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执着的林洪桐
林洪桐十八岁那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福州一中,老师满心希望他去报考北大或者复旦,可那时他偏着了魔似的想当演员,一意孤行考取了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性格即命运”固然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愿望和效果之间的关系却要神秘得多,三十多年前明明种下去一个演员迷,三十多年后却收获到一个好导演,倒真是影坛上一件喜出望外的事。
然而林洪桐对自己表演天赋的被埋没至今耿耿于怀,常向我争辩他原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喜剧演员。“这是当年苏联专家的看法。”他补充说。可惜我晚生了些年,无福领略青年林洪桐的风采,偶然看过几部重放的老片子,发现他不过是演了几回小通讯兵和小战士,见不出什么高明之处。对此,他唯有连连叹气,从玻璃或镜子里望着自己那张娃娃脸苦笑,是这张脸把他的演员梦摧毁掉的。因为电影中的好男儿理应潇洒英俊,坏男子务必阴险丑陋,那时中国的电影里又差不多仅剩了这两类角色,所以,一张不易为人垂青也难能令人憎恶的娃娃脸便很少派得上用场。不过命运之乖张并不都带着恶意,一个好导演是不必在意长相的;况且,扎实的文学基础、全面的艺术修养、虚心而又勇敢的探索精神、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这些东西在脸上找不到,因为都在心里。这些素质在林洪桐几十年对电影事业的痴迷之间已经积累得深厚,于是一场日暮途穷的演员梦得以衍变成一条蒸蒸日上的导演路。
据我观察,林洪桐早晚是会累死。当然了,这不足为怪,近年来被累死的中年知识分子很多。尤其林洪桐又是个极认真的人,做教师、做编剧、做导演、做丈夫、做父亲,一律做得认真之极。他现在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副教授、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副会长。近十年中他先后发表(独立或合作)了十一部剧本,其中九部已经拍摄。了解剧本获准拍摄之复杂程序的人都会相信,要达到这样的成功率,必不能单靠运气,非靠深厚的艺术功力和认真的创作态度不可。不过写剧本并不是林洪桐最终的愿望,自打演员梦被惊醒之后,他一会儿都没耽误,走上了导演的路。这一回他很清醒,深知要抢一个好本子、取得拍摄权他比不过别人,(谁让他是表演系教师,头发已经掉光了,影片却还没执导过一部呢?)他下决心要靠自己写出的好本子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执导的机会。他苦干了数年,终于赢得了这样的机会。他导演的第一部影片《死神与少女》就得到了影界的好评(并获第十三届瓦尔那国际电影节荣誉奖)。他说一句:“哎哟我的妈呀,哪儿有说的那么好哇?”为自己的作品挑足了毛病之后,他又为童影编导了《多梦时节》(获第九届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一九八九年政府优秀影片奖及第三届童牛奖艺术追求特别奖等)。去年他又应邀为香港银都机构拍摄了《欲火焚心》 (已经送法国参加南特三大洲电影节)。此外,这十年间他还写了三十几篇电影理论文章,其《电影表演要电影化》《当代电影表演断想》等文章于十年前在刚刚开放的影坛上引起过许多争论。他为建立电影表演的理论,提出过一个观点,叫电影表演艺术“三圈论”,第一是基础圈,表演作为一门艺术,必须承认舞台表演与电影表演的共性;第二电影圈,是强调表演进入银幕的独特性;第三圈指出了电影表演的当代性,随着电影制作新技术的出现,电影美学的发展和对人的深层发现与理解,电影表演必然要突破旧有的金科玉律。