有“汇”的意味;大凡讲调适就不能不讲关系,每个物体本身内部的关系,物体与物体之间的关系,物体与所处境地的关系,都得讲求到家,因此就不容易分而成派,不特不容易从有机的级层分出来,抑且不容易和无机及超有机的各级层完全绝缘,独行其是。不过至20世纪初叶以后,特别是最近的一二十年,上面这一段话又见得不甚适用,位育的概念终于帮同推演了一个新的学派出来,说见下文。
心理学是比较后起的一门科学,孔德在他的级层说里根本来不及提到它,后人虽有意把它补进那级层的祖庙里去,但昭穆的地位很难确定,有的人,即心理学家自己以及对心理学特别阿好的人,主张设位应在生物学之上、社会学之下,意思是,心理现象虽须溯源生物现象,它自身则是社会现象的生命赋予者;另有一部分人却以为没有群居生活的交相感应,则根本就不会有我们所了解的心理生活,我们的心理生活,和动物心理不同,动物心理可以老老实实地归入生物学与生理学,而我们的不能,我们的心理是团体的、社会的,所以位应在社会科学之上,也就是在社会科学之后。这一笔官司现在还并没有打完,我们留待下文再论。不过心理学者一面对外打这官司,对内却也有阋墙之争,就是,也有派别分化,例如本能论、行为论与情欲兴趣论。本能论与情欲论和生物学派的遗传论很近,承认一切社会行为有先天的倾向以至于先天的命定;行为论则和生理学有密切的关系,不过研究的人但就行为的表见下手,但就看得见的事物刺激与动作反应着眼,生理的内幕他是不管的。大概地说,三个支派之中,本能论和情欲论与生物的级层为近,而行为论则不得不倾向于社会的级层,因为刺激的来源与反应的对象多少总有好几分社会的意义。
社会与文化的级层不妨并在一起叙述。孔氏的科学级层里原先没有列出文化,大概认为科学而外的一般文化可以纳入社会的级层中,不须另列。到演程说出,始明白把它列入,位在社会之上之后。换言之,如果级层与演程可以比作一座塔的话,这些是塔顶上的一二层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一二层的地位虽极崇高,其所经历的风云变幻也较其他层次为多而亲切,但总须以在前在下的各级层做基础,一个虚悬的塔尖,或一座浮空的临春、结绮一类的高阁的建筑,是不能想象的。上文所叙述的许多学派的所以存在、所以发展,目的可以说就在教这塔尖不落虚空。这些学派中人各把解释社会与文化的理论,一套一套地抬出来,倒不完全因为他们都是好事之徒,想巴结社会,讨好文化,也不完全因为他们有些中国人脾气,想以卖老或自居长辈的方法,来占人家便宜,还是因为各级现象之间是存在着一种不容抹杀的本末先后与前因后果的关系,社会与文化既属后起,尽管挺秀有加,令人生畏,在追寻种种成因的时候,自不宜完全数典忘祖,饮水忘源。可能因为这种态度发展得过分了些,也可能因为祖宗太多,各说各的,历久不衷一是,也可能因为有的理论所从出的级层毕竟是太远了些,中间跳过了好几个其他的级层,说出话来总有几分不着边际,隔靴搔痒——这一类的原因终于激出了一个反应,就是,从事于社会与文化研究的人被激而就其自己所属的级层中寻求解释,而形成了若干理论的套数。这便是社会学派与文化学派的一大部分的由来了。社会与文化级层中的部分特别多,关系也特别复杂,所以自谋解释的努力本来就可以收几分效果;但学派中人到此,不免更强调这“自谋”与“自家来”的原则,求人不如求己的原则,并且进一步地认为理应如此,认为别级层中的学者的拦入社会与文化的领域是越俎代谋,是舍己耘人,是一个错误。这态度一来,其所以成为一两个单独的学派,就更见得壁垒森严了。
社会学派的支流自也是不一而足。其分化的根据是一些概念上的不同与着重点的互异。我们不妨先把这些概念比较拉杂的胪列一下,事实上也很难避免拉杂,一则这些概念本身就不够清楚,再则它们中间也不免有掩叠与重复之处。每一概念自必有其对待,例如:形式对待内容;纯理对待事实与问题;人伦关系对待人的自身;集体的表象对待个人的行为;意识环境的外铄对待人的固有;动态对待静态;常经对待畸变;一般的结构功能对待零星局部的分析;等等。每一对概念的上面一个是社会学派的支派们所特别注意以至于认为非从此着眼便不成其为社会之学的,至于对方所包括的种切,则虽在社会之内,虽未尝不是社会现象的一部分,却不是社会研究的道地的对象,而应该交给生物学、心理学,以及其他的社会科学如政治学、经济学之类,归它们去推敲。这样了解的社会学与社会思想,因此有人就称它们为道地社会学与道地社会学派,好比道地药材一样,也有人称此派社会思想为唯社会论,好比唯心论唯物论一般。
文化学派,也有人叫它作心理社会学派,从某一种方面看,可以和社会学派划分得相当清楚,就是它比社会学派要具体。“不求人”的精神,上文说过,是一样的。比较具体之所在是它能运用文化的多方面或某一方面来解释文化,解释者虽仅仅是文化的一二方面,而被解释者当然是文化与社会的全部了。到目前为止,用文化的一方面来解释社会文化全部的努力自然也不止一家,其中历史比较最久而也最有些效果的是经济与生产技术,就是马克思的一派,其次是宗教与伦理,再其次也许是法律;尝试的人都不算少。它如教育、艺术、语言文字、风俗习惯、舆论清议、科学、哲学,零星提出的也颇不乏人。即就三四十年来中国的救国论调与改革论调而言,已经可以看出此种情形来,发为议论的人虽未必都成派别,但信念既笃,主张又很绝对,行动又很积极,可知成派的趋向,始终存在,所缺的是一些成套的理论工夫而已。读者如不厌噜苏,我们不妨极简单地数说一下。在经济一方面,民生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一类的议论,我们应有尽有,是最不惮烦言的。基督教的“中华归主”运动、其他宗教的有组织的努力、孔教会或孔学会一类的团体活动、政府对于心理建设的号召、新生活运动的提倡、一般人对于世风与人心不古的烦言,则都假定如果宗教与道德上了轨道,全部的社会生活便得所安定,诸般的社会问题便自然解决。从清末维新以至今日,全部法治的主张,全部教育的努力,自各有其一些社会思想的背景。检字方法、索引方法,以及文字本身的改革方案,三四十年来,也多至不胜枚举,目的也无非是想经此途径推广教育,革新文化,而达成社会的改造。艺术一方面,比较荦荦大者我们至少可以提出蔡孑民先生的美育运动和王光祈先生的音乐救国论,在提倡的人一定认为如果广大的民众不懂得审美,如果音乐不普遍发达,中国的社会与文化便始终不会走上健全的路。
上文两节话的用意端再表示在社会思想的不算太大的领域里,思想之流,即在最近百年以内,如何由派分而汇合,更由汇合而派分的一些迹象。这分合聚散的过程,事实上当然比我们在这里所说到的要复杂得多。从机械学派到文化学派中间一大串的大小派别,当然决不会完全由孔、达两氏的一二番汇合的努力里很单纯地推演而出;它们自分别的还有别的来源,哲学的、科学的、宗教的、艺术的种种思潮,对于这些派别的构成,自也有它们的贡献,例如18世纪物理科学的发达之于机械学派,哲学中唯物一元论之于经济学派,基督教传统之于宗教学派,都是极明显的。
