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生育制度 - 费孝通
第一章 种族绵续的保障
当前的世界上,我们到处可以看见男女们互相结合成夫妇,生出孩子来,共同把孩子抚育成人。这一套活动我将称之为生育制度。生育制度是个新名词,因之我得先说明一下这名词的意思。
先说什么叫社会制度。社会制度一词在社会学书本里用得很多,意义却很不一致。[1]我并不想在这里把这许多不同的意义列举出来加以批评,我只想说明我在本书中用这名词时所有的意义罢了。我在这里将接受B.马林诺夫斯基(B. Malinnowski)在《文化论》一书中给社会制度的定义。他说:社会制度“是人类活动有组织的体系。任何社会制度都针对一种基本需要;在一合作的事务上和永久团集着的一群人中,有它特具的一套规律及技术;任何社会制度都建筑在一套物质的基础上,包括环境的一部分及种种文化的设备”。[2]
和异性结合成夫妇,生孩子,把孩子领大——这是一套社会活动的体系,可是这套活动是否满足特定的需要的呢?
·生育制度的功能
要回答上述的问题,让我们先看一看人类生活有些什么基本的需要。马林诺夫斯基回答说,人类的需要可以分成三大类:第一类是生物性的基本需要,好像营养、生殖、安全等。人们并不是直接地和个别地在自然环境里得到这些基本需要的满足,他们要用工具,和别人合作;于是发生了第二类手段性的需要,好像生产技术、社会组织等。生产技术须有知识的累积和传布,社会组织须有道德和宗教的维持,于是发生第三类综合性的需要。[3]生育制度所满足的需要属于哪一类呢?
有人认为我们在这里所要讲的生育制度是满足人类基本的性的需要的。马林诺夫斯基在他那本称作《原始人的性生活》的名著里不是描写着大洋洲特罗布里恩德群岛(Trobriand)岛民的求偶、婚姻等活动么?这书的副题不是写着“从人类学的角度论述英属新几内亚特罗布里恩德群岛土著居民中之求偶、婚姻和家庭生活”吗?这不是说这种种都是可以归入性生活里的节目么?换一句话说,它们的功能不是在满足性欲么?
生育制度——包括求偶、结婚、抚育——和性的关系可以有两种说法:一是说生育制度是用来满足人类性的需要,一是说人类性的需要是在生育制度中得到满足的。性自然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的生物需要。马林诺夫斯基在上述书中主要是在考察特罗布里恩德岛民如何在他们的文化中东曲西弯地得到性的满足,因之他得描写这地方的求偶习俗、婚姻关系、家庭组织等,可是这并不是说这种种是为了要满足性欲而形成的。我们承认人类生物基本需要是须在社会结构中得到满足,而且我们也可以说一切社会组织都是为了要使人类能得到更大的和更可靠的生物上的满足,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某种行为和某种生物满足有关而就说这种行为的目的是在满足这种生物需要。种田、烧饭等活动确是为了我们营养的需要;可是在聚餐时有吃饭的行为,这吃饭的行为是仪式性的,可能是为了要增加团体的团结力,引起同仇敌忾的心情,加强这团体对外的抵抗,所满足的需要不是营养而是安全。生育制度之于性的关系亦属于这种性质。人类性欲的满足即使没有求偶、婚姻和家庭,同样是可以得到的。事实上,这种种正是限制人得到性的满足的方法。我们不能因为人类把性生活限制到了夫妇关系之间,或是人类不经过婚姻不能得到社会认可的性生活,而说婚姻的功能是在满足性欲,或是说为了要满足人类第一类的基本需要而在文化中发生婚姻。相反的,生育制度既然是限制人类的性生活,我们就应当从为什么要限制性生活这一问题上着手去思索,限制性的满足的原因决不能是为了要满足性生活。
马林诺夫斯基说得很明白,家庭不是生物团体的单位,婚姻不是单纯的两性结合,亲子关系亦决不是单纯的生物关系。[4]又说:“生殖作用在人类社会中已成为一种文化体系。种族的需要绵续并不是靠单纯的生理行动及生理作用而满足的,而是一套传统的规则和一套相关的物质文化的设备活动的结果。这种生殖作用的文化体系是由各种制度组织成的,如标准化的求偶活动、婚姻、亲子关系及氏族组织。”[5]
