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不分割的智慧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朴”是大道。“朴散则为器”,大道作用于万物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器”。什么叫“器”?可用之物,就叫器,它是有为的,因此是形而下的。道是真理,是无为的,因此是形而上的。换句话说,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
过去有一种说法是“君子不器”,意思是,君子不愿做“器”,君子只追求“道”。但是,现在的君子也需要做“器”,因为不做“器”就吃不了饭——当然,最重要的不是做不做“器”,而是做什么“器”。最好的“器”就是成道之器,也就是道器。其中,“道”侧重于智慧,“器”则侧重于用。当你将人格和智慧运用于做事,包括你做的学问时,你就是道器。因为,“器”是容器,是用来盛东西的,你用它来盛你的道德——道是本体智慧,是真理,德则是道在你身上的体现——跟用它来盛你的私心是不一样的。用它来盛你的道德,你就是有道明君;用它来盛你的私心,你就是无道昏君。判断你有道还是无道,有德还是无德,品质如何,看的就是你的器,也就是你的行为。行为是你心灵的容器,它会真实地呈现出你的智慧、境界和品质,也代表着你的价值。
当你通过“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圆满自己的德行,让智慧成为自己的人格和本能时,你就会变得非常朴素睿智,无论和谁打交道,都会让人非常舒服,那么任何人都会喜欢和你接触。因为,你就像水一样,对万物都很好——滋养它,不和它争权夺利,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这时,你在任何领域都会取得成功,都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就是“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官长”有领导者的意思,但这里指的不是领导者,而是影响力。圣人将大道的智慧用于生活,那么所有行为都会成为他的“器”和“用”,他就会成为自己那个领域中具有影响力的人物。
胡适说过“只开风气不为师”,这个能开一代风气的人,就是“官长”。不过,这只是胡适的一种说法,他其实也“为师”。他有很多学生,而且他经常资助一些有梦想、有追求的文人,比如林语堂、梁实秋、陈之藩等人。林语堂留学期间,经费遭遇了困难,胡适就资助了林语堂,让他能继续在国外留学;梁实秋能完成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也与胡适的提拔和帮助有很大的关系。胡适的这个特点让我非常敬佩和感动。正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伟大的东西,才能教出很多非常杰出的学生,比如史学家顾颉刚等人。所以,君子即使不当官,也能以自己的德行和智慧影响社会,这也是“则为官长”。
孔子只当过很短时间的大司寇,但他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庄子没当过大官,大部分时间都在穷困潦倒中度过。还有老子,老子只是一个守藏室之史,在我们这个时代,他连科级干部都算不上。而且,当时的书是竹简,就算堆满了整间房子,也没有几本书,还没有现在随便一所大学的图书馆的书多,但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大了,他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直到今天,仍然在影响世界。
只要一个人的内在素养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散发出来的气息自然就会影响别人。甚至不只是人,动物也是这样。我在小说《西夏的苍狼》中写过一只纯种的獒犬,也叫苍狼。它的身上有一种基因带来的王者气息。它是那种让人类不能轻视的存在,它卧在那里时,即使不抬眼看你,你也会感觉到它生命中充盈的一种大力。而且你坚信,就算有巨大的陨石砸向地球,地球此刻就要毁灭了,它也不会从那种宁静威严的气氛中出来。它不需要打败同类,也会让你确信它是同类中的王者。这就是境界的力量。当你拥有这种力量时,你不管是什么样的存在,不管在什么领域里做事,都能做得非常好,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也会是猫狗中的“官长”,让其同类——甚至让人类——不能等闲视之。我家就养过一只猫王,它的身上充满了王者气,有一种特殊的威仪。有些不懂事的小猫老是欺负它,但它根本不还手,甚至连望都不望一下,始终在自己的境界里。那种气息,让人觉得它非常不一般。
人类更是这样,当一个人的德行达到一定境界时,就算他不说话、不表现自己,你也会感觉到他那种不一样的气息。而且,因为他无争,所以,即使他身上有一种威仪,你也会感觉到他的亲和力,你会非常尊重他,很想亲近他。