·五 社会思想与社会理想
社会思想,根据它的立场或观察的据点看,可以分做上文所叙的大小派别,如果根据用意或目的来看,它又可被划分为两种或三种。第一种是比较严格的社会思想。第二种应该叫作社会理想。第三种是社会玄想或社会冥想。普通谈论社会思想的人是不这样分的,但这分法实际上是相当的重要,百年来社会理论界的纠纷混乱,一半虽由于派别之多,一半也未始不由于这样一个分法的未经大家公认。为讨论的方便起见,我们不妨先列一个表:
上表四个栏目里,目的一栏自是最关重要,因目的不同,其他节目就势必不能一样。严格的社会思想既志在解释,则势不能没有具体的物象,而此种物象正可取给予以往与当前的社会。反转来说,以往与当前的种种社会现象原是需要了解的,它们的来龙去脉以及相互的关系也需要弄一个清楚,正好比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一样。社会现象也需要一番观察、整理、分类、量断,才可以让我们充分地了解,才成为一门或几门科学;在构成科学之前与之际,也必有其种种假设,种种理论上的探索,这就是社会思想了。社会思想提出的问题是,社会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以前的“曾经是”和目前的“是”中间,又有些什么渊源;对于将来可能是什么,社会思想家或许愿意鉴往知来的作一番推测,但这不是他的主要的任务:至于未来的社会应该是什么,如何而可以尽善尽美,他是搁过不问的,若问,他是暂时放弃了社会思想家的地位而采用了理想家的身份,才问的。
社会理想的用意是在改造社会,改造的工夫势不能用之于过去的社会,即用之于已经在某一种趋势中的当前的社会,也不免徒劳无功,于是就不能不以未来的社会做对象了。反转来说,未来的社会也确乎是需要我们措意的。人是有希冀的一种动物;他的生活的很大的一部分是寄托在过去的留恋与未来的指望之中。宗教家觉得最引人入胜而足以支持他的生命的东西,是前途的那个乐园或任何理想的世界。不过理想的社会大概不会自己来到的,它需要人力的招致,于是,第一步,我们必须建立一些鹄的,认定一些路线,制成一些计划。这鹄的、路线、计划一类的东西我们统称之曰理想,不是思想。第二步,我们对此理想,必须培植一番情绪,养成一番信念,务使此理想得因多人的拳拳服膺而长久维持;这也就是宣传组织的一步。第三步,不用说,是企图实现这理想的种种努力了。社会理想所运用的心理生活的方面,显然的与社会思想所运用的不同,它要的是更坚强的意志,更热烈的情绪,在求其实现的时候,又需要活泼的动作。理智的分析当然不会没有,因为它多少总须利用一些历史的经验和学术的结论,来支持它自己,来为自己张目,不过这些终究不是主要的心理成分。又因为理想是不轻易改动的东西,它是一切的准绳,一切的大前提,这一部分理智的活动极容易走上自因推果或演绎的一路,以至于趋于武断抹杀,武断其与自己符合的部分,而抹杀其与自己冲突的部分。这并不是说社会思想家就不会武断抹杀,不,他也一样地有这种趋势,特别是在他暂时放弃思想家的身份的时候,不过一经踱出思想家的岗位,他就容易被人指摘,因而不能不多自检点;一向是理想家的人就不然了,人们对理想家的武断抹杀,取的也往往是一个容忍以至于拥护的态度,容忍的是一般不认真的人,拥护的是认真而同具此种理想的心理倾向的人。
思想、理想,以及第三种的冥想,是不能绝对划分的。理想家多少得利用一些思想,而思想家也随时可以踱出而成理想家。理想家的理想,如果完全不理会经验与现实,但凭一己的爱憎臆断,而形成一套或一些不大成套的看法,认为社会必须如此这般,他才踌躇满志,不枉此一生,他就进入了冥想的境界了。冥想虽无疑地牵涉到社会,一种如意算盘的社会,实际上可以说是没有社会的目的的,它既不想解释社会,又不想改造社会;冥想家总觉得当前的社会太不像样子,他认识不来,也不求认识,社会也不认识他,他对此社会,也丝毫动摇不了,社会也休想影响到他,社会与他,可以说是绝了缘的。但他又并不甘心,因为人总是需要社会的;事实上的好社会不可得,至少想象上的好社会他是可以有的,因为人是富有想象能力的一种动物。于是,他在他的脑海或心田里就建立起这样一个社会来,并且在他看来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社会。外国的象牙之塔与中国的空中楼阁一类的建筑物,就是这样来的。这决不是三年建筑不成的道旁之室,而是信手拈来都成的妙谛。一部分宗教徒所憧憬的天国或极乐世界也就是这东西;我说一部分,因为其余应当归入理想家的范畴。冥想的唯一的社会意义,可能是给现实社会一个对照,一些讽刺,给那些太满意于现实的人一些刺激,太困顿于现实之中的人一些慰藉,好比诗歌文艺的慰藉一样,此外便没有了。如果冥想中真有一些新的意境,足供未来推进社会的参考,足以激发此种推进的努力,那又就该归入理想的范围,而不完全是冥想了。冥想的意义终究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始于心理上的慰安,终于生活上的逃遁,或始于单纯的幻觉以进入复杂的幻觉而成白日梦,而终于单纯的错觉以进于有组织的错觉而成疯狂,始终是个人的。一个人出家,我们喜欢用“遁入空门”一类的语气来形容他,是再恰当没有的。不过我们必须了解,从社会的立场看,那门虽是空的,从个人心理的立场看,它是绝对的不空,它是由冥想得来的一个极复杂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的代用品。
在本文的讨论里,我们除了指出冥想之多而且杂,可能成为目前社会理论界所以扰攘纷纭不可究诘的一种因缘之外,我们在这方面不准备再说更多的话。社会上总有一部分人,倾向于以幻觉为真知,以梦境为实境,至少认为它们可能成为真知实境;上自主持风教而握有权力的大老,下至不满意于现实而亟切于改革的青年,胸怀冥想之体,而意图收思想与理想之用的,正是大有人在。社会的情况愈紊乱,则此种分子势必愈多。他们该是空门中的人物,但目前既没有空门可作归宿,他们也决没有作此归宿的企求,于是冥想终于造成了一种满天飞和到处沾惹与纠缠的势态。关于这种势态,我们是应该郑重地注意,而于虚实之间,作一番明白的审辨的。我们下文的讨论还是集中在思想与理想的两个范围,并且认为二者各有其重要的社会意义,界限虽须划清,轻重难分轩轾。
·六 社会思想与哲学概念
上文叙述各学派的时候,我们始终称它们为社会思想,其实根据刚才的讨论,可知任何思想的派别一离开了解释的岗位,而自觉地想以解释所得,来影响未来的社会生活时,它就成为一个理想的派别;而事实上大部分的派别,在解释的工作自以为大体完成,羽毛大致丰满的时候,都有一种超现实与超空间的企求,第一步的表现是来一个历史哲学,来个所谓“史观”,第二步就是过问到未来的社会了。
