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社会学的重建和发展
在中国各大学里停顿了近三十年的“社会学”,于1979年又复生了。
在1978年提出恢复社会学的时候,社会上真正了解这门学科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几十年的宣传都说它是反动学科,没有做出过正确判断。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过失,是历史过程造成的。学过“社会学”的人,思想也很复杂,因为他们自己是当时当地社会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经过“大批判”,在口头上为了“过关”,说了一些批判的话。事实上旧的社会学确实有很多与中国社会不相适合的地方,甚至有阻碍社会发展的作用。我们批判揭露了它的坏的一面,人们可以从反面吸取有益的教训。亦因为这些,不少人对正面的东西也持着怀疑和保留的态度,不敢加以肯定了。无论怎么说,停止一个学科总是不对的。胡乔木同志在1978年与念过社会学的老先生聚会,商讨怎么恢复这门学科时,表示过去的做法是不对的。他指出了,从学科的内容上要变,要更新,要我们站得高一点,对自己、对学科本身都要有正确的认识。
人在对客观事物进行认识的过程中,总会受到社会条件的制约。事实告诉我们:一个人是跳不出他所处的社会地位的,他的看法和思想,反映了他的地位,他总是从这个地位出发去看客观事实。其次,人的认识也永远不会完美无缺,没有绝对真理,只有相对真理。人的认识总是随着事物的发展而不断发展、更新。它是在原有的基础上肯定一部分,否定一部分,另外还要创造一部分。对于“社会学”的认识也是这样。然而,社会学毕竟停止了几十年。要人们放弃已经长期改行的专业再来从事屡遭批判的“社会学”,心里终究不那么踏实,没有多少把握,自然要心有余悸。
1979年,胡乔木同志又说,不能等了,希望能在各大学办社会学系,把架子搭起来。这一任务无疑就落在我们身上,尽管那时各人还有顾虑。
我要说说我自己是怎么会下这个决心的。在“十年浩劫”里,我们许多社会学界的老师、朋友没能像我这样活过来。我这余生可以说是得之意外。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用它来在事实上证明“社会学是一门可以为人民服务的学科”。为了给前人昭雪,为了实现我早年的夙愿,也为了使后人不背上包袱,一种责任感,成了一种内在的力量,使我毅然打消了先前的顾虑。同时,从继续认识中国社会的意愿出发,我要在我的晚年为社会学学科的重建尽点力。
要使更多的人都来从事社会学研究工作,首先要改变“怕”的状况。而变“怕”为“敢”的关键,是摘掉社会学“反动”的帽子。摘帽人应是党内的负责同志。1979年3月,酝酿成立社会学研究会,一些老先生和党内支持恢复社会学的同志,以及社会上同情社会学的人,都来参加了。会上,胡乔木同志讲了社会学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关系,并且强调历史唯物主义不能代替社会学,指出社会学是在马列主义思想指导下,科学地研究中国社会的一门学问。
每个中国人都知道,中国社会是个什么样子,问题是知道得并不自觉。人类还没有完全达到“自觉”的境界。人们首先认识的是社会外部的客观世界,即自然界,人们把自身的运动,即具有主观意识的人所构成的社会发展,作为客观世界的一部分来加以科学研究,历史还不长。而这正是社会学的出发点。那么,人们自己怎么去观察自己呢?最深刻的体会当然来自自己的生活和熟悉的人的生活,文学家往往由此写出最生动的篇章。但社会科学家与文学家不同,我们的任务不仅要表达社会生活的各种现象,还要比较不同类型的生活方式,找出共同点及其变化的规律。在现实世界里,自己观察自己、科学地分析自己,并不容易,更多的是观察别人、观察别人的社会生活。有的文章道理讲得不错,而实际上只是讲了社会上一部分人的流行观点。有的还用了不少数字,却没有扎扎实实的分析。在认识自身的基础上去认识别人,这一点似乎还没有很多人做到,以至于人类发展到现在,仍然是被动多于主动。大家都说不愿意打仗,但战争阴影一直存在。善良的人们提出“和平共处”的原则,但真正接受的却不多。由此可见,当今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世界要有光明的前途,人类就得“自觉”。现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才刚开始从被动的状态走向有控制的、人民自己可以做主的、符合一定客观规律的“自觉”的方向。