“种族需要绵续”是发生生育制度的基础。但是这句话却把种族当作了一个有意志的实体。个人需要生存,种族需要绵续,——说来虽觉顺口,实在却是不通的。我们只能说个人需要种族的绵续,不能说种族本身需要绵续,因为我们若这样说,我们就得承认文化发生的根源不限于个人的生活了。从个人生活之外去找文化的根源,我们是不愿意接受的。因之,我们还得在个人需要生存的基础上找到种族必须绵续的理由。本章就要回答:人类为什么要绵续他们的种族?只有回答了这问题,我们才能说明生育制度的功能是什么。
·从性爱到生殖
我在上节提出了“人类为什么要绵续他们的种族?”的一个问题,读者初听来也许会觉得有一些唐突,因为这似乎是不成问题的。所谓不成问题,就是说找不出理由来的。这是一个素白的生物事实;一切生物都有生有死,成熟了自然会生殖,生殖的结果把种族绵续了。个体生存和种族绵续同是生物机能的表现。可是我觉得并不如此。这个问题还得问一问。
在单细胞生物中,种族绵续的确可以说是生物机能的直接表现。以变形虫为例:它得到营养之后,体积逐渐增大,可是它所得营养的多寡,呼吸的方便,新陈代谢机构的活动,却决定于它和外界接触的体形面积。体积增加,面积却依比例的减少,到一个程度,常态的生理无法进行。这时,它就得把身体分成两个,以增加体形面积。细胞分裂是它的生殖作用。所以我们可以说它的生殖作用是出于机体的生理要求。个体生存和种族绵续,在这个例子中,有生理的联系。
两性生殖的生物就不能这样说了。它们生殖细胞的发生和成熟固然是生物机能的表现,可是从雌雄两性生殖的结合上说,就不能完全说是生物机能的表现了。两性生殖的植物,生殖细胞的结合常要第三者来作媒介。我们若要说雄性花粉非跑到雌性花蕊上去,植物的生理活动就会不能维持,那就未免太牵强了。事实上,的确有很多很多雄性细胞找不到雌性花蕊,怨屈浪费而死的。
在动物中情形又不同一些。生理学家可以告诉我们,生殖细胞成熟时有一种内分泌发生,刺激机体,使它们接近异性,生殖细胞因之得到结合的机会。这就是普通所谓青春期的性爱。可是性爱的满足并不在生殖细胞的结合上,而是在两性接近的行为上。生殖细胞的结合——受孕——乃是满足两性接近——性交——的可能结果,两者并不是一回事。
退一步以常识而论,生殖细胞的成熟,性爱的冲动,雌雄交配,生殖细胞的结合,新个体的产生——这一串在较高级的生物中是共有的现象,既属生物就无所逃于这一连串注定的连环,虽则我们还不太明白这连环是靠了什么这样配合着的。种族绵续是这连环所造成的结果,所以可以说是一件素白的生物事实。
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追问:人类为什么要绵续他们的种族呢?若是人类也是在这一连串的生物机能的连环中翻来翻去,我这个问题问得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我觉得我还可以发生这问题的原因是在我认为这个注定的连环固然锁住了别的生物,但并没有锁住人类。从性爱到生殖的环节中,人类有跳出这圈子的能力。若是他可以跳而不跳,我们就可以问,为什么他不跳了。
我们可以承认人和其他生物一般,生殖细胞成熟之后,对于异性会有一种要求接近,发生性行为的生物机能,虽则即在这环节上,我们的确已看见有人把性爱遏制到寂灭和升华的境地;即使我们承认性爱是普通人都有的生物机能,可是人类性爱的满足却并不一定引起雌雄生殖细胞的结合。我上面说动物并不一定要“受孕”才能满足性的需要,性爱和生殖虽则相连,但并非一事;这句话在人类里更容易看得清。人类并不一定要等山额夫人提倡了生育节制才觉悟性爱和生殖可以划开;避妊的知识和避妊的事实,虽不能说任何地方都有,却决不限于现代都市居民。这种知识并不深奥,更不神秘,除了人们因为其他原因把它推出知识范围之外。雷蒙德·弗思(Raymond Firth)在提科皮亚(Tikopia)岛调查时,据说出于他意料之外的发现在这种被认为文化水准很低的人民里,居然通行着性交中断(Coitus Interruptus)的方法。[6]我想若是人类学者对于各地土人的性生活知道得多一些时,也许会使他们对于这种事实的发现不致引以为奇了。性交中断法本来不应视作文明人所独有的秘密知识。