不过这并不是说除了上文所已叙述的派别而外,社会理想便没有别的派别,或别的派别的分法。这当然是有的。如果上面的分法是从科学与科学的级层产生出来,则另一个分法可能推溯到哲学方面,而以若干主要而相对的哲学概念做出发点,例如,唯心论对待唯物论,机械的宇宙观或原子的宇宙观对待有机的宇宙观,理性主义对待经验主义,神召对待人为,命定论对待自由意志论,全体对待部分,或社会主义对待个人主义,渐进的历史观对待革命的历史观,法治对待人治,竞争对待合作,平等对待差异,保守对待进取,道义对待功利,文质的对待,体用的对待,等等。有的概念当然不属于纯粹的哲学,而属于专派的哲学,例如历史哲学、生物哲学、以至于社会哲学自身,但其为一些基本的哲学概念,有非科学所能盘诘的,则一。根据了这些来讲社会理想的派别,有的比较清楚,例如个人主义之于社会主义,大部分却不容易划分,甚至于不可能划分,因为概念上的掩叠太多,每一对对待的概念固然彼此不相混淆,但每两对概念之间却不是彼此互相摈斥,例如同一服膺社会主义,有人主张渐进,而有人主张急进。不过根据了这些概念而产生的理想上的特征与形成的派别之间的更进若干步的分化,终于演出了许许多多的支流,是一个重要的事实,值得我们注意的。
话到这里,好像又在说回去了。社会思想的汇与派,上文是叙述过的了。根据科学级层而来的社会理想的汇与派,因此也算有过一些交代。从哲学概念引申出来的社会理想又怎样呢?受过哲学概念的影响的社会理想又怎样呢?上文约略提到过一些此种概念的“派”,它们的“汇”又如何呢?这问题就大了,大到社会理论的圈子之外,严格地说,是不在本文范围以内的。不过既有牵连,我也不妨约略提到我私人的一些看法来。思想,哲学思想,在西洋的历史里,只有两个很短的时期中有过汇的尝试,一是希腊文艺全盛的时代,二是文艺复兴的时代;但两次都没有成功,尤其是第二次。此外可以说全部是派别擅场的时期,至多,在表面上,因为甲派压倒了乙派,给读史者一个汇合的印象而已。试思上文所胪列的若干成对的概念,两两对峙,各走极端,有如神召之与人为,唯心之与唯物,社会之与个人……,如何才得以汇合起来。绝对的二元论始终只是二元论,是一元不起来的;至多,它只能造成两种局势,一是分期的互为消长的局势,二是同床而各梦的局势,或换一个比喻,有如泾清渭浊,初则同一河床而清浊分明,终则分道扬镳而各行其是。西洋的神学家努力了二千年,始终没有能把善恶的原则统一于上帝;近代的科学家也忙碌了三四百年,想把唯心论分解成唯物论,想把精神的现象化验为物质的现象,也始终没有成功,始终只好把它搁在一边,或加以根本否认,或认为别具境界、不可思议,都是这一路上的例子。即使成功了,所得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兼并的局面,而不是一个汇合的局面。
总之,社会理论或社会学说,就其中比较严格的思想的一部分来看,在近代是先有过一番汇的努力,然后又分成许多的家数;就其中理想的一部分来看,因为牵涉到更大的哲学以至于形而上学的领域,受到它们种种对峙而冲突的概念的影响,至少就近代而论,与截至目前为止,汇合的努力可以说等于没有,而对峙与冲突对于社会理想的分化的影响却是很显然。我们不容易把现有的社会理想,像社会思想一般,分成若干界限分明的派别,但上文已经说过,每一派的社会思想都有踱出而成为社会理想的企求,当其踱出的时候,便是这些对峙而冲突的概念取得用武之地的机会了。因此,同一思想的学派,当其引申为理想时,势必进一步以至进若干步的分化成若干支流,多少成为一分二、二分四……的格局。到此,我们看到,社会思想与理想的派别之分可能有三种的由来:一是依据科学级层的,流派之多,我们在上文已经大致看到;二是从一些哲学概念引申出来的,这一类的学派不容易独立存在,但也还有;三是两者之和的结果,就是由于哲学概念影响到了依据级层的流派,从而产生的更零星的分化,这当然又是很多的。近代社会学说的繁复,社会理论的纷扰,学派之间的分工合作,固亦有之,彼此的排挤攻讦究属是一个更普遍的现象,解决问题的努力,固亦有之,而所引起的新问题,所酿成的一般的动荡不安,可能是更多更大,推源溯本,这显然是因素的一个了。所以接着我们不能不把分派的利弊问题作为进一步的讨论的对象。
·七 社会思想分派的利弊
社会思想的分派虽属人为,亦自有其趋势。造成这趋势的因素很多:生活环境是多方面的,并且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一也;人的智能情性是不一律的,对多方面环境的反应不会一样,二也;群居生活因此有分工合作的倾向与需要,三也;文化演变,学术随方面而累积,而一经累积,亦自有其趋势,四也;学术与思想是智识的两个层次,比较具体而固定者为学术,比较抽象而动荡者为思想,两者互为因果,彼此推挽,更不免增益此种自动分化的趋势,五也;思想分化既自有其趋势,我们对于学派的发展的一个基本态度,不应该是,因有利而欲其多,因有弊而欲其少,而是,网罗各学派的种种长处,而祛除其短处。
不过利弊的问题是存在的。在这里,我们又得把社会思想与社会理想分开了说。大抵思想分派的利弊参半,而理想分派则弊多于利,其何以有此分别,留待下文说明。思想分派之利在一个专字,唯其专,故精到、细密、彻底。社会生活的底蕴是多方面而极错综复杂的,一人之身,在短短的几十年的生命里,很难希望取得一个全盘通澈的了解,凡属有志于了解的人,势只能做一些局部的尝试,即,各就其兴趣与专门学术的准备所及,集中精力在此种底蕴的某一方面,做一番贯彻的分析与推论。一人如此,多人如此,一方面如此,各方面如此,则分工合作的结果,对于后学,对于对社会只能做些一般观察之人,可以供给一个差强人意的通盘的认识。我说差强人意,一则此种认识势必还是零碎片段,去完整的境界极远,再则它究属是一个拼凑起来的东西,中间的褶缝针缕是再也磨灭不了的,分工愈细,碎块愈多,则褶缝和针缕愈繁密;它可能是一顶瓜皮帽子,是一件百衲袈裟,却不是天孙织的锦衣。不过这已经是够好的了,这表示大家真能分工,真能分层负责,真能恪守本分,也真能合作,真能彼此尊重,相互了解,才产生了这样一顶瓜皮帽子,或一件百衲袈裟。约言之,专精的结果可以不妨碍通体的认识,也正唯其不大妨碍,专精的努力才取得了应有的意义。说思想分派有利,这便是利之所在了。