当时,乔木同志的表态,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打消了不少人对社会学的“余悸”。但是,要真正改变社会上对社会学的种种看法,还得靠我们自己拿出实际的成果,要通过我们的努力才能取得普遍的理解、信任和支持。否则,诸如社会学这门学科究竟对社会有什么用处等疑问,将永远存在。这就是说,要使社会学在社会科学大家族中占有其应有的位置,我们就得在马克思主义科学原理指导下,开展脚踏实地的研究工作,为认识中国社会,推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做出有实效的贡献来。
然而,任务的艰巨和当时队伍的状况极不相称。我曾讲到我国智力资源和形势要求之间的差距,这在社会学这园地里表现得特别大。因为它受到的损害最大,过去学过社会学的人留到今天的已经很少。
1957年我曾为社会学苦苦哀求过,不要断子绝孙,多少留一个种。可是不行,种也不许留。相隔几十年,即使当时学过社会学或者接触过社会调查的人现在都已忘了。好在我们国家学过马列主义、做过实际工作、对中国社会有认识、有知识的人还不少,可以吸收其中的有志者从事社会学研究。这些同志虽来自其他各个学科,可是从社会学学科综合性的特点来说,是符合要求的。到1979年3月,我们成立了“中国社会学研究会”,随后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筹备成立社会学研究所。当时只有几个编制人员,从民盟借了一间房子,就这么一点重建的“家当”。自从50年代初,各大学停办社会学系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那一套东西,早已陈旧和不适用了。为了了解国外社会学发展情况,我于同年春季,参加了中国社会科学院代表团去美国访问,想借这个机会与国外建立一些联系。可是时间只有一个月,要在一个月里把断了那么多年的关系建立起来,是不容易的。幸好,我写的书他们还在念,我的名字他们没有忘记。靠着这点便宜与一些大学搭上了桥。这三十多年,由于各国的社会在飞速发展、变化,社会学作为研究社会的学科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西方,社会学是一门很热门的学科,理论与方法都发展得很快。可是由于我们国家的社会性质不同,西方社会学的许多东西不能拿来就用。先得了解一下他们一些新东西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有这些变化,对我们有没有用,用得上还是用不上。
我有个在大学里一起读社会学的老朋友,杨庆堃教授,在美国教书。出自爱国,他愿意帮助我们建立这门学科。他三十年来没有离开过社会学,一直在匹兹堡大学工作,后来是该校的荣誉教授。通过他,我们请到了一些美国的社会学家,要他们来讲讲他们作为美国社会学家是怎么研究美国社会的。可是一开始,就碰上了语言这一关,他们不能讲中文。而且我们对于这些年国外社会学出现的新名词、新概念太陌生,所以听讲的人感到十分费劲。这样,又逼着我们想另一种办法,去请会说中国话又懂外国概念的人来讲学。杨庆堃教授又介绍了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些社会学教师来给我们讲课,请来的专家都说广东音的普通话。经过两期学习班,班里的一些学员决心要搞我们自己的社会学,培养我们自己的教师,编写自己的教材。