当然,不但那些被认为文化水准较低的土人,就是文明的都市居民,的确还是有很多没有人工避妊的知识;可是没有避妊的知识却不一定没有避妊的事实。有许多关于性的禁忌,好像在某些时间不准同房;有许多习俗,好像哺乳期不必要的拖长;有许多宗教上的观念,好像清教徒的厌恶性感;虽则实行的理由并不在避妊,可是以我们现有的知识来说,都能减少受孕的机会。这类避妊的事实若加以调查,它的普遍性可能较避妊知识更大。
我们还得承认,我们对于性的知识还是很幼稚。很可能有不少可以发生避妊事实的行为没有被我们所注意。以特罗布里恩德岛上的土人为例:他们男女在婚前两性接触的机会极多,但是因而受孕的却极少。这事曾为难过马林诺夫斯基。据他说,这地方的土人是不相信性交和受孕有生理上的关系,所以没有实行性交中断法的。他又不相信当地白人关于土人有避妊方法的传说。结果,他只能说这或者是因为女子性生活开始得太早,所以不易受孕。这自然只是他的猜想罢了,并没有生理学上的证据。[7]我在这里提到这件事是想借以指出我们自己对于性知识还不够来确说任何地方绝对没有避妊的事实。
避妊的事实也许有地方没有,这些地方的人民的确还在上述的生物机能的连环里打圈,生殖细胞从成熟到新个体的产生的过程,他们固然没有加以阻碍,可是新个体的产生是否就能说是种族得到了绵续了呢?这还是问题。
·从生殖到抚育
种族绵续是指在这世界上继续不断地有该种生物存在,生物个体都有一定的寿命,不管是朝菌、惠姑;或是冥灵、彭祖;寿命的长短尽可以相差很大,但是它们总有一死,那是一定的。因之,种族要在这世界上绵续下去,不能不继续不断地有新个体产生出来代替旧个体的位置,有如接力赛跑一般。这样,所以种族绵续不能不靠生殖机能。可是我们一定得明白,生殖机能所能做到的是从旧个体中产生新个体而已;新个体产生之后,是否能在这世界上生存,能在未死之前再生新个体,都不是生殖机能分内之事了。
生物界中的确有很多种类,子体一旦得到生命就能独立生长,在这世界上占一地位,不必需母体在授予生命之外,再作其他的事。可是生物界中同样有不少种类,子体得到生命之后,它们的生活还得靠母体来维持,母体对于子体还得担负一个时期生活的责任。不能独立生活的子体得从母体得到他所需的营养和保护。我们说这是母体给子体的抚育。
从概念上,我们可以把生殖和抚育分得很清楚。生殖是新生命的造成,抚育是生活的供养。在事实上,只有用分裂法来生殖的单细胞生物中,这两件事的分界可以划得出来。在其他稍稍高等的生物中,两性生殖细胞结合之后,新生命虽已造成,但是这胚胎要能长成一个个体还得靠外来的营养和保护,所以多多少少是要一段抚育时期。
子体得到母体抚育的方式很多。有些是预先储藏了一些食料和胚胎一同排出于母体体外,有些是一直把胚胎留在母体体内,不断地给予日常的营养,等胚胎成熟后才排出于母体体外。这是体内的抚育。有些动物在生理上已和母体脱离了关系之后,还是要靠母体的乳汁维持生活。人类就属于这种动物,而且人类的婴儿不但所需的哺乳期特别长,能独立直接利用别种食料来营养的时期特别晚。即在断乳之后,生理上虽则可以说已经长成独立的个体,但是还要一个更长的时期去学在社会中生活所需的一套行为方式。这是人类所特具的需要。社会知识的传递对于个人的生活是极关重要的,因为人不能个别地向自然去争取生存,而得在人群里谋生活。一个没有学得这一套行为方式的人,和生理上有欠缺一般,不能得到健全的生活;他也就没有能为人类种族绵续上尽力的机会。把这套行为方式传授给孩子们的工作可以称为社会性的抚育。社会性的抚育对于孩子的长成,新的社会分子的培养,以及种族的绵续上,和生理性的抚育有同样的重要。