思想分派之弊也就在一个专字,唯其擅专,故偏狭、武断、抹杀。凡属学派中人多少总有一个倾向,就是初则自立门户,继则以自己的门户为最高大,终则设法教人只走这个门户,认为唯有此门才四通八达,无远弗届,唯有此门才是真正的入德之门;总因为这门是我开的,大有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一种气概。症结无疑地是在一个我字;问题当前,需要解决,其意若曰,你们都不行,我来!及其既来,则又曰,有了我,你们都可以不必了。所以此种专擅与独断的心理倾向我们总称之曰“我执”。以前的宗教家、道学家、近代的科学家,尽管教人无我,但我执始终是一个最普遍的心理现象,在一般生活里如此,在学术思想界几乎是同样的活跃,有时候反而见得更牢不可破,因为当事人总觉得把握住唯一真理的是他,而不是别人。
一样的不免于我执,程度上的分别还是看得出来的。谨严的科学范围里要少一些,特别是各门的自然科学。这显然的有两个原因。自然科学家所研究的对象确乎是更适用客观或物观的应付方法,它们可以被假定为超然于人的心理生活与社会生活之外,固然绝对的超然也还是不可能,因为研究它们的终究是浸淫在此种生活之中的人。此是原因之一。科学上所称的解释,事实上等于运用分解方式的一种说明,就是把复杂些的现象分解开来,成为更单纯而基本的现象,普通叫作因素或成因;此种分解的工夫,最初只限于本门科学的范围以内,例如生物学家解释个体的构造,始则自全体分解成若干结构的系统,更自系统而器官,自器官而体素,终于分解到了最小单位的细胞;把细胞的构造弄清楚以后,如果要再进一步,就得闯入别的科学以至于级层的防地,至少也必须企求别门科学中人或级层中人出头帮忙,特别是物理、化学的级层,否则分解的工夫便须戛然而止,达不到生物学所能认为满意的一个究竟。此种逾越的行动是有益的,它代表着科学或级层间的应有的合作,而合作便是专擅与武断的反面。此是原因之二。
但一离开自然科学的级层而攀登心理与社会文化的级层时,我们就发见两三种比较不很寻常的我执。我说不很寻常,因为寻常的我执是到处有的,各自然科学的内部也一样的有,例如:生物学的领域里,环境派对遗传派;遗传学里,精质独立论对后天习得性遗传论;遗传方法论里,孟德尔派对戈尔登派;彼此争论的时候,都表示过很顽强的我执。这一种的我执我们搁过不谈。所谓不寻常的两三种:第一种可以叫作包揽垄断;第二种,说得好听些,是自求多福,说得不好听些,是刚愎自用;第三种我无以名之,姑名之曰滕薛争长。第一种最普通,大凡用了下级层的科学结论来解释上级层的现象时,最容易犯这毛病。如果级层分明,解释与被解释的级层又属彼此接壤,则根据上文解释即等于分解之论,原是理有固然,势所必至;不幸的是解释者一方面总喜欢把被解释者一把抓住,不容别人染指,别人的解释,在它看来,不是错误,便是多事。社会与文化的级层既在最上,下面的级层既属最多,就最容易变成一根骨头,受群犬的拖扯攘夺,实际上是被宰割得支离破碎,把社会与文化原有的完整的形态反而弄到看不出来。这在社会思想的研究里我们叫作“以偏概全”,想以局部来包揽全部,结果总是一个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级层地位距离较远的更不免隔靴搔腿,不着痒处;例如把人解释作一座机器,不错,人多少是一座机器,但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别于它种机器者何在,我们并没有因此种解释,而取得进一步的了解,即解释了等于没有解释。此种来自距离较远的级层的解释,一面想包揽,一面又包揽不住,又往往容易陷进所谓比论的泥淖,即,任意用些比喻来替代解释,例如有机论者硬把社会当有机体来解释,竟有人认为社会组织自亦有其阴阳两性,国家是阳性,教会是阴性,信如此说,则中国社会的保守陈腐不倒有了一个解释,不是单性生殖,便是独阳不长么?机械学派把社会解释作一座机器,也全用这比论的方法,也一样的无裨于解释的实际。
第二种的我执是自求多福或刚愎自用。它显然是别人包揽得太多的一个反响。好比打麻雀牌的人,老不和牌,于是故意地不吃不碰,硬要打一副“不求人”,“和”给别人看看。对于这一类从事于思想与解释的人,我总有一个感觉,就是其志可嘉,不过若不求人而还是不和牌,或虽和而只是小牌,我又觉得其情可悯了。宇宙万象原是相通的,事物的演出,当其初虽有先后之分,科学为研究方便起见,虽亦不能不作级层门类之别,但现象之间,决不因人为的强分畛域而末减其息息相关的程度,然则对某一部分现象不做解释则已,否则势须旁搜远绍,觅取一切可能做解释之用的其他现象,属于同一部分的可,属于其他部分的亦自轻易不容舍弃;别的部分出头帮解释的忙,包揽固属不可,亦决不会成功,但如在相当分际以内,此种帮忙决不能看作好事,更不能看作越俎代谋,又何劳一定要拒之于千里之外呢?一面摈斥别人,一面硁硁自守,自以为智慧具足,办法尽够,岂不也是一种我执?这种我执,上文已经提过,在自然科学的级层里是找不到的,不过到了上层,在心理学派里则有所谓假行为论(pseudo-behaviorism)的一支,一面对其他级层则拒绝心理遗传与本能固有之论,对同一级层则否认内省观察之法,结果只是看到了一些行为的皮相,于行为的成因,既多所未解,于行为的意义价值,更所未喻;这就是我在上文所说的其情可悯了。社会学派与文化学派,上文说过,也可以叫作唯社会论与唯文化论,不唯则已,唯则在解释的工夫中,其他更较基本的科学门类便很少置喙的余地,其中的支派愈是道地,则此种余地便愈是绝无仅有。即大师如法国的涂尔干(Durkheim),他的亲炙的门徒如蒲格雷(Bougle)也终于不免批评他,认为他对于生物的因素实在是过于不加理会了。
第三种的我执我们叫作滕薛争长。这也可以说是第二种我执的很自然的一个引申,而也是发生在心理与社会两个级层之间。一个三四岁光景的小孩子,在自我的意识发展到相当程度以后,便不欢迎别人管他或替他做事,总说“小弟弟(或小妹妹)自家来”;再后,羽毛更加丰满,就要管起别人来了。心理学派总以为心理的现象演出在前,是先进,社会现象演出较迟,是后起,并且两者之间有前因后果的关系,换言之,在科学级层里它是更属基本,若没有它,也就没有社会现象了。社会学派却反过来说,心理根本是一个社会现象,若没有群居生活,没有人与人间的交相感应,我们所了解的心理作用,特别是最关重要的思考那一部分是不会产生的;所以如果心理现象也要占一个级层的话,它应该追随在社会级层之后,才不致本末倒置,反果为因。这一番鸡生蛋蛋生鸡的争辩闹了许多年,到如今还没有结果,怕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不过虽无结果,双方还是要争,则其所争者无非是一种资格所给予的面子,好比中国人争辈分,做客或其他场面上争坐首席,又因为先后之外又有因果的关系,所以又好像中国人最不雅的骂人方法,暗示着骂者是被骂者的祖父、父亲,最起码也是一个姐夫,表示自己即使做不到对方的生命的赋予者,至少总要叨长一些!此种心理未始不是我执的一种,自不待言。这虽说是人类的一大弱点,而推本寻源,创造级层之说的孔德也不能不负一二分责任,谁教他眼光不够远大,当初没有把昭穆的次序确切地规定下来,弄得后代子孙非争嫡争长不可?
