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安于卑下者的荣耀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虽然你知道天空很好,但你宁愿做大地。虽然你知道如何飞黄腾达,也知道如何得到世间荣耀,但你愿意做一些别人看不起的事,愿意安住于别人认为“低”和“卑下”,不去上蹿下跳地追求荣华富贵。菩萨道就是这样,拥有佛陀的智慧,却甘愿为众生做牛做马。这就是典型的“知其荣,守其辱”——不是做不到,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而是宁愿不去做。他更愿意为世界服务,成为一个又一个的台阶,让世界通过他取得成功。这就是虚怀若谷。
“谷”是什么?是两座大山之间凹下去的部分,或为夹道,或为流水道——《道德经》中经常出现“雌”“婴儿”“谷”之类的字眼和词汇,因为这些意象都跟大道有相合之处——凹下去,就是“低下”,比周围的一切存在都低,因此能容纳万物。中国有个成语是“虚怀若谷”,指的就是人的胸怀像山谷一样无穷博大、无所不包,能容纳万物。这个成语正是出于《道德经》。
“天下谷”,大得能容纳天下所有溪水的山谷。容量越大,地势越低,山谷里容纳的水量就越大,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和海洋媲美,或者直接化为另一种大海。高山虽然壮丽,但容不下水,就算能容下一点积雪,太阳一晒,雪水也会奔流而下,到山谷里去。所以,只有深谷才能容水,也只有谦卑低调者才能容纳全天下的智慧。因为他不会拒绝任何流向他的智慧。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智慧。所以,不要聪明外露,不要过于追求荣耀,要让自己低一点,再低一点,直到“虚怀若谷”。
历史上有很多因虚怀若谷而成功的例子,比如孔子的弟子子贡。子贡无论做学问、经商还是从政,都很出色,但他从不觉得自己厉害。有一次他问孔子,老师,我为人过于卑下,这到底是好是坏呢?孔子回答他说,为人低下不就是像大地一样吗?大地深处有泉水流动,种植五谷就能收获食物,花草树木全靠大地生长,飞禽走兽都不能离开大地而存活,所有生物活着时在大地上安身,死后埋于泥土之中……大地有这么多功德,却从不厌烦倦怠,为人卑下犹如大地,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所以,君子要有大地之德,厚德才能载物,虚怀才会若谷。
聪明人在得到荣耀的时候总会糟蹋一下自己,说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功劳,是上司领导有方,是同事们配合及时,如何如何。自己总是后退一步,让别人到前面去,光耀别人。明明靠实力得到了某种荣耀,也会谦虚地说“我有什么能耐,还不是靠大家帮忙”,然后请大家吃饭。吃点亏,就能把得到的荣耀冲一冲,让别人心里舒服一点。追求公平,希望大家差不多,这是人类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潜意识。历史上很多对人性没有深刻理解、不明白人类心态的人,最后都遭遇了一些不太好的命运。
比如,西部有个大地主叫王庆云,我在《匈奴的子孙》里写过他的故事,他一开始是个混混,后来凭着家人的关系当了保安队长,慢慢地发了家,还请来日本设计师,建了一座非常像小皇城的大宅。他的家乡是个非常贫穷的小村子,他的“小皇城”旁边是一座座很矮很土的寻常农舍。所以,虽然他做了很多对村民有益的事情,但还是被认为是“恶霸地主”。从他的命运之中,我们要学到某种东西,不要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给自己的未来埋下可怕的种子。
任何人得到荣耀之后,如果沾沾自喜、咄咄逼人,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敌人和对手,成为众矢之的。所以,糟蹋一下自己,看起来好像丢脸了、吃亏了,却保证了以后的安全。
萧何难道不知道赞美的话好听吗?他当然知道,世俗人都喜欢认可和赞美,没有人喜欢咒骂、污蔑和诋毁,但全天下都在赞美他,传颂萧丞相有多么完美的时候,他却捕捉到了危机的气息——他知道刘邦开始猜忌他了。皇帝一旦开始猜忌你,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你给灭掉,哪怕之后追封你、为你平反,说你有多么忠义云云,但你已经死了。这就是人性的可怕。就算你曾经与他同生共死,为他呕心沥血,一旦你有可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他就会“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漏过一个”。因为,在充满纷争的年代,价值观已经完完全全地扭曲了,人人都觉得建功立业很重要,为了权力欲而打打杀杀、背叛他人成为合理。当一个掌权者陷入困境时,无数人都想落井下石,趁机把他的一切都夺过来。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有这样的心理和现象。所以,《道德经》的智慧适用于任何时代。
老子太明白人性了。在对中国人的了解方面,老子、鲁迅、曾国藩都很了不起,多看一看这些人的书,你就会成为智者——不过,这个“智”,更多的是一种世间智慧,而不是大道之智。因为,大道是超越这概念的。
那么,什么是大道之智?张良明明有谋略、有能力、有威望,却选择了告别红尘,去山中修道,这就是大道之智——当然,冯道的智慧也许比张良更高,他放弃了很多世俗人所在乎的东西,不在乎很多世俗人都在乎的东西,却仍然在世间做事,为老百姓效力。