1980年,就在暑期学习班上留下了一些愿意投身于创建这门学科的同志。通过进一步的学习,查阅中国早期的和外国的社会学著作,吸收其中对当前社会主义建设有用的部分,进行集体备课。《社会学概论》的编写,就是在那时被提到日程上来的。编《社会学概论》的目的,是培养教师,培养能在各大学开出社会学这门课程的教师。我在这件工作中担任组织者。我绝不把意见强加给别人,原则就是不要有框框,只能松绑。我说搞错了不要紧,责任我来负。因为人对事物的认识,不可能一下子就认识清楚的。培养一个人也不是一阵风就能吹起来的。该书初稿出来以后,在南开大学的社会学专修班上进行了第一次试讲,广泛听取大家的意见。经过了好几次修改,现在这本书已经作为试用本出版了。这本书的水平不高,而且一定有许多地方由于初创,难免有差错,我希望它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在试用时对于任何差错或者不当之处,请大家予以纠正和改进。
在培养教师和准备教材的同时,上海复旦大学分校、中山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先后成立了社会学系。到今年(1984年),这些大学都已招收本科学生和研究生,上海复旦大学分校,后来改称上海大学,已有社会学本科毕业生。南开大学培养的社会学研究生已毕业了一批,他们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批社会学专业人才。据说社会上对社会学毕业生需要量很大,可谓供不应求。除了上述四个大学已建系之外,南京大学、武汉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等,都开了社会学概论这门课程。我想,一个大学有了六门社会学专业课程,招本科生就不发愁了。这六门课是“社会学概论”“社会学研究方法”“社会心理学”“比较社会学”“社区分析”“社会学史及西方社会学理论”。其他,还可以开设“人口问题”“家庭问题”等专题课程。
我们在编写教材时,首先要实事求是,从中国的实际出发,以认识中国社会为目的,写出符合我国国情的、具有中国特点的教材。要达到这一要求,编写者必须要走向社会,进行社会调查。中国的社会学离不开对中国社会的调查。离开了生动、丰富的中国社会现实,社会学的内容就必然空洞无物,从根本上说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从1982年开始,我们的力量便向社会调查方向转移。小城镇调查就是其中比较大的一个调查课题。现在各省都搞起来了,安徽动员了一千多个干部,做了三个月的调查,材料很丰富。安徽农村经济复兴的第一个突破是生产责任制,第二个突破可能是小城镇。目前他们的乡镇工业的产值,还只是江苏的十分之一。但是在今年(1984年)一年中,就翻了一番。山东各部发展得不平衡,沿海的烟台乡镇工业发展快,人均收入同苏南地区不相上下。在津浦线路以西地区,这两年农业生产发展很快。鲁西南的棉花翻身就像苏北的粮食翻身,造成一种满足于农村只靠种田的思想。这是目前工业发展不快的重要原因。今年(1984年)中央4号文件下达后,人们才开始注意这个问题。辽宁的进展也相当快。天津的沿海地区乡镇工业正在兴起,大邱庄的工农业比例达到九比一,搞得很出色。综上所述,从全国来看,乡镇工业都在发展进步。这一形势向我们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小城镇的调查与研究要赶快跟上去。
从总体上说,小城镇调查研究的进展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它是由点到面、从定性到定量的全面分析。其中抓点就是“解剖麻雀”,根据对点的定性分析来制定一个全面的调查指标,进行全省的普查,从定量分析中显示出各区域的特点。第二,应当考虑全国性的战略规划。以前所观察的只是从一个特点,即以“人多地少,农工相辅”为基础搞现代化,看到的是局部现象。现在要面向全国,抓住全国的特点。过去由于人口分布不平衡,工业集中在大城市,造成城乡差别和地区差别。现在我们要走工业扩散的道路,使原来人少的地方把人员吸收进来搞工业。
中国是一个大国,人多地也多,问题在于人口分布不均衡。西部大半个中国的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不过十几人到几十人,青海、甘肃、新疆、西藏的有些地区,甚至少到每平方公里只有几个人。而沿海地区的密度达每平方公里几百人,自然资源与人员的比例正好相反。以矿产说,西部远多于东部。面对全国的这种布局,我们就不能只局限于江苏南部现有的经验。太湖流域的工业兴起在形式上虽然与韩国、日本、香港、新加坡这四只小老虎类似,可是人家是因为国家或地区的资源少才去进行加工,搞技术密集型的工业。而我们现在搞的是劳动密集型的工业,人都挤在那里。我们国家并不乏资源,只是有资源的地方,经济落后,养不住人,人就少,又没有技术、智力,没有财力,所以长期不能开发。因此,我们在搞活人口这盘棋中,现在还只走活了一个眼。这个眼还仅仅局限于小城镇的兴起,使人口不再往大城市过度集中。还有一个棋眼是开发边区,只有把边区开发出来才能吸收大量人口,根本解决我国的人口的困境。