好像老子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小智自私,贱彼贵我;一切社会思想的学派,无论所犯的是那一种或那几种我执,都给老子一语道着了。换今日的口语来说,一切学派都是不够科学的,一切都不够客观;一些学派中人也都是不够民主的,谁都想专制,谁都想独裁。学术与思想犹且如此,又遑论政治呢。(参见拙文《一种精神两般适用》,《客观》周刊,第十二期。)
·八 社会理想分派的利弊
上文说社会思想分派的利弊参半,我们看了我执的一番讨论以后,可知这还是客气的说法,因为所谓利,多少是假定的,即假定学派之间真能分工合作,而我执之弊、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的风气、门户之际的喧嚣攘夺,却是实在的。假定的利当然抵销不过实在的弊,所以事实上还是弊多于利,不过比起社会理想的弊多于利来,这还是小巫之见大巫。老子的话,和我们添上的既不科学又不民主的评语,对社会理想分派的结果实际上是尤其适用,也应该是尤其适用,为的是如下的若干原因。社会理想的目的既在改革社会,而且往往求之甚亟,则从事的人势必不免心切于求而目眩于视,推重力行而忽略认识,而所谓力行也者,或因从事者实力有所未逮,或因环境确有重大窒碍,同时又正因为理想本身原就偏颇,去通达的程度甚远,以至于推行的结果无非是一阵动乱、一阵骚扰,得不到丝毫真实的进展,于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就是以言词作为行动,以宣传算作工作,以多言权充力行了。宣传这样东西,如果用得太多,似乎只有一个效果,就是,一面各是其是,一面又勉强别人,于不断地接受提示与暗示之后,亦从而是其是,其为一种我执,足以垄断或淆乱视听,足以为精神与思想生活上的一种紧箍咒,是不言而喻的。理想分派之弊尤在思想分派之上,此其一。
一种理想的服膺与推行,其心理上的先决条件是坚强的意志与热烈的情绪,理智的质疑分析自居次要的地位,以至于没有多少地位。这种心理上的准备,事实上和接受一种宗教的心理上的准备是完全一样的。近代有若干派别的社会理想反对宗教、反对神道的信仰,从社会学的立场看,这种反对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关键所在,决不在一套理想的有没有神道做牌号,而在理想所唤起的一番心理的底蕴。这底蕴才是真正重要的,因为它的活动好歹总要影响到社会生活。好比煎中国草药,药终究是主体,至于水,尽管医师故弄玄虚,非井水、河水、或天落水不可,究属不关宏旨。“换汤不换药”一句话就是这样来的,而前代的宗教与近代社会理想之间,就其心理底蕴而言,也确乎有此种“汤换渣留”的现象;近代意大利社会思想家帕累托(Pareto)把这一类的底蕴就叫作“渣”(residues),可见是不为无因的了;他用到这渣字,倒也并不含有什么恶意,不过暗示着,水可以倒掉,渣则不容易倒掉,而事实则此种心理上的基层的功能是根本取消不了的。这一番话也就顺便替近代西方宗教的一蹶而不能复振,找到了一部分的解释。信仰的倾向原是人类行为的底蕴的一部分,是经常存在的,是经常有表见为行为的企求的,内在的一方面既有此企求,而外缘的一方面又有种种足以满足此企求的社会理想,里应外合,于是社会理想愈发展,各式改革社会的主义愈扬溢,宗教的信仰便愈趋落寞。理想的兴起可能是宗教衰微的果,而也可能是因,实际上怕是互为因果的,无论如何,信仰的心理始终有它的着落,有它的寄托,总是一大事实。我们这一番话,一般的人是不承认的,他们认为理想的信仰与宗教的信仰根本是两回事,前者是科学的,不迷信的,而后者则否,所以也有人认为,即使是一件事,也足征文明是进步了!对于这样的人,我们的话是很难说明白的,不过我们应该指给他们看,在理想家的心目中,一套理想的神圣不可侵犯,有百是而无一非,只应拥护,不许批评,往往要远在乡下佬心目中的菩萨之上,为的是理想家的我执要比乡下佬的为坚强,乡下佬信菩萨,目的只在一人一家的平安,他的却在改造社会,而他自己是一个有使命的人。我们的话也许要扯得太远了。要紧的是,我们要指出来,社会思想的学派和社会理想的学派,在精神上是很不相同的,而其区别怕不止是程度的,而是品类的;一到理想的领域里,我们所接触的事实上不是若干学派,而是若干宗门;宗门之间的入主出奴,是丹非素,以自己为正统真传,视别人为旁门外道,其所发动的肝火,其所引起的争执,势必比学派之间的要添上若干倍数。理想分派之弊要在思想分派之上,此其二。
理想往往有和政治取得联系的趋势,中国如此,西洋也如此。前代如此,当代也未尝不如此,并且更见得显然。西洋史里对此种联系的状态有过“政教合一”的说法,其实这是不确的,联系并不等于合一。合一是打成一片,而政教的打成一片是近代一个显明的史实,严格地说,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才发生的,并且目前还正在方兴未艾的过程中。这指的是成套的改良主义或革命主义和实际政治的因缘固结。人们不满意于现实政治而产生一些政治理想,当然是极古老的事实,根据了一些理想来从事于政治的活动,来促成政治的局部改善,以至于全部的鼎革,也不自当代始,英、美、法的有血无血革命都是先例。不过这些所用的理想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个原则,和从原则中提取而来的几个更单纯的口号,有如自由、平等、博爱、幸福的追求之类,而学者解释这些原则,可以言人人殊,不求其衷于一是;换言之,它们不构成一个套数,并没有经过特殊的规定与颁布,不具备教条的形式与精神。只是一些理想影响了实际政治,或实际政治采用了一些理想,或多少有些理想做指归:问题是比较简单的。改革或革命主义和实际政治打成一片以后的情形便与此不同。主义是成套数的,是多少先经过一番规定的,是有一定的解释而发生疑义需要重新解释时又须诉诸一定的权威的,是具备了近乎教条的形式与精神、只许信仰而不容怀疑评论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马列主义之于苏联,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前,泛系主义之于意大利,纳粹主义之于德意志,二十年来三民主义之于中国,都有这种情形。主义有好坏的不同,执行主义的人有为公为私的区别,所收的实际效用因此也大相径庭,不可同日而语,是不错的;但这是另一个问题,是主义信仰者的问题,是实际政治家的问题,我们从社会学与心理学的立场来分析评议,是有把它们相提并论的权利的。