我还发现,西部的大学里有很多学者都很了不起,他们的境界非常高,远远超过了一些名人,但他们都有“知其荣,守其辱”的智慧,不愿经营名利,非常安分地待在偏僻的西部做学问,冷板凳一坐就是几十年,最后,他们有了很高的学术成就。而一些名声很大的学者,却没有什么真功夫,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所以,有个学生问我如何才能成功时,我告诉他,把自己变成泥土,任万人践踏,用泪水和血水化作池塘里的淤泥,滋养智慧的莲子,最后,你生命的池塘中就会开出智慧的莲花。这就是成功。
看过《一个人的西部》的朋友都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有梦想,但我期待的成功不是当官,不是有钱,而是成为一个伟大作家。从那个时候起,我的生命中就出现了无数的造谣、诽谤和嘲弄,但我从来不在乎。虽然我没有老子的很多应世智慧,但有一点我做得很好,就是永远有一颗学习的、向上的心,永远都在反省和学习。即使很多人都觉得我很张扬,年轻时的我也的确不懂收敛,但我从来没有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始终觉得自己还不够,离自己的梦想还差得太远,始终都在与环境和命运抗争。沾沾自喜者是不可能成功的,没有任何例外。所以,永远都不要沾沾自喜,也永远不要高高在上,永远不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因为有了低调的心态,我慢慢地打碎了那种需要外部支撑的尊严,慢慢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嘲弄也罢,不理解也罢,都是命运给你的礼物,全然地接受它,不要在乎别人的评价,永远只和自己比,你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大收获,你会拥有意想不到的大智慧。当你永远和自己比,不和别人比的时候,你就不会在看到别人的成功时顾影自怜,也不会妄自菲薄,你只会关心自己今天有没有比昨天更优秀一点,能不能让明天的自己比今天再优秀一点。只要今天比昨天好了一点,你就会拥有自信和动力。这时,你就可以把握自己的人生,也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了。你的心就会告别焦虑不安,渐渐地得到安宁,你的世界也会变得圆满。
其实,烦恼是比出来的,如果你不在任何方面跟别人攀比,你就不会失望,也不会有烦恼。在佛教训练中,烦恼障是一个很容易破除的障碍,就是因为这一点。只要你拥有了无分别的智慧,烦恼障立刻就消失了。这时,你再去欣赏别人的高大和强大,就不会再顾影自怜,因为你接收到的是另一种信息——原来我还有这么大的成长空间。你会像孩子一样,觉得非常有趣,跃跃欲试,想看看,如果自己也这么做,效果会如何。所以,永远要像山谷一样低下。
有人说“自由在高处”,单纯从字面意义上来看,这其实是片面的。因为,眼光的高,境界的高,还需要行履的扎实,需要心态的低。所以,你可以“知其雄”,但与此同时一定要“守其雌”。否则,你就不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如果你在“知其雄”的同时“守其雌”,智慧就会像流水从四面八方涌向低谷一样,源源不断地注入你的心灵,你不会挑剔,也不会拒绝,而会接纳一切的水流,接纳一切的智慧,让自己渐渐地宽广如海——我的意思是,涌向你的智慧水流中,或许并不仅仅是善意的提醒,也有一些是人们所认为的侮辱、诋毁、谣言等等。你不但要接受前者,也要接受后者。这也是一种“知其荣,守其辱”,它本身就是一种智慧的选择。
其实,别人侮辱一下也不要紧的。我刚发表文章时,就有几个批评家狠狠地批评过我,有些甚至不是善意的批评,而是恶意的诋毁,但我和他们的关系仍然很好。为什么?第一,我允许人家批评我;第二,被批评是一件好事,因为,在这个时代,批评是比赞美更好的传播,越是批评得严重,读者就越是好奇,越想看看这部作品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也是人性,不能说是这个时代的特征。鲁迅在他的时代也是被很多人批评的。刚开始,他没什么名气,名气很大的是林语堂、胡适这些人。后来,很多人都开始骂鲁迅,你也骂,我也骂,谁都骂,鲁迅死了之后还是有人骂。所以,被骂,而且一直被骂到死后,对心灵强大的鲁迅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这让他的思想得到了最有效的传播。
不要害怕被人骂,要强大自己的心,让自己不在乎外界的评价。
现在,我在家乡的名气很大,这不是因为我的作品受到了一致的好评,而是因为一群文人整天在骂我。他们以为,骂我就可以伤害我,让我觉得痛苦,让我生气,其实我很开心。后来,有几个朋友告诉我,他们一聚到一起,你就变成了话题。我说,那就好,谢谢他们。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很多时候,我们对一个人没有任何了解,但是听到别人把他骂得很不堪,我们是不是会非常好奇,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怎么会被他们说成这个样子?这是人性中共有的东西,每个人都会这样。为什么现在有的明星要专门弄一些负面新闻,甚至为此花很多钱?就是因为人们更加关注负面新闻。比如,某个明星跟老公离婚之后,被人们骂得非常不堪,很多人都说要封杀她。但在这之前,很多人对他们两夫妻没有任何了解,也从来不去关注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负面新闻像海浪般涌来时,人们才开始关注他们,去网上搜索他们的资料,搜索他们之间的事情。