可是,社会性的抚育岂是和生理性的抚育同样是生物机能的表现么?根据什么生物特性,人类不但要生孩子而且还要把孩子领大、抚育成人呢?若是我们不能说人类的抚育作用是母体的生物机能,我们也不能在生物基础上找到人类种族绵续的保障了。
有人说人类抚育作用是出于母爱的本能。所谓本能,不管它的意义的伸缩性有多大,总是指不学而能,由生理结构所决定的行为。只要看梁间的燕子,双双衔泥作巢,孵出了小雏,一来一往的觅食喂它们,等小燕子羽毛长成,眼看着它们纷飞四方。小燕子长大了,并没有跟老燕子学,也不管白忙了一阵的教训,照样演出这一套。这种抚育作用显然是不学而能的,是本能的。当然,我们不很明白为什么燕子们非这样办不成;不衔泥,不筑巢,不觅食来抚育小雏燕,有什么生理上难过之处。关于这一点,本能论者可以说,在人类里可以找到一些答案的线索。小孩吸乳一方面固然是得到营养的手段,也是抚育作用的基本工作,另一方面,正是上帝的巧妙,却也是解决母体乳胀的办法。产妇乳汁充塞,引起胀痛,是一种生理现象,从这生理上的压迫可以引起喂乳给孩子的行为;且不提心理分析学者所注重的母体在喂乳中所得性的满足。抚育作用是本能的,是出于生物机能。
这种说法固然指出了抚育作用有它的生理基础,这一点并没有人否认,一切文化都是如此,都可归根到生理的满足。可是从这一点生理的出发点要推演出长期的、复杂的又相当麻烦的社会抚育作用,却还需要比较更详尽的生理分析,当然这项分析现在还没有多大成绩可说。在这里我们不妨退一步承认在生物机能的连环中尚有抚育作用这一节。可是我们同样一定可以看得到这一节连环比了上一节更脆弱多了,更容易中断。若是我们要找从生殖到抚育这个环节中断的可能,例子很多。以特罗布里恩德岛上的土人说,马林诺夫斯基可以很坚决地断言,他们并没有人工避妊的行为,可是关于堕胎一事就不敢说半句肯定的话了。[8]在我早年所调查过的广西花篮瑶里,一个不知道堕胎方法的女人竟被称为“笨老婆”。要等小孩子生了出来才想法解决,自然是自讨麻烦了。归有光母亲所吃的螺蛳,江村妇女所吃的渔鸟蛋一类的东西,我相信是极普通的。也许因为这太普通了,所以在把堕胎看作不道德的地方,当医生的得起誓不做这种生意;可是这种誓约并没有比其他誓约更有效力。不但城市里,连乡下,时常可以找到把这事做专业的人。这誓约反而使这可能有危险的工作,因为正当的医生不愿接受,而落入江湖术士手里,造下人间的罪恶。
堕胎若不经医生的手术,可以是很危险的,因之,在不把杀婴作为犯罪的地方,这也成了对付不受欢迎的孩子们的普通手段。若是杀婴不便故意,疏忽也可以提高婴孩的死亡率。当我在写这一节的时候,我隔壁那家太太会在孩子高温重病时,撒手入城,把孩子交给不太懂事的小丫头去招呼。若是这孩子死了,我除了把他归入被杀的孩子一类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说法。在禄村调查时,我就知道我的房东太太有一个刚能单独行走的孩子,因为没有人看管,溺死在水沟里。像这类的事,乡村里是司空见惯的。我现在寄居的地方,一年前还下令禁止把死婴挂在树上。把死婴挂在树上据说是为了要避免死鬼再来讨债。这说明了这地方死鬼缠绕的频繁。孩子不住出生,不住死去。假如新西兰(New Zealand)的孩子是没有冤死的,则正常的婴孩死亡率不过是39‰左右,而我们中国,依不太正确的字数说,却高到275‰,[9]每年有四分之一的婴孩要死去,得不到抚育。
堕胎、杀婴和疏忽至死,使新个体得到生命之后还是不能生长。我们的生理结构中并没有一个特别的器官能给孩子们一定能得到抚育的保障。人类种族的绵续很难说是生物机能的作用了。
·损己利人的生育
我在上文中已经说明,在我看来,性的需要和种族绵续的需要是两回事,虽则相连,但是可以分得开的。我在本书中所要分析的生育制度是从种族绵续的需要上所发生的活动体系。可是在说到种族绵续是要用文化手段来保障之前,我得先说明种族绵续并不是满足性欲的副产品,因为我在以上两节中已经讨论过,人类有能力跳出从性爱到生殖,从生殖到抚育之间的生物机能的连环。若没有了社会制裁,人类既然能够脱离生物机能的连环,他们种族的绵续也就失去了自然的保障。若是种族绵续是人类个体生存所必需的条件,为维持个体生存计,必得另外设法保障种族的绵续了。于是我们看见有不少文化手段在这上边发生出来,总称之作生育制度。生育制度是人类种族绵续的人为保障。