在这些改造主义与实际政治打成一片的实例里,我们不妨提出一个来,作一个比较详细的分析,以示一两个思想学派,或至少以思想姿态出现的派别,如何引申为改革的理想,更如何在野心家手里构成一种主义,作为政争的良好工具,而终于和实际政治取得了表里体用不可分离的关系。这例子是纳粹主义。分析起纳粹主义的思想因素来,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生物学派,特别是此派中的三个支派,一是社会有机体论,二是战争论,三是种族武断论,上文都叙到过。这三个支派,在德国原是发展得最早而最热闹的,而且从俾斯麦的时代开始,爱国的学者与野心的政客多少已经把它们适用到社会、文化、民族,以至于政治生活,作为改革与扩张的张本,就是以思想之所得,派作理想的用途。这番适用也收了不少的效果,1870年德国的统一与统一以后的百废俱兴,使其蔚为列强之一,不能说和此种理想没有因果的关系。最显然的是从战争论引申出来的军国主义。其次,集体与极权主义的明显的倾向是从有机论出发的;政府和领袖是神经中枢,民众是细胞,必须打成一片,完全受命于中枢,便是一个十足的有机论的看法。犹太人在欧洲是普遍的受压迫的,而以在德国为甚;在德国是一向受压迫的,而尤以19世纪末叶以至最近为甚;这又很清楚地得力于种族武断主义的“学理”上的启发。希特勒对于这些的发展,在思想与理论方面,并没有什么贡献,他的贡献是一颗夸大而狂妄的野心、一个肆无忌惮不惜毁灭人性的畸形人格、一番狂热的组织与推动的魄力,把这些原是零星孤立的理想,混合在一起,揉做一团,成一个整套的信仰,又把战败后散漫而颓丧的人民心理,在这整套的信仰之上,重新收拾、团结、与振奋起来;结果是谁都身受一些而知道的——奴役、战争与死亡,开始在德国,而终于拖下了整个的世界。理想分派的殃祸竟可以到这样一个终极,拿前代的宗教所引起的同类的社会病态来比,更显然的有大小巫之分。侈谈与醉心于文明进步的人应该就这一类的大事实,且多多的沉思一番,然后再下结论。就目下的形势来说,苏联的集体主义和英美的个人主义也许正酝酿着一次更新奇广大的奴役、战争与死亡来,亦未可知。理想分派之弊,特别是经过宗教化与政治化之后,要远在思想分派之上,这是解释之三了。
·九 治标的祛弊论
文明的人类如果想继续下去,且不论文明的进一步的发扬光大,目前这局面是需要收拾的,而收拾的方向之一,就是如何可以充分使社会收取思想与理想之利,而尽量地祛除其弊。有两条途径是可以走得的。第一条是治标的,我在上文已经说到一些。第二条是治本的。而无论治标治本,关键均在一个汇字,治标的路是莫忘旧汇,治本的路是寻求新汇。上文说过,社会思想尽管分派不厌其多,只要一面分,一面不忘合作,一面发展自己,一面尊重别人的立场,顾全别人的努力,采纳别人的结论,则无缝的天衣虽不可得,一顶瓜皮小帽似的整体总可以保全。这就等于说,孔德、达尔文一类前辈的一番汇的努力,科学级层论与自然演化论,还是值得我们不断地参考;事物现象是有本末先后因果的,在社会与文化的境界呈现以后,事物现象又往往互为本末先后因果,而没有一件事物始终占先,始终处本的地位,始终是其他事物的造因或其他事物的初元首创。希特勒喜欢做元首,德国人也许喜欢捧他做元首,在专制极权的政治场合里容有短期的可能,在学术与思想的场合里却为事理所不许。明乎此,则我执的心理虽无法完全消除,已不难大量末减,而分工合作之效,便是不问收获的收获了。即就思想家的情绪一方面讲,这条不忘旧汇的路也正复有它的补益,派由一汇,等于流出同源,萁豆既属同根,相煎无庸太急,思想家各能如此宅心,则门户畛域之见,争嫡争长之风,也就可以大杀了。
刚才关于思想派别的话,对于理想的派别也未尝不适用,不过是更较困难罢了,困难的原因上文已经从详说过。不过还有一重为思想派别所没有的困难,就是有的理想派别不导源于孔、达两氏的综合学说,而导源于若干始终矛盾的哲学概念。在哲学界未能解除此种矛盾之先,我从一个纯粹的社会学的立场,曾经提出过一个看法来,也多少可以作为治标之用,就是我在别处已经再三提出过的两纲六目的看法,为本文的完整设想,不能不再简略地说一说。人以下的动物里,大多数的物种有个体而没有群体,或虽有而分工合作之迹不显;蜂蚁之伦则有分工合作的灿然可观的群体,而个体等于抹杀;在这些动物里,个体与群体,无论倚重在哪一方面,全都由于本能,而不邀情理的自觉的认可。到了人类,个体与群体同样地存在,同样地邀自觉的认可,而几千年的生活经验,更证明两者是同样的需要,很难贱彼贵此。一个健全的社会,一种革新社会的尝试,在理论上应当承认个群两体的不分轩轾的存在。这就是两纲的说法了。个体,或每一个人的性格,并不单纯,它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同于别人的通性,二是异于别人的个性,三是非男即女的性别。群体,或社会生活,也至少有三个方面,一是秩序的维持,二是文化的进展,三是族类的绵延。这就是六目了,一纲各三目。任何三目之间,和两纲之间一样,也似乎很难作轻重高下、后先缓急之分。而个人的三目和社会的三目又自有其联络与互为因果的关系,秩序基于通性之同,进步基于个性之异,而绵延则系于两性的分工合作;反之,如果秩序有亏缺,文化缺乏进步的需求,或族类对于绵延的欲望不够强大,则通性、个性与性别的发展也就分别地受到限制以至于抹杀。这就是我所提出的看法的全部了。
