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的律令
——黑明摄影集《走过青春》跋
有位哲学家说过:纯粹的回忆没有日期,却有季节。季节才是回忆的基本标志。在那难忘的一天有什么样的太阳抑或什么样的风?这才是赋予回忆准确脉搏的问题。于是回忆成为巨大的形象,扩大的形象,不断扩大的形象。这种种形象是与一个季节的天地、与一个不会欺骗的季节、停息在完美的静止中、可以称之为完整的季节相结合的。
这话真是不错。回忆起插队生活的种种艰辛与乐事,虽已忘记那都是发生的何月何年,却都清楚地记住那是在怎样的季节。在早春的风沙里掏地,在盛夏的日头底下放牛,在斑斓的秋山中采食野杏和杜梨,走几十里雪路去拉炭或去赶集,洪水蛮横地夺走了成熟的麦子,苍凉的唢呐声依然迎来喜庆的年宵……春夏复秋冬,那些情景永远储藏进记忆,没有日期,只与季节的消息融为一体。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季节是永恒的。四季,以其各自独有的姿态年年到来。
青春也是这样,是季节。
所以,当我们透过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甚至几近苍老的面庞回忆我们的青春时,悔与无悔都近于多余,因为这些照片要我们记起和思想的,并不固定是谁的青春,而是青春,是所有的青春,是青春必然的身影、路途或消息。一代人一代人一代人,都会听见这消息,都要走进青春,走过青春,经历其渴望、梦想、坎坷、动荡、无知与严酷,夭折和创造。那是季节注定的风采,是生命的律令。
因而没有必要重复一种老调:我们这一代是不同凡响的,是受过大苦大难而且不屈不挠的,是独具理想和使命的。不必这样。因为不是这样。每一代人都是独特的,都必有其前无古人的际遇,有其史无前例的困境、伤疤和创造。
“老三届”差不多已经走进了秋天。在丰饶宽厚的秋天里纪念春天,顾影自怜或孤芳自赏都显得太没有味道。秋天,只是把他的落叶和果实和盘托出,无论甘甜还是苦涩,都为了让往日的梦想于中保存,让一代又一代日夜兼程着的春天听见秋天的要求:不能逃避的苦难与责任。
这些照片的作者,在我们离开陕北的时候,还是个少年。“老三届”竟会给他留下这样深刻的印象,以致他费尽周折、倾囊竭力地寻找“老三届”足迹,这超过了我们的意料。谢谢他了。这难免使人想起继承二字。但秋天已经懂得:继承并不意味着原原本本,唯季节的律令万古不变。
1995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