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出 征利
〖赵皮鞋〗(丑扮衙官,小生、旦扮皂隶随上)我做县捕衙,三载清官只做得半万的家。堂尊比我更堪夸,卷尽地皮只消得年半把!
自家非别,本县主簿是也。由吏员出身,做了六年巡检,才升到这堂堂县佐之职。到任三年,地方上的财主,不论大小都曾扰过。我的吏才可谓极妙的了,谁想新来一位堂尊,比我更强十倍。地方上有利的事,没有一件瞒得他。我们才要下手,不想那银子钱财,已到他靴桶里面了。如今城里的事,件件都是他自行,轮我们衙官不着。没奈何,只得借个题目,下乡走走。往年下乡,定要收几张呈子,弄些朱价用用,独有这次冷静,纸头也不见一条。
(对众介)你们做衙役的人,也该把放告牌挂在口上,往各处兜揽兜揽,弄得呈状来,也好把票子差你。
(众)呈状倒有,只怕被犯的势头大,老爷的衙门小,弄他银子不来。
(丑)是桩甚么事?你且讲一讲看。
(众)这边有个财主,叫做钱万贯,为强娶女旦的事,逼死两条人命。地方就要来出首了。
(丑)那姓钱的财主,就是陪我吃下马饭的么?
(众)正是。
(丑)这个狗头,我恨他不过。地方敛银子送我,他竟落了一半。正要寻事摆布他,不想有这个大题目!你们快去兜揽,不可等太爷知道,又弄到堂上去。
(众)老爷放心,太爷不在家,往省城见上司去了。
(丑)这等还好。虽然如此,也怕地方得了钱财,不来递状,毕竟要去兜揽。
(众)小的们就去。
〖四边静〗(丑)见他莫把威严吓,乡民易惊怕。骗得状词来,杀人有刀把。状题要大,虚词要架;只说要求申,又莫作真话。
(齐下)
〖赵皮鞋〗(小旦持状上)休把德性夸,有欲无情是惯家。要钱便把面来花,管甚么当年曾共榻!
我刘绛仙的心性只爱银子,不顾恩情。女儿不肯嫁人,活活的逼死。虽然是我做娘的不该,也是钱万贯的晦气,顾不得甚么旧情,也要诈他一诈。前日卖女儿也是为银子,今日告情人也是为银子;他若还说我寡情,我就把古语二句念来作证,叫做:自家骨肉尚如此,何况区区陌路人。远远望见地方来了,不免等他同去。
〖前腔〗(外持状,同老旦上)仇敌遇怨家,狭路相逢果不差。一朝权在怎饶他,可记得当初说大话?
(小旦遇见介)列位也来了,莫非去首人命么?
(众)正是。
(小旦)这等,携带同行。
〖前腔〗(净带末,持箱急走上)只为一着差,要做《荆钗》听了他。两头人命一齐加,弄得这乡官不如百姓大!
我钱万贯为着些些小事,惹出天大的祸来。闻得地方、苦主都去告状了,只得带了银子,赶上去留他。
(急走,赶着,一手扯小旦,一手扯外介)列位高亲贤表,快不要如此,是我老钱不是,不该为色伤人。如今一面请罪,一面送礼,只求免动纸笔。
(小生、旦暗上窥听介)
(外背对老旦介)见了三衙,这银子就是他得,没得到我们了。不如拖绳放了罢。
(老旦)只怕苦主不肯。
(对小旦介)刘大娘,你的意思何如?
(小旦)列位就不首,我是决要告的。
(净)绛仙绛仙!你就不念旧情,也看一千两银子面上,不问你退也罢了,还要告起来?这大路头上,不是行财的去处,后面有个酒馆,请进去吃上三杯,然后讲话。(扯众同下)
(小生)他们进去私和,这状子递不成了。
(旦)不妨,我们立在这边,他出来的时节,一把拿住,说他私和人命,锁去见了老爷。料想他状子也在身边,银子也在身边,有赃有据,用起刑来,不怕他不认!
(小生)有理有理!
〖四边静〗(合)由他自去把钱撒,我拘拿自有法。获着证和赃,何须费详察。入官免罚,要分也二八;只是官府忒便宜,竟有一注好财发!
(净内云)列位先行,我要会钞,不得远送了。
(众)多谢。言语冲撞,莫怪莫怪!