有此看法,我们对于已往的民族社会或民族文化,何以有的变化虽多,而昙花一现,有如希腊,有的寿命延长,而进步极少,有如中国,诸如此类的不同的经验,便可以求诸于各民族中若干通行的理想或一般的见地,而得到一个更清楚的了解。反过来,我们也可以根据了这看法,而推论当代各个民族社会的前途,例如,美国过分注意个人的自由,苏联过于着重集体的管制,前途可能各有各的吃亏,并且有的已经开始在吃亏。泛系、纳粹的国家,只知国家的集体,抹杀个人的自由,亏是已经吃定了的,表面上好像此种亏是外力教他们吃的,有些强制,有些早熟,但终究是理想的偏颇与不健全所招致的,终究是自作之孽。我们也可以用这看法来估量目前流行的各种学说、主张和运动。例如理工教育、职业教育、专才教育一类的主张,在两纲的六目之内,只顾到了个性与文化进展的两目,显而易见的是偏枯,若谓目的只在矫枉一时,固犹可说,若认为是一种经常的主张,就错了。又如百余年来的妇女运动,就女子个人人格的发展而言,虽若一面把以往抹杀女子的通性与个性的错误给纠正了,一面却又把女子的性别搁过一边,视同乌有,又何尝不是一个很重大的缺陷?近代婚姻之道之所以失,夫妇之道之所以苦,此种运动何能不负一部分的责任?总之,一般志在革新的人,无论是听取别人的主张,或自己有主张提出,如果都能接受这一类的看法,则前者可以知所取舍,或接受而知所保留补缀,而后者可不致过于轻率,过于偏狭,至少在尝试之前,可以有一番比较圆通的考虑。约言之,这一类的看法同时可以减少妄作主张的人与随声附和的人,这对于社会生活应当有一些澄清与宁息的功效。近年以来,一半因情势的要求,一半也由于见解之所及,一部分人的主张与行为里,也已经表示这一类兼筹并顾的看法,例如,就个人主义的自由经济与集体主义的计划经济(牵涉到上文的两纲)的一层而论,美国的罗斯福、华莱士,英国的拉斯基、孟汉姆都是这一路的人物,而在中国的政论家中间,这种人也渐露头角。
·十 论新汇的可能
不过求乎其上,仅得其中,我们自勉的目的还应该是一件无缝的天衣。我们要求一个新的综合,新的汇。只有在一个新的汇的浸润之下,一切理想思想,科学艺术,才有发皆中节的希望,初不仅社会一部分的理论学说为然。我们在篇首已经提到过,在前途短期内,一个新的汇合虽未必可能,但端倪已经有了一些。我们现在就要寻这些端倪说话,如果局势真有一些贞下起元、穷极思变的要求,而同时人的自觉的努力还有几分中用,而不完全受环境历史支配的话,则由头绪而线索,由线索而脉络,由脉络而纲领,而终于能把纲领提挈起来,我们的追求就不至于完全徒劳了。
所说端倪也并不单纯,好比一根线,这其间我认为至少有五个头绪,一个是很古老的,两个是近代的,又两个是当代的。每一个头绪也不单纯,名为头绪,事实上代表着不少的人多方面的经验,和若干年的经验的累积,多少当然因迟早而有不同,约言之,每一个头绪本身就已经有些综合的意味,而在比较最古老的那一个,当初并且已经发生过一度汇的作用。我们顺了时代把它们约略地叙一下。第一个是中西文化传统中的人文思想。中国在先秦,西洋在希腊,这部分的思想已经有长足的发展。大意可以分做两层。第一层是,一切从人出发,向人归宿。第二层是,遇有二事以上发生冲突时,一切折中于人,即由人来斟酌损益,讲求应有的分寸,使不致畸轻畸重,因为,过犹不及,都是病源。所谓中庸之道表面上好像指的只是第二层,其实是两层都赅括的,中西人文思想都有近乎三才的说法,三才天地人,人居天地之间,不以天地为出发点与归宿点,而以人,也未尝不是一个中庸的看法。至于中庸也包括第二层是无须多说的。不过有一点,就是所谓折中并不等于折半,那中之所在是活动的,所以必须斟酌,所以才有分寸的话。人文思想在中国是始终保全了的,但二千年来,不进则退,大体变成暗晦,而部分被人误解,也是一个事实,在西洋则可以说全部被人遗忘了,文艺复兴时代一番提醒的努力并没有成功,到最近三四十年才又有人郑重地再行提出。这是头绪之一,是五个之中最基本的。
上文叙述到生物学派的各支派。几乎是全部导源于演化论的若干概念时,我们就发见一个唯一没有构成支派的概念,就是调适或位育。我们当时也提出了一个所以没有的理由,说它在各个概念之中最富有综合与汇的意味,因为既求位育与调适,就不能不注意一事一物一人所处的场合情境,不能不讲求部分与全部的关系,于原委之外,更不能不推寻归宿,于事实之外,更不能不研求意义价值。这就牵扯得多了,牵扯一多,就不容易自立门户;而归宿、意义、价值之类又有些玄虚,涉及哲学范围,所以从事于科学的社会研究的人名义上有些不屑为,实际上亦不能为,于是这一个大好的概念就被束诸高阁,落寞了七八十年,其间虽也未尝没有人引作思想的总参考点,例如美国的布里斯托尔(Bristol),但不太成功,因而始终没有构成什么学派。不过人弃我取,而人家所以舍弃它的原因恰好就是我们所以选取它的原因。这就是头绪之二了。这个头绪与上面头绪之一有些关联,我们也应当在此指出。说这头绪是近代的,乃是因为它的发展之功,属于近代演化论者为多,其实位育一概念的由来很远,其在中国,并且一向是人文思想的一部分,所谓“中和位育”者是,唯有经由中和的过程,才能到达位育的归宿。至于位育一词何以能与调适一词互训,则我以前在别处曾屡作说明,不再辞费。
第三个头绪发展在19世纪末时与20世纪前叶,大部分是美国学者的贡献,就是皮尔斯(Peirce)、詹姆斯(Wm.James)的实验论和杜威(Dewey)的工具论。这一路哲学里的两层基本思想和我们的追求都有极密切的关系。第一层辨一个真字,认为凡属行得通而发生效用的便是真实,所谓发生效用,当然是对人发生了。第二层更进一步地认为一切环境事物,文教意识,全是工具,谁的工具,当然是人的工具了。这在西洋好像是很新鲜的,其实也还是导源于人文思想,至少在中国的人文思想里,这两层的根苗是再清楚没有的。人文思想的经籍里没有真字,差近真字的意义的字有情伪之情,诚中形外之诚,都是从人出发的字,和道家升真之真,近代科学之真,大异其趋。《易经》的时代说到“圣人以神道设教”,孟子的时代说到“变置社稷”,荀子的时代说到雩祭、卜筮、鼓日月蚀,皆所“以文之”,《礼记》的时代说到“鬼神以为徒,故事有守”,一贯的表示工具论的无远弗届;神道由人创设,社稷由人变置,俗信(我对民间信仰,向不用迷信字样,因迷者究属例外,其数字当远较近代迷信理想之人为小)供人点缀,鬼神做人门丁,然则天下虽大,事物虽多,还有哪一样不应做人的工具看呢?事物既全是工具,包括思想、理想、信仰、主义在内,而非目的,便不会取得绝对的地位,便不走极端,也便不至于喧宾夺主,转而把创设它们的人作为倾轧排挤、颐指气使、生杀予夺的对象,而这对于我们的汇的努力,是大有裨益的。