苏南这个地区,从农村来的人口压力比过去轻松了点,可是其自身的人口增长率还是相当高。抓计划生育是一个办法。另一个办法就是支边,使生产力从东面促进西面。全世界的经济是北半球高于南半球,“南北对话”就是指支援南半球,出现了三个世界的局面。所谓的“南南会议”“南北对话”等活动,就是在寻求这三个世界内部或相互间合作,以消除经济差距。我们国内则是东西部的问题。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我们决不能靠一方吃掉另一方的办法去解决,而是用东部的力量促进西部的发展,用沿海的发展促进边区的发展。解决开发西部的问题不能像美国那样,白种人去了,赶走大批土著的印第安人。我们社会主义的民族政策,是在区域自治的基础上实现民族大团结,走共同繁荣的道路。如何以东部的人力、物力、财力、智力、技术去帮助西部发展,这是一个综合性的课题。种草种树是第一步,种下去的要能存活是第二步。同时我们东部的人力、物力、财力、智力进去以后,要受到西部各民族的欢迎,这样才能团结一致,协力发展。现在课题的总方向定了,但具体去做还要花很大的力量。
最近,我看了新疆同志写的关于“盲流”问题的文章。其中讲到一部分汉人在乌鲁木齐周围,不守法,也管不住,造成很强的破坏性。对于这种现象,我们一定要好好分析,要认真研究,制定正确的政策和一套办法出来。否则,即使把他们遣送走了,他们还是要返回去的。黑龙江省花了几千万块钱用于遣返移民,仍然没有解决问题。“文革”中,很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了北大荒,花了不知多少钱,留下的却寥寥无几,没有落根。为什么西北的生态平衡不能恢复起来?为什么我们搞了“包钢”这样的大型企业,连第二代都安排不了?与其说是我们的工作太缺乏考虑,倒不如说事先了解得不够。要人去生产钢,却没料到人要娶妻成家,要生儿育女,要生活下去;而忽视了这些因素,就造成了第二代找不到职业的问题。包钢不得不全包下来,结果是人浮于事,劳动生产率受到影响。这个教训使我们认识到,走好人口这盘棋的第二个眼不容易。一定要花很大的力量去进行科学的调查研究。这是我今后研究计划中的重点项目。
到21世纪,中国的文化经济中心应该在有充分自然资源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的中华文化要回到老窝去。我很希望我们的调查要抓住发展战略上的重要问题,以协助解决具体问题为目标,继续走实事求是和群众路线的路子,达到对中国社会的有系统的、比较完整的认识。
现在我们得到了社会的支持、党的支持。我们正做着超出我们能力的事情。因此,还得特别重视研究队伍的建设。我们的队伍从“老弱病残”开始变得生气勃勃,社会学研究后继有人,我为我们的下一代感到高兴。可是在高兴之际,又感到我们还有压力。压力来自我们同先进国家的差距,尤其在科学技术方面。我们要争口气,要像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那样,为夺得金牌不惜付出最后一点努力。
自1979年到现在,已经五个年头过去了。回顾这五年走过的路,我们经过了四个阶段:从复生到进入重建为第一阶段;师资培养、教材编写为第二阶段;建立社会学系,培养专业人才为第三阶段;第四阶段是为认识中国社会,使社会学具有中国特点,开展规模较大的社会调查。这四个阶段只是纵向的发展,每一个阶段的横向发展并没有结束,我们还在加紧努力干下去。对我来说,应当是最后的冲刺了。
社会学学科在我们国家还很年轻,希望大家都来关心它的成长,使它成为对人民、对“四化”建设有益的学科。同时也请大家提意见,帮助我们提高,使我们在原有的水平上进步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