(外、老旦、小旦同上)
(小旦)这样处了,还是便宜他。
(外、老旦)银子是小事,被我们出了气来,也觉得快活。
(小生、旦暗立背后,用索锁住介)快活快活,须防天夺。得了不义之财,请你到衙门去出脱。
(众惊介)呀!这是甚么说话?
(小生、旦)你们私和人命,诈得好银子。老爷请你去讲话。
(众)我们并无此事,不要拿错了人。
(小生、旦带走介)错与不错,自有着落。奉了官法拿人,不敢私自解索。
(带到,喊介)犯人拿到了,老爷出来。
(丑上)呈状未来,犯人先到;见官不用拘拿,送礼自然识窍。
(小生先进,见丑附耳私语,丑大喜介)妙绝,妙绝!快些带进来。
(旦带见介)
(丑)我老爷出巡下乡,单访民间私弊。你们这些狗男女,得了人的银子,竟把人命重情隐匿不报,是何道理?
(小旦)小妇人的女儿投水是实,原为母子之间有几句口过,所以自寻短计,并不曾有人逼他。
(外、老旦)小的是地方总甲,一向守法,并不曾私和人命。这话是那里来的?
(丑)这等说起来,是我老爷拿错了?
(对小旦介)我且问你,你有几个月身孕了?
(小旦)小妇人没有身孕。
(丑)既没有身孕,为何顶了这个大肚子?
(对外、老旦介)你们两个都是有臌胀病的么?
(外、老旦)小的没有臌胀病。
(丑)既然没有臌胀病,为甚么胸腹之间,都觉得有些饱闷?做我老爷不着,替你们医一医。叫皂隶,快替他们摩肚。
(众要摩肚,小旦、外、老旦不肯,丑怒介)唗!你这些狗男女,人也不识,见了我这样青天,还要弄鬼?莫说带在身上的赃,没得教你藏过;就是吃下肚的,也要用粪青灌下去,定要呕你的出来!叫左右,快搜!
(众搜出银状介)禀老爷:这妇人身边搜出状子一张,银子二百两;地方身边也搜出状子一张,每人银子五十两。
(丑)何如?我这三名访犯,拿得不错么?
(小生、旦)拿得不错,真个是青天!
〖前腔〗(丑)真赃拿住休惊讶,这是神仙教来的法。任你巧遮瞒,我清官会详察。虽然觉发,不须惊怕;只要认原词,丢你去寻那!
(丑)如今没得赖了,可从直讲来。
(众)人命是真,小的们不敢胡赖。情愿把两张状子孝敬老爷,只求给赏原银,待小的们领去。
(丑)你们也忒煞欺心,不要你拿出来也勾得紧了,连追出的赃,还要领了去?这等,叫左右,把那妇人拶起来,男子夹起来,问他还有余赃藏在那里?
(众慌介)不领不领,一毫也不领。
(丑)这等,押出去讨保。一面拘拿被犯,说我连人连卷,立刻就要呈堂。
(标签,付众介)三注横财先到手,一场发积又开头。(取银先下)
(外、老旦)东手夺来西手去,白替瘟官作马牛。(同下)
(小生行介)我们费了许多心血,弄得这张票子,须要放出手段来,趁得一注大钱才好。
(旦)人命是真,不愁他不出。转弯抹角,来此已是。钱爷在家么?
(净上)失却威和势,蛟龙变作蛇。称呼去“老”字,依旧叫钱爷。——是那一个?
(小生)我们是捕衙的差人。老爷请你讲话。
(净)好放肆的声口,老爷不叫,竟“你”将起来。我钱老爷是“你”得的?
(旦)起先“你”不得,如今“你”得了。
(净)怎见得?
(小生)岂不闻皇亲犯法,与庶民同罪!
〖前腔〗劝你从今莫说威风话,无人受伊吓!向戴井中天,虾蟆果然大。到如今呵,尊躯犯法,尊名减价;唤你做凶囚,“爷”字请高挂!
(出票介)请看。
(净看背介)怎么,难道处明白了,又去递状不成?我有道理。(转介)这桩事全要你们扶持。我有个借花献佛之法,只要你老爷肯做,有一千两银子现在那边,立刻就可以到手。
(旦)甚么法子?
(净)那告状的妇人,得我一皮箱银子,原是做财礼的,现在寓处,一毫也不曾动。女儿是他逼死,与我无干,只消一根火签,立刻就起出来。我一毫不领,都送与老爷。你们二位,各人二十两,我如今就送。
〖前腔〗千金美利登时发,何须用刑罚;只要免申堂,将来做酬答。就是上司知道也不妨,既非枉法,又非吓诈。我这赃主不招扳,那个说闲话!
