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出 偕亡
〖忆秦娥〗(生上)空留恋,一场好事遭奇变,戏场夫妇也难如愿。
小生为着刘藐姑,受尽千般耻辱,指望守些机会,出来成就了这桩心事。谁想他的母亲竟受了千金聘礼,要卖与钱家为妾。闻得个今日戏完之后,就要过门,难道我和他这段姻缘就这等罢了不成?岂有此理!他当初念脚本的时节,亲口对我唱道“心儿早属伊,暗相期,不怕天人不肯依。”这三句话,何等决烈!难道天也不怕,单单怕起人来?他毕竟有个主意,莫说亲事不允,连今日这本戏文只怕还不肯就做。定要费许多凌逼,才得他上台。我且先到戏房里伺候,看他走到的时节是个什么面容,就知道了。正是: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颜色便得知。(暂下)
〖前腔·换头〗(旦上)恶声一至生奇怨,肝肠裂尽皆成片,皆成片。对人提出死而无怨。
奴家昨日要寻短计,只因不曾别得谭郎,还要见他一面,二来要把满腔心事对众人暴白一番,所以换到今日。被我一夜不睡,把一场旧戏文改了新关目。先到戏房等候,待众人一来,就好搬演。只是一件,我在众人面前若露出一点愁容,要被人识破,要死也死不成了。须要举动如常,倒装出欢喜的模样,才是万全之策。正是:忠臣视死无难色,烈妇临危有笑容。
(生、外、末、丑齐上)财主都贪色,佳人只爱钱;千金才到手,恩爱总徒然。——刘大姐,闻得你有了人家,今日就要恭喜了。(旦笑介)正是,我学了一场戏,只得今日一本,明日就不能勾了。还仗列为扶持,大家用心做一做。
(众)尽我们的力量帮衬你就是。
(生背气介)怎么天地之间,竟有这样寡情的女子,有这样无耻的妇人,一些不烦恼也,就去不得了?还亏他有这张厚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砑鼓〗我心儿火样煎,待与他同声交口吁屈呼冤,谁料他欢情溢出芙蓉面,更从檀口露真言,始信倡优难与作缘。
他或者心上烦恼,怕人看出破绽来,故意是这等,也不可知。远远望见那姓钱的来了,自古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且看他如何相待。
〖梨花儿〗(净鲜巾艳服摇摆上)拼却千金买丽娟,风流独让区区擅。万目同睁妒好缘。嗏!不愁乐事无人见。
(旦作笑容拱手介)
(净指旦对生介)他如今比往常不同,是我的浑家了,你们都要立开些,不要挨挨挤挤,不像体面。
(生做气介)
(旦)我今日戏完之后,就要到你家来了。我的意思,还要尽心竭力做几出好戏,别别众人的眼睛。你肯容我做么?
(净)正要如此,有什么不容?!
(旦)这等,有两件事要依我。
(净)莫说两件,就是十件,也要依你的!
(旦)你一件,不演全本,要做零出;第二件,不许点戏,要随我自做,才得尽其所长。
(净)原该如此。这等,你的意思要做那几出?
(旦)只有头一出要紧。那《荆钗记》上,有一出《抱石投江》是我簇新改造的,与旧不同,要开手就演,其余的戏,随意做几出罢了。
(净打恭介)领教就是,只求你早些上台。
(生背介)这等,看来竟安心乐意嫁他了。是我这瞎眼的不是,当初认错了人,如今悔不及了。任他去罢!
(旦)列位快敲锣鼓,好让我上台。
(众应,先下)
(旦对生介)谭大哥,你不要忧愁,用心看我做戏。
(生怒介)我是瞎眼的人,看你不见。(虚下)
(内敲锣鼓,旦上台介)
(众扮看戏人,挨挤上)
(净取交椅坐看,做得意状介)
〖梧叶儿〗(旦)遭挫折受禁持不由人不泪垂。无由洗恨无由远耻,事到临危,拼死在黄泉作冤鬼。
奴家钱玉莲是也,只因孙汝权那个贼子,暗施诡计套写休书,又遇着狼心的继母,把假事当作真情,逼奴改嫁。我想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焉有再事他人之理?千休万休不如死休,只得潜往江边,投水而死。此时已是黄昏,只索离了生门,去寻死路。我钱玉莲好命苦也。
〖五更转〗心痛苦,难分诉。(向生哭介)我那夫呵,一从往帝都,终朝望你偕夫妇,谁想今朝,拆散中途,我母亲信谗言将奴误,娘呵,你一心贪恋贪恋他家富,把纲常礼仪全不顾。
来此已是江边,喜得有石块在此,不免抱在怀中,跳下水去。(抱石欲跳介)且住,我既然拼了一死,也该把胸中不平之气,发泄一场。逼我改嫁的人,是天伦父母,不好伤触他,那套写休书的贼子,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为什么不骂他一顿出出气了好死?(指净介)待我把这江边的顽石,权当了他,指他一指,骂他一句。直骂到顽石点头的时节,我方才住口。(权放石介)
〖前腔〗真切齿,难容恕。(指净介)坏心的贼子,你是个不读诗书不通道理的人,不与你讲纲常礼仪。只劝你到江水旁边照一照面孔,看是何等的模样。要配我这绝世佳人,几曾见鸱鸮做了夫把娇鸾彩凤强为妇?(又指介)狼心的强盗,你只顾自己快乐,拆散别个的夫妻。譬如你的妻子被别人强娶了去,心下何如?劝你自发良心将胸比肚,为甚的骋淫荡恃骄奢将人误?(又指介)无耻的乌龟,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你在明中夺人的妻子,焉知你的妻子,不在暗中被人夺去?别人的妻子不肯为你失节,情愿投江而死,只怕你的妻子没有这般烈性哩。劝你家回首回首把闺门顾,只怕你前去寻狼后边失兔!
(净点头介)骂得好、骂得好,这些关目都是从来没有的,果然改得妙!
(旦)既然顽石点头,我只得要住口了。如今抱了石头自寻去路罢。
(抱石回头对生介)我那夫呵,你妻子不忘昔日之言,一心要嫁你,今日不能如愿,只得投江而死,你须要自家保重,不必思念奴家了。(号啕痛哭介)
(生亦哭介)
〖胡捣练〗(旦)伤风化、乱纲常,萱亲逼嫁富家郎,若把身名辱污了,不如一命丧长江。(急跳下台介)(潜下)
(净急喊捞人,众哗噪介)
(生立台前高呼喊)你们不消喧嚷,刘藐姑不是别人,是我谭楚玉的妻子,今日之死不是误伤,是他有心死节。这样急水之中,料想打捞不着,他既做了烈妇,我不得不做义夫了。
(向下招手介)我那妻呵,你慢些去,等我一等。
〖前腔〗维风化、救纲常。(指净介)害人都是这富家郎,他守节捐躯都为我,也拼一命丧长江。(急跳下台介)(潜下)
(众惊喊介)钱万贯倚势夺亲,一连逼死两命,看戏的,大家动手,先打他一个臭死,然后拿去送官。
(净慌介)这个怎么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急走下)
(一人高喊介)凶人走了,喜得本县三衙为稽查保甲,来在乡间,大家写了公呈,一齐去出首。
(众)说得有理,大家同去。
〖大砑鼓〗(合)鸣官代雪冤,把义夫节妇奇迹昭宣,戏文当做真情演。投江委实把躯捐。这本《荆钗》后来更传。
(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