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出 阃闹
〖夜行船前〗(末引水卒上)儿女姻缘何日了,撇不下愁绪千条。
小圣东海龙王是也。年老无儿,止生一女,长了十五岁,不曾教他走出闺门。只因前日侄女到来,叫他同上蜃楼游玩,回来举动改常,容颜渐瘦。小圣正在狐疑之际,今日偶从海边经过,只见行宫壁上,是谁人题了两首淫词,上有“美人约我蜃中楼”之句,心上愈加疑惑,难道他在蜃楼上,做出甚么勾当来不成?且待夫人出来,查问一番。
〖风入松中〗(净上)伯兄久未亲言笑,来陪老鬓萧萧。
(见介)
(末)三弟,这一向为甚么再不过来?
(净)只因二哥的侄女许了泾河,近日于归,小弟替他料理嫁事,故此不得前来。
(末叹介)这等,他的肚肠倒放下了,我这桩心事,不知那一日才完?
(净)大哥,侄女这一向好么?
(末)这一向不知甚么原故,渐渐的瘦了。
(净)大哥,以后少要教他在海边走动。
(末)我何曾容他到海边去?
(净冷笑介)不去,不去!弄出些儿把戏。
(末惊介)甚么把戏?
(净)若还说来,又是一场膀胱小气。
(末)甚么话?快讲来!
(净)他前日同二房那个不肖之女,借登蜃楼为名,竟到海边玩耍,遇着一个姓柳的浪子,与那不肖之女竟有了私情。
(末大惊介)你怎么知道?
(净)那不肖之女竟要嫁他,回去对父母直说。二哥几乎气死,又不忍置之死地,只得连夜叫泾河抬去了。
(末呆介)怎么,竟有这等事?这等,我家这个丫头同在那边,岂能无染?
(净)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在柳边经过,只怕也染些柳汁来了。
(末)怪道我今日在海边,看见行宫壁上有两首淫词。这等,就是那柳浪子题的了。
(净起介)大哥,那淫词后面,可曾落款么?
(末)不曾。
(净作厉声、舞蹈介)嗳!可惜他不曾落款,若我钱塘君知道他姓名、居处,即刻领了雷公、电母,兴云驾雾前去。不但把那畜生研为齑粉,连那一带居民都沉为鱼鳖,方消吾恨!
(末厉声介)叫水卒,快请夫人出来。
(众请介)
〖夜行船后〗(副净上)何事龙吟,翻成虎啸?心下好生惊跳!
(见介)
(末怒介)你生出这样好女儿,做出这样好事!
(副净惊介)我女儿做出甚么事?这等大惊小怪!
(末)我也不忍出之于口,叫三叔和你讲。
(副净)三叔,我女儿有甚么不好,要你在这里兴风作浪?
(净)我便会兴风作浪,你那令爱也不十分海静波恬。
(副净)甚么缘故?快讲来。是真的就罢,若是捕风捉影,搅乱我人家,我拚个老性命结识你!
(净)你的令爱同二叔叔的女儿,都在海边被人讨了便宜去了。
(副净)我不信有这样的事,待我去问他。(欲下介)
(末)不要你去串通胡赖。唤他出来,当面对理。
(副净)这等,请公主出来。
(众请介)
(小旦唱上)
〖风入松〗呼声何事沸如潮?好教我忧心如捣。奴家自从在蜃楼上,订了婚约回来,不觉心神恍惚,坐卧欠宁。要禀告爹娘,又说不出口。如今闻得堂上高声呼唤,莫非预先走漏了风声不成?似这等幽情碍口难亲告,倒不如借鹦鹉传言更好。今日若不是这桩事就罢,若果然是这桩事发,我顾不得就要直陈了。好和歹全凭这遭!我也害不了这羞娇。
(见介)
(末)你在海边做得好事!
(小旦)孩儿何曾到海边去来?