我时常这样想:文化是人类用以来满足需要的人为工具,若是有一种需要可以由我们机体天赋的生物机能来满足的,我们在满足这种需要时也就不必再加上人为的工具,换一句话说,不必再有什么文化了。譬如我们有呼吸空气的需要,我们有天赋的呼吸机能足以应付,就不必再发生文化设备,直到有用毒气来作战时,口罩才成了呼吸所需的工具。同样理由,我认为若是种族绵续真如一辈本能论者所谓是我们生物机能的表现,我想在人类社会中也就不必有生育制度来规定人们怎样求偶,怎样结婚,怎样生孩子,怎样做父母等等一大套麻烦的规则了。我们从没有听见过有地方有规定人走路得用两条腿来移动身体的规则,正因为用腿走路是生物机能。在已有的生物机能上加一条社会规则是毫无意义的。反过来说,我们在昆明每条大路上都有“行人向左边走”(后来又改作“车子靠右边走,行人靠旁边走”)的牌子,正表明不但行人有在右边走的可能,而且有发生交通事故的事实。我们看见社会生活中有生育制度也就可以知道人结婚而不生孩子,生了孩子不认账,不但可能,而且确有这种对社会不利的事实。这些决不是生物机能所能保证的人类行为的通例。生育制度的内容也决不能是一些人类本能的行为了。
到这里为止,我只从消极方面入手说明种族绵续是人们所要达到的一个目的,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所以发生种种活动,形成我在这里想提出来分析的生育制度;可是我还没有说明为什么种族绵续是个人生存所必需的条件。接着我就得讨论这问题了。
种族绵续之成为个体生存的条件,不但不很显然,而且在生物基层上,种族绵续和个体生存实在可以说是相矛盾的。即在人类里,若忘记了人是靠社会得到生活的,单从一个人的私利上打算,这矛盾性是很清楚的。两者矛盾是因为种族绵续是从牺牲个体生存上得来的。营养和生殖处于相克的地位。有些生物学家把前者作为自私行为,后者作为爱他行为,[10]因为在生物基层上说,营养是损人利己的,而生殖是损己利人的。
动物的营养显然是损人利己的。它们不能靠无机物来营养,因之,我们可以说,它们的生命是以毁灭其他生命来培养的。可是生殖却刚刚相反。新生命的产生没有不靠母体的消耗和亏损。做父母的尽管把孩子看得如何着肉,但究竟不是自己的肉;
孩子对父母尽管觉得怎样体己,但究竟不是自己。孩子的生活既须父母供养,在父母说来总是自己的牺牲。且不说单细胞生物,在生殖过程中,母体一分裂就失去它的存在,也不必提那种蜘蛛在性交之后,雄的照例要丧失生命,即以我们人类来说,孕妇的痛苦,临盆的危险,哺乳的麻烦,自是无法掩饰的事。
彻底为自己利益打算的,就得设法避免生殖。我想厌恶生殖的苦修和禁欲主义多少是在想解脱这种自我牺牲的根源。维持得住自我的完整和自由的该是一种无性生活。梁漱溟先生曾说:“一个人的生命究竟还是完全无所不足的。此意甚深。高明的宗教,其所以持禁欲态度之真根据,即在此。他是有见于生命的完全无所不足而发挥之,在别人谓之禁欲,在他则不看是如此。他之所以反对男女之事,乃是反对自己忘记自己的完全,失掉自己的完全。人在生理上虽然好像不完全,其实不然;每一男性在心理上生理上都有女性,每一女性在心理上生理上亦都有男性,只是都偏一点——都有一点偏胜。” [11]两性的分化,使个人成了一个不完全不自足的部分,确是人生种种矛盾的起源。社会和个人的对立,灵肉的对立,天上人间的对立——根本上不还是这营养和生殖的对立。梁漱溟先生把生命的完整寄托在个体,使他想在排除性别,归元于无性,以达到完全无所缺的境界。他的企图里同时也消除了时间的因素。若是个体的完整能超出于时间的巨流,此种打算自可成立。但是常暂的问题一发生,生物免不了死亡,个体的完整只是暂时的,死亡也成了这种完整的威胁了。求得了还得失去。