有些好事者还会去查证其中一些说法的真实性……总之,负面新闻会让原本没有任何名气的人,在一夜之间成为明星。当然,负面新闻让人成名不一定是好事,因为有些人真的做了不光彩的事。如果你光明坦荡,没做任何亏心事,哪怕别人把你骂得很不堪,其他人一看你的作品,或者一去了解事情的始末,就会明白他们的说法是一种偏见。很多因为好奇去读雪漠作品的人,后来都成了我的读者,他们都很喜欢我的书。他们并不会因为别人对我的骂,就看不到我作品中闪光的东西。所以,别人的骂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自己不听使唤的心。萧何之所以敢于毁坏自己的名誉,就是这个原因——当你有了独立的心灵,不再依赖外部世界时,也就不会在乎名誉之类的东西了。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衷心感谢骂你、非议你的人——当然,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不怕逆境,不怕人骂,也不代表不敬畏人言。所有的感谢和传播,都要建立在敬畏人言、谨慎处事的基础之上。这才是真正地“知其荣,守其辱”。
做到前面的那些处世智慧时,比如“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讁”“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等等,就不要把别人的侮辱当成侮辱了。要明白,只要你自己不侮辱自己,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任何人都侮辱不了你,任何人的骂也都不能摧毁你。
别人的骂,本质上跟我此刻所说的话是一样的,都在消失。要是没有摄像机和录音笔,我们说的很多话,就失去了意义。因为,所有画面在出现的同时都在消失,所有声音在说出的同时都在落下。即使你看到了、听到了,有了某种情绪和感觉,也会很快忘记——今天晚上忘不掉,明天也会忘掉;明天忘不掉,明年也会忘掉。一年之后,如果没有影像或音频,你根本不可能记得我在今天中午的十二点零一分说过哪几个字。对不对?有些有缘人也许记得我,记得我们今天的相遇,记得我说过的话,这些话甚至有可能影响他们的一生,但我的声音本身已经消失了。缘分浅一些的人,也许只记得自己见过一个大胡子作家,连他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包括此刻,有些人有智慧,觉得我讲得真好;有些人没什么智慧,觉得我在提倡大家做奴隶——我当然不是叫大家做奴隶,我其实在教你当主人,我只是在表述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你有自己的道德标准,有自己的眼光,有自己的境界,这种标准、眼光和境界都是不可动摇的,但你在行为上会尊重世界,即便世界给你的不是鲜花,不是赞美,而是咒骂、侮辱甚至诅咒,你也愿意接受。为了达成最终的那个大目标,你甘愿接受一切的寂寞孤独和别人的不理解。这一切,你都真心真意地觉得不要紧。
我在1988年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长烟落日处》,批评家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很高。但我没有继续写中篇小说,而是立刻开始写“大漠三部曲”。这套书我写了很久,十二年后才出版,出版之前,很多人都觉得我江郎才尽了,否则不会一直不发表作品的。而且,在那期间,为了生活,我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很多不知情的人看到我做生意,就误解了我,以为我放弃了自己的追求。就在《大漠祭》快要出版的时候,有人在《武威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叫《人要找对自己的位置》的文章,里面谈到了我——当然,他没有直说我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写的是我——他说:“有一位著名的青年作家二十五岁写了一部很有影响的中篇小说,此后便江郎才尽、默默无闻了,后来去经商,挣了点小钱,日子过得很滋润。这个人就找对了他自己的位置。”读完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脸一下就红了。不过,我不是为自己脸红,而是为他脸红,因为,我的《大漠祭》大概在一个多月之后就会出版。我的书一出版,就等于打了他一个耳光,他会多么尴尬啊。后来,他见到我时,果然很不好意思。当然,他对我的批评不是恶意的,虽然看起来是在奚落我,但实际上是在表达对我的关心和认可。当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关心时,怎么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呢?所以,当你有了智慧时,你的世界就是圆满的,任何人都侮辱不了你。你会像能够容纳天下的山谷那样,德行变得越来越完善,最终达到圆满。这就是“为天下谷,常德乃足”。
“常德乃足”是真正的成功,因为你会拥有真正的内证功德。这时,你就归于自然朴素,毫无造作表演,你的天真烂漫会像野花的香味一样自然流露。这就是“复归于朴”。
到了这一步,你的智慧就被激活了,你就可以做很多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