我们讲的是社会思想与理想的派与汇,如今在社会学自身的范围里我们倒也找到正在发展中而可以帮我们的忙的一个学派。我们在上文列叙思想学派时并没有叙到它,只暗示到了一两句,为的是它最后起,还在发展之中,也为的是它已有几分汇的意趣,和其他派别的精神不同,最好保留到这个段落再论。这就是所谓功能学派,可以说完全是20世纪初年的产物,而创立之功最大的学者,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不久以前才去世。功能学派的学者喜欢研究社会制度。从他们对于社会制度的界说里我们便不难看出功能两个字的意义来。马林诺夫斯基说:社会制度“是人类活动的有组织的体系。任何社会制度都针对一种基本需要;在一合作的事务上,和永久团集着的一群人中,有它特具的一套规律及技术;任何社会制度也都是建筑在一套物质的基础上,包括环境的一部分及种种文化的设备”。基本需要的满足,要针对了行事才能满足,便已充分表示功能的意思。要完成这功能,自不能不运用多方面的能力、资料、技术,即每一个生活的角落都得搜罗到家,集中一起,充分利用,才有达成的把握,把角落译成现象演程或科学级层来说,界说中的“环境”与“物质基础”属于最下的几个级层,包括化学、物理、气象、地理等,“基本需要”是生物生理的,“群”“永久团集”“合作”是心理的与社会的,而“永久团集”一点也牵连到地理,至于“规律”“技术”“设备”自属于文化的级层了。自孔德创为级层之说以来,子孙蕃衍,流派绵长,而其真能饮水不忘源、数典不忘祖的,似乎只有这一个支派,其余都自立门户,各奔前程,独营生理,争名夺利去了。功能学派大有汇的意趣,这是说法之一。功能学派又未尝不得力于达尔文的演化论,特别是此论中的位育或调适的一个概念。不讲功能则已,否则不能不注意场合、情境、格局,不能不检讨部分与全部的关联,不能不留心目的与归宿,不能不研考意义与价值,约言之,不能不讲求时间空间的全般调适,通体位育。而上文讨论到位育论的时候,所提到的也无非是这些东西,根本上没有分别。此派之所以有汇的意味,而值得我们采择,这是说法之二了。上文说到演化论里的“位育或调适”是当初没有演成学派的唯一的概念,也说到后来是有的,这就是一个交代了。至于这学派是不是自觉到这渊源,承认到这渊源,我没有加以深究,不得而知,但这是不关紧要的,要紧的是这渊源的分明的存在。追求新汇的努力中所应借重的第四个头绪便是这个。
最后一个头绪可以叫作人的科学,说已详上面《说童子操刀》一文,这里无庸多赘。不过人的科学和本文的关系是应当说明的。三百年科学的作风是一贯的分析的、流衍的、支蔓的,结果是愈分愈细,愈流愈远,已经到一个野草不可图的局面。这对于人以外的现象事物,问题还比较简单,因为它表面上好像并不妨碍我们对于物理的了解,并且正因其劈肌分理,表面上好像了解得特别清楚仔细,我说表面上,因为实际上所贵乎了解者,贵其令而不贵其偏,至少迟早能偏全并举,如果始终只是一番管窥蠡测,则豹之所以为大为美,海之所以为广为深,我们还是无从了解。不过事物了解的偏全问题还属单纯,复杂的在事物的控制。了解不能全,则控制也不能全,而偏特的控制或畸形的控制终必归宿于无法控制而后已。大凡人对事物的控制,由于人力者半,由于事物自身的环境或其他事物的连锁与牵制者亦半,所云人力,当然也可以看作全部连锁与牵制机构的一部分,但至多不过是一部分而已;如今把某件事物提取出来,使脱离其原有的连锁与牵制的情境,而思但凭人力加以单独的控制,则势必畸形于先,而技穷于后。生物界有所谓自然的平衡(balance of nature)也者,亦称生命的网络(web of life),就是一个自然区域内各种生物之间相生相克的现象的总和。我们如果但凭一知半解,把甲网络里的一两种生物介绍到乙网络里去,使发生我们所期望的生克作用,最好的结果大约是一波虽平,一波继起,而继起的问题往往是更棘手,而终于教我们束手。农学界里此类曲突徙薪、焦头烂额之事已经是数见不鲜。
上文说的只是近代科学对于物的了解与物的控制。说到人,就更可怜了。无生之物,分割了还可以了解,有生之物就已经大有困难了;到了人,更似乎是分割之后再也拼凑不成一个整体,即部分的了解尽管细到,合并起来,绝对不等于全部的了解,甚至于可以说,人的了解必须是囫囵的,不囫囵不足以为了解。到现在为止,所有关于人的科学,包括所谓人类学在内,全都是支离破碎的,算不得了解。既不了解,控制自更无从说起。三百年努力的结果,好像是已经把宇宙万象,了解得很清楚,把声、光、电、化以至于原子的力量,控制得很得心应手,独独有一种物象没有能力了解到,控制到,那就是人自己。用卡雷尔(Alexis Carrel)的说法,人到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用我们一句老话来说,人对于自己的生活,还是不出“盲人瞎马、夜半深池”所描写的光景。以未知数来推寻表面上的已知数,用夜半深池边瞎马上的盲人来驾驭这世界,原是不能想象的,而居然不断地在那里推寻驾驭,则结果之鲁莽灭裂,自可想而知,事实上也用不着想,因为展开在眼前的就是。
真正的所谓人的科学也滥觞于詹姆斯一路的哲学家,可是荏苒了三四十年,一直要经历了两次的世界大战以后,科学家才注意到这个问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所出现的所谓完形心理学是多少搔着了一些痒处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以后,这方面的论议就逐渐地增多起来,到最近一两年,比较郑重的作品也将次问世。这门科学的方法论虽尚待发展,细节目的研求更有待于方法比较完成之后,但有两点已经邀到公认,一是属于看法或信念的,即,如果我们不了解人自己,就休想了解社会,了解世界。如果我们不能控制人自己,就根本不能控制社会,控制世界。第二点已经牵涉到方法,就是研究必须有囫囵的对象,囫囵的人,以至于人所处的在某一个时空段落里的囫囵的情境。也许用不着再加指出,这种人的科学的新发展和本文全部的见地是完全属于同一趋势的,就是由派分而求汇合,唯有从汇合中求得的知是真知,更从而发生的力是实力。
前途的演变是不容易预测的,不过,履霜冰至,这五个头绪,彼此之间既很有一些渊源,或一些殊途同归的缘分,迟早是会融会在一起,而成为一个族新的汇合的。这新的汇总得有一个名字,我们姑且名之曰,新人文思想。根据上面的讨论,我们又不妨提出如下的一个梭子形的系图来,作为结束:
民国三十五年九月,潘光旦,时寓苏州濂溪寄庐
这是第一篇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