他说他在艺术创作中最喜欢的格言是:“航船应驶向未开拓的彼岸。”他拍的影片有独到的风格,评论家称之为“散文诗电影”,理论研究中他也总热衷开拓一些荒岸。说实在的,依我的浅见,他那“三圈论”可以说是天经地义,没什么好争论的,可是时过境迁我们有可能已经把乍开放时的形势忘了,当我听林洪桐说那时竟有人为此谴责他是玩弄玄学时,我目瞪口呆之余着实感到了改革十几年来电影艺术所取得的成就。我与林洪桐相识多年,我真看不出他还会玩玄学,实际上他不懂玄学很可能是他的一项缺欠。我一向只担心他较真儿得过分。上帝有时候不太喜欢这么认真的人。让他们有病,还让他们疏忽着自己的病,他们自己也仿佛认定累死仍是善终。作为朋友我不能劝林洪桐不认真,我只希望他把节奏稍稍放慢一点,懂一点玄学——有所不为才能更有所为,然后有机会吃点补药。听说,他在繁忙的教学拍片之余还在著书立说,我以为像著书一类的事他可以到拍不动片子的时候再去做,现在他主要应该拍片子。
这几年我跟他学一点剧本创作方面的事,关于电影的全部学问我懂得太少,他的片子拍得如何,由专家们去说,由观众去说。我赞成“大狗小狗都要叫”的思想,而且各具风格流派的“狗”都有叫的权利,不必一窝蜂地都去做陈凯歌或张艺谋。
我只说说像林洪桐这样的认真的艺术家,可以得到什么和得不到什么。
他得不到很多拍片的机会。原因之一是他对剧本过于挑剔,剧本送上去他觉得太粗陋太落俗套,即便有拍摄机会他也把它错过。另一个原因是他对剧本非常尊重(包括对文学原著),剧本(或原著)送上来,他觉得好但他认为自己把握不了或拍摄条件不理想,他也宁可把机会错过而不去糟蹋好东西。他的兴趣不是要拍多少部片子,而是要拍点好片子和把片子拍好。所以,林洪桐今年五十出头了,只拍了三部影片。片子究竟拍到了一个什么水平上,另说,他心里得到的永远是一份不满足,和一份坦然——他没有蓄意糊弄别人和自己,前者是一个艺术家必然的苦恼,后者是上帝对其真诚所给予的最好的酬劳。
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吹牛。人过半百而不会吹牛且片子拍得又少,难免得不到人家的重视得不到优越的创作条件。现在我常常记起我们刚刚开始合作时的情景。那时候,为了一起商量剧本,他不得不一大早便骑车跑很远的路到我家来。他夫人的工作单位离家更远,他中午必须赶回去照顾女儿,为了节省时间,后来就是我到他家去。他又要买菜,又要做饭,又要督促女儿练琴,又要把剧本搞好,因而他的秃脑袋总让人想起一只旋转的陀螺。条件不好,便只有挥霍自家的大脑与性命,常常是一天下来头昏眼花,寝既不安食又无味,得些什么呢?有时候只是三五段好台词或一两个新构想。听说有人可以用三五个晚上写下一个剧本,那确实令人羡慕。
跟这样一个认真的导演合作写剧本,是得有点勇气。他很少有满意的时候,偶尔一天晚上他满意了,那你就要准备好第二天一早他又带了若干不满意来。他可以晚上十点多钟跑来,愁眉不展地向你指出剧本中的一处败笔,或眉飞色舞地向你陈述一个新设想。他可以对一个构思或一句台词连说九个好,但一次比一次弱下去,第十次却说不好,然后抱了头蜷缩在椅子里肆意折磨那把椅子。他可以突然派一辆车来,把你接到拍摄现场,蹲在寒风里跟你重新讨论一段台词,最后改掉两三句话。他的不满意更多地是冲着自己,他说他看自己的片子时,总是浑身冒汗心动过速无地自容。只有当行家说他的片子拍得不错时,才能见到他的笑容——娃娃脸上配以孩子气的笑,很和谐。
我想,林洪桐无论得不到什么,总归得到了一个艺术家的真诚。我想,如此真诚的导演最好不要很快就累死,要像保护大熊猫那样来保护一下这类导演。我想,他应该有更多的拍片机会,这样的人生不会粗制滥造,如果他的时间更充裕一些,他定会拍出更好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