〖前腔〗我湘裙从未度江皋,几曾见白苹红蓼?(净)白苹红蓼不曾见,那绿柳条儿想是见过了么?(小旦)那柳条虽见青青好,却隔着桃花陪笑。(末怒介)唗!贱丫头,你同二房那个不肖之女,在海边上做出丑事,还不直招?叫丫鬟,取家法过来。(小旦)爹爹,孩儿委实不曾到海边去。(副净)我说他没有这样的事,是那个烂口烂心肝的,搬这样的是非?(末)我且问你,你既不曾到海边去,那行宫壁上的诗,是为谁做的?(小旦)孩儿一发不知道甚么诗。(末)我还抄得有底稿在此,你拿去看!(小旦背读二诗介)呀!这等看起来,八月十五张生也到海边来过了。(叹介)他既有这样情到我,我今日便为他死,也自甘心!他为我驰驱枉劳,我拚一死赎虚乔!
(转介)爹爹,这后面一首诗,果然是为孩儿做的。只是这做诗的人,孩儿却不曾见面。
(末)又来胡遮乱掩。他既不曾和你见面,怎么又为你做诗?
(小旦)爹爹息怒,听孩儿细禀。那日孩儿同姐姐在蜃楼眺望,忽然有个姓柳书生走过桥来。
(净冷笑介)蜃楼在海当中,那有甚么桥渡得男子过来?
(小旦)叔叔难道是不通文理的?他既不曾到蜃楼上来,那诗上就不该说“美人约我蜃中楼”了。
(末)就是他走上楼来,你也该回避才是。
(小旦)爹爹,那蜃楼既在海中间,教孩儿避到那里去?难道反走到海边上去不成?
(副净笑介)一个不通文理,一个不达时务,真是难兄难弟。我儿,你且讲来。
(小旦)那柳生走过桥来,对我两人作了一个揖,问道,二位小娘子曾许人家否?孩儿与姐姐摇头示意,他就要订朱陈之议。姐姐爱他才貌,就许了他。他又道,小生有个朋友姓张,才貌还在小生之上。若令妹不弃,并求见许何如?孩儿察言观色,料他不是欺人的,也斗胆许了他。原说回来禀告父母,约定八月十五,仍在蜃楼回话。后来,孩儿不敢启齿,误了前期。这诗是他两人等孩儿与姐姐不见,留此示信的。此外再没有甚么私情。所招是实。
(末)好个此外别无私情!若再有私情,连你的娘都许他去了。叫丫鬟,取家法过来。
(小旦跪介)爹爹,若肯把孩儿嫁他,孩儿情愿打死;爹爹若不肯把孩儿嫁他,孩儿也情愿打死。若像姐姐受气不过,改嫁泾河,那样遗臭万年的事,孩儿断断不做!
(末)你看他说得好话!
〖急三枪〗一任你,嚼铁口,钉能断;怎当俺如炉法,铁还销!
(打介)
(副净抱小旦哭介)我的儿呵,你长这样大,我指头不曾弹着你。今日为个狠心王八来搬是非,叫你吃这样苦。拚我老性命结识他。
(向净撞头,散发介)
〖前腔〗都是你,蛇蝎口,施下千般毒。拚我这蝼蚁命,和你两开交。
(又撞介)
(末)怎么,生出这样女儿,还要放肆?我把你这个老淫妇!(揪副净发,欲打介)
(副净揪末须,末大叫介)不好了,不好了!龙须都拔去了。三弟快来相救!
(净背笑介)我前日说二哥是假英雄,今日看起来,二哥还有三成,他连气也没有。也不是个龙王,竟是个龟王了。这样的人理他做甚么,不如还到洞庭去。怎教血性真男子,亵见须眉假丈夫。(径下)
(副净)老儿,如今扯劝的去了,我和你放了手罢。
(各放介)
(小旦跪介)总是孩儿不肖,带累爹爹、母亲淘气,罪该万死。
〖风入松〗唱随忽地变咆哮,总为孩儿不肖。倒不如生时付向东流早,也省得自贻争闹。家法在此,求爹爹正孩儿不孝之罪。忤逆罪弥天怎逃,从责罚,敢求饶?
(末)论起理来,定该重处;只是你的年纪小,二房的年纪大,是他引诱你做的,也要分个首从。我今日权且饶你,以后若再如此,定不留你性命。
法不私亲在必行,
(副净)须分首从稍容情。
(小旦)心坚似石惟求死,
誓重如山敢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