弗洛伊德(Freud)却看到生物基性里就有生的冲动和死的冲动。在初层上,生死是相克的,但是死的冲动也有它积极的性质,那就是性的行为,生殖的结果。他的意思似乎是说到了个体的死的冲动正是种族的生的冲动,以个体的死来成全种族的绵续,以两性的分化来成全社会的完整。在时间里,初层的矛盾不见了,只有成全。
在没有意识的生物中,人己的成全只能说是上帝的巧妙安排,从性爱到抚育一一用了生物机能加以联锁住。在为己的行为中轻轻地插入一项性欲,生物们一贪片刻的欢娱,造下了三生的孽债,将错就错地把种族绵续了。种族绵续决不能说是个体所要求的,而是性的满足中不经意的生理结果,这巧妙的安排在人类中,如我在上文所说,很有失去效力的可能。绵续种族假如是造物的主意,他还得另用一项法宝来使人类就范。这项法宝,在我看来,是在把人们结成社会,使每个人不但是个生物的个体,而且是一个社会的分子;每个个人的生存不能单独解决,他得依靠社会的完整。社会完整是个人健全生活的条件,而社会的完整必须人口的稳定,稳定人口有赖于社会分子的新陈代谢,因之引起了种族绵续的结果。——让我把以上几句简单的话从长申述一下。
·社会完整和新陈代谢
我们不妨先假定个人的基本需要是生存。单为生存,人也许可以像低级动物一般,一切靠个体去经营。若这是可能的,人类的生活也一定简单得和低级的动物差不多。可是我们尽管还不满意目前的享受,和低级的动物比一比,总可以踌躇满志了。什么使我们的生活高出于其他动物这样远的呢?最直截的回答是人类大大地利用了分工合作的经济原则。换一句话说,人类组成社会,社会给了人类现有的生活程度。
人不能单独谋生活已是一句极普通的话了。可是这里所谓单独并不只是数目上的形容字,因为单是人数的增加,并不能使人得到生活上的便利。一个人不能谋生,多几个不能谋生的人在一起,还是不能谋生。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扛水吃,三个和尚没有水吃。”这说明了个人生活所倚靠的不是任何别的个人,而是各个人间互相配合别人行为的分工体系。这体系使各个人的力量不相抵消,而能相成相加。
配合各人的行为以实现分工合作的利益,说来是很容易,事实上却有很多困难。甲乙两人若要合做一件事,他们一定得互相了解对方所要的是什么,将要怎样做,希望自己做什么。简单说来,他们得相互会意。人和人要能相互了解、相互会意却十分不易。这里有一条生理机能上的鸿沟。每一个人是一个自足的生理单位,他的神经系统总是及肤而止;他能感觉得到的只是这个单位,对于别人是痛痒不关的。一个人永远不能直接感觉到别人的痛痒,了解会意从何说起?因之,社会生活的真正开始是在人类发明了共同象征的时候。语言是一种最重要的象征体系。我们在相同的象征中制约我们的反应,使我们能从这些象征推己及人,用自己的感觉来推测别人的感觉。
即使我们已有了会意的机构,行为有了互相配合的可能,可是如果每个人都得临时和别人配合行为来达到满足欲望的目的时,我们的生活又不知要变成怎样简单了。因之,在基本生活上,我们总得预先定下个分工合作的结构,每人依他所处的地位,按着指定要做的事去做,哭笑都不能错。有了这被生活相关的人共同接受而且遵守的结构,我们每个个人可以整天做着一件特殊的工作,不愁全部生活不能获得满足。大家的生活能健全进行就靠了社会规定下分工合作的结构,所以我说这个结构是个人生存的必要条件。
社会分工合作结构的式样,各个社区可以不同,但是这结构却必须完整的,必须能答复每个人全部必须依赖于别人来满足的生活需要。譬如,每个人都要吃饭,若是有人可以不必自己种田,自己煮饭,那必须有人替他种田煮饭,而他所做的工作也必须就是能满足种田煮饭的人的需要,而且可以因为他做了之后,自己可以不必动手的。不论一社区的分工合作结构怎样复杂,各项工作不但要能加得起来,而且须等于全社区每个人生活的总和。各项工作所需的人员也依着全社区生活需要的总和而规定的。举一个例说:一个社会里有多少人自己不煮饭的,也就必须要有多少代别人煮饭的人(数目的规定得看煮饭的技术)。