(取银付介)
(众)既然如此,就同你去回官,依计而行便是。(同行介)
(净)好汉从来不吃亏,借花献佛讨便宜。
(小生)羊毛出在羊身上,
(旦)但要烧汤泡肚皮。
(到介)
(众)你立在外面,待我进去回官。(同下,即上)老爷知道了,如今标了朱臂,烦你同去起赃。
(净)正该如此。完事仍差生事手,
(众)起赃还用报赃人。(同下)
(丑笑上)做官莫愁小,做吏莫愁穷。只消三日运,便做富家翁。我为钱万贯这桩事情,不曾费一毫气力,三百两真纹弄上了手,也勾得紧了。谁想还有一千在那妇人的寓处,已曾差人去取。取到的时节,不怕不拿来入官。你说这场富贵从那里说起?
(众取银箱,带小旦上)
(小旦)聘礼认做赃私,原告翻为被告。
(净)笑你反面无情,该受这般恶报。
(小旦跪见,净旁立,丑上立不坐介)
(众)禀老爷:果然有一皮箱银子,原封不动,取来在这边。
(小旦)青天老爷:女儿虽不曾过门,活活的被他逼死,这注财礼原该是小妇人得的。
(丑)你的女儿偶然失脚掉下水去,与他何干?既没有女儿嫁他,如何受得聘礼?
(小旦)请问老爷:女儿是失脚,难道那个男子也是失脚不成?
(丑)他见你女儿下水,要想去捞救,立脚不稳,故此也溜将下去。与别人何干?
(净)好明白的父母官,真个是片言折狱!
(丑对净拱手介)老先生请回,快写领状,叫尊使来领去。恕不送了。
(净打恭介)多谢老父母!领状一张,少刻送进,上写着:谨具千金,奉申微敬。(先下)
(小旦撞头叫屈,众赶出介)
(小旦叹介)性命既失,钱财又无。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下)
(丑开箱看银喜介)
(众跪介)恭喜老爷!
(丑)恭喜我甚么?
(众)恭喜老爷发财!这宗银子呵,
〖皂罗袍〗不比寻常朱价,若将来置产,有一世豪华。小的们呵,无功不敢擅争哗,但凭恩主全收纳!(丑笑介)这些狗才,说得好巧话。我不全纳,难道分些与你不成?我这生财妙手,从来会抓;岂仗你犬牙鹰爪,才能做家?不须占得求财卦。
说便这等说,也亏了你们。取些出来赏劳一赏劳。(取银介)
(众背喜介)好了,每人一个元宝是稳有的。
(丑取一锭咬介)
(众)老爷,看仔细牙齿。
(丑咬银边二块,各付介)每人一块飞边,有一钱多重,拿去买烟吃,准准要醉一、二百遭。
(众)忒重了,小的们受不起,缴还老爷。(还介)
(丑)我这一次出手原重了些。只是难为你们,过意不去,故此破了常格。也罢,取下一块,拿一块赏你,使受者不致伤廉,与者也不致伤惠,这叫做君子爱人以德。
(众)无功不敢受禄,缴还老爷。(又还介)
(丑)这等说,不好再强了。待我归入原封,取了进去。
(取箱欲下,末持公文急上)奉票提人犯,心忙脚似飞;若还迟一刻,违限又来催。三爷在里面么?
(丑)是那一个?
(末)我是大爷差来的,说本地方有一起人命,呈在三爷手里,叫连人连赃一齐解上堂去。
(众背喜介)阿弥陀佛!天报,天报。
(丑惊介)大爷到省下去了,他难道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末)老爷从省下回来,在这边经过,访得有这件事,所以来提。
(丑背气介)只当替狗夺食,白白的欢喜一场。(转介)这等,你先去回话,待我备了申文,连这一千两银子解来就是。
(末)不止一千,老爷分付说:还有两封,一封二百两,二封五十两,是当堂搜出来的。
(丑吐舌介)真可谓明见万里,智察秋毫。这等说起来,连那两块飞边,都隐漏不得的了。叫书办,快写申文,连赃银解上堂去。
(丑)只许堂官征利,
(末)不容佐贰生财。
(小生)亏得不曾受赏,
(旦)几乎吐出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