在一个都市里,有多少饭馆,就决定于这地方有多少人是不煮饭的。这并不是出于某种权力的统制,而是由于经济原则的活动结果。假如一个地方只有100个人自己不煮饭,天天都得上饭馆的,每个饭馆能招呼20个顾客,则这地方可以有5个饭馆。现在若有人另外又添了5个饭馆,每个饭馆只能有10个顾客,每个顾客所担负的费用却增加了,因为他们要养活加倍的煮饭的人数。人是有经济打算的,这些顾客会集中到5个饭馆里去,付出较低的价钱,得到同样的伙食。其余的5个饭馆不能不停办了。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明社会的分工合作结构是受经济原则的支配,从事于某项工作的人数,在一定的技术下,是有一定的。
分工合作结构,包括各种职业的分配,在纸面上是一个空架子,并不是个实体。实体是在这结构里工作的人。一个个人把这结构充实了才成一个生活的单位、一个社区。我们可以用戏剧来作譬喻:《霸王别姬》中有虞姬这个角色,若是没有了梅兰芳或其他演员把这角色扮演出来,这出戏是无法上演的。戏文还可以清唱,实际的生活却不能清唱。社会职务必须有人坐实了才能发生作用。因之,让我再说得更确切一些,个人生活所倚赖的不是社会分工合作结构的空架子,而是按着这结构活动的一辈人。社会结构既然要完整才能发生常态的作用,则每一个社区的结构总得包含最低限度的人数。于是人口在这里有了它的重要性了。
社会分工结构靠着人发生作用,可是人不能永远生存的。他不久就要死去。当然,从个人的立场看,他一死之后,正可以不必管天下兴亡了,正是“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死后社会结构会发生什么困难,他大可不必过问。可是在他未死之前,若是别人一批一批地死去,社会分工合作结构的完整性不能维持时,他的生活也就会发生困难。这些活着的人却不能不关心别人的死亡,他们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必须保持社会的完整性;他们既不能强人不死,或是约定在同一社区里生活的人一齐死,就不能不把死亡给予社会完整的威胁加以免除。这里才发生生育制度。
和个人生活攸关的是社会结构的完整,在这生死参差的人间谋社会的完整,就得维持最低限度的人口,于是社会一定得有一个新陈代谢的机构,使死者尽管死,自有新人物出世来填补他们的遗缺。新人物的供给,依我在上文的分析,在人类里并不能完全靠自然的保障,所以得添上人为的保障了。这个人为的保障就是生育制度。
供给新的社会分子是生育制度的任务。社会分子这一词是指一个能在社会分工合作结构里担负一定职务的人。这能力并不是天生的。一个孩子要长成一个社会分子须有长期的教育。生育制度中就包括着生和育的两部分。生殖本是一种生物现象,但是为了要使每个出世的孩子都能有被育的机会,在人类里,这基本的生物现象,生殖,也受到了文化的干涉。我在以下的几章里就要说明人类怎样用文化手段去控制这生殖作用,使这生物现象成为社会的新陈代谢作用。
注释
[1]吴文藻:《论社会制度的性质和范围》,《社会科学学报》,第一卷,1941年,云南大学。
[2]B.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费孝通译,商务印书馆,第17页。译文稍改。
[3]B.马林诺夫斯基:《原始人的性生活》,1932年,第36页,“第三版专序”。
[4]《文化论》,第25—26页。
[5]《文化论》,第26—27页。
[6]雷蒙德·弗思:《我们提科皮亚人》,第490页。
[7]《原始人的性生活》,第168页。
[8]《原始人的性生活》,第168页。
[9]陈达:《人口问题》,第163—164页。
[10]H.E.沃特:《脊椎动物生物学》,第3页。
[11]《朝话》,第1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