“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大道的智慧作用于万物时,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器”,圣人将它运用到行住坐卧之间,那么,在任何领域他都会拥有巨大的影响力。所以,有大格局的人不考虑个体、个别、局部的得失,他注重的是整体,不会将注意力局限于某个细节,也不会破坏任何一个细节、将它从整体中割裂出去。比如,我见过一些非常厉害的根雕大师,他们不管得到什么样的树根,都不会把它锯得乱七八糟,即使它的形状很古怪,他们也能随顺那古怪,雕出别具一格的作品。
大工匠就相当于“大制”,“不割”就相当于不随便切割任何东西,认为什么都很好。也就是说,当你达到很高的境界,有了很大的格局时,你就再也不会局限于某个领域、割裂地看待问题了。你眼中的世界将会变成一个整体,环环相扣。所以,你不管干什么,都会通观全局。这是“大制不割”的第一种解释。
第二种解释是,伟大的艺术家不会破坏整体性,伟大的杰作也不会破坏整体性。
第三种解释则是,大道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我的理解是,我们的生命是一个整体,不要在乎一时一地、局部的得失。偶尔“守其雌”,也就是示示弱、忍一下辱,没什么大不了的,拳头收回来是为了用更大的力量打出去,鹰俯冲下来之后还会再一次飞向高空。只要你有足够的实力,有整体的智慧,一时的“失”就不会给你造成什么损失,你终究会得到你向往的成功。当然,我所说的成功不是升官发财的成功,而更多的是一种人格上的成功,《道德经》里强调的也主要是人格上的成功。《道德经》里最重要的内容不是帝王之术,而是如何修道。什么叫修道?完善人格,做一个真正的君子,用君子的方式做事、处事、和世界打交道。
当当网上有我的《一个人的西部》,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来看一下,里面就讲了我是如何历练灵魂、如何完善人格、如何完成自己的。我是农民的儿子,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西部小村里长大,师范毕业后做了小学老师。但是,我一直梦想成为作家,而且坚信自己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作家。那时,很多人都对我的梦想和选择不以为然,说什么的都有,但我从不在乎。我知道如何当官,但我不去当官,因为我这辈子不是来当官的。同样,我知道如何能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知道怎么赚大钱,但我不去追求世俗的成功,也不去赚大钱。虽然在《大漠祭》还没出版的时候,我为了体验生活开过一间书店,但生意很好时,我就马上把它给关掉了。为什么?因为每天晚上都必须数钱,这让我非常痛苦。很多人数钱时也许很开心,而且觉得多多益善,我却不愿花生命去经营它。数钱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也不是快乐,而是钱有多脏——它一定是世上病菌最多的纸——手在那么多纸币上蹭来蹭去是多么恶心——你想想看,每一张票子都换过无数个主人,之前的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最重要的是,我明明知道自己这辈子不是来挣钱的,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却不得不花那么多时间来挣钱、数钱,这让我苦恼极了。我当时就觉得,不能为了钱而切割自己的人生、损耗自己的生命,于是就毅然决然地把书店给卖掉了。当然,我也爱钱,并且觉得钱是个好东西,但我不一定要拥有很多钱。没钱了,就想办法挣点钱;有了钱,就做事。钱不多,就少做点事;钱多了,就多做点事,尽量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所以,它不能让我切割自己的人生,破坏我人生格局的整体性。也就是说,我的一切行为和选择,都必然围绕着整体的人生目标,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会割裂自己的人生。我只会顺应变化,在每一种情况下,寻找实现那个目标的方法。因此,我做成过很多事,但它们一旦牵扯我过多的生命,让我偏离人生目标,我就都放弃了。对我来说,人生的目标就是读书、禅修和著书立说,跟这些东西没有关系的一切,我都会完完全全地舍掉。当你也做到这一点的时候,你的目标就必然实现。后来《大漠祭》在上海出版了,刚出版就在上海和北京引起了轰动,然后蔓延至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
我不一定是圣人,但我前半生的轨迹刚好证明了老子的“大制不割”——每一件事情,每一段经历,就像一颗颗棋子,无声无息、不知不觉中地被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共同构成我的人生棋局。所以,有很多东西,表面看来是一种损失,但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其实是一种收获。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要把人生当成一个整体,不要分割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向着那个终极的目标前进。当你实现了最核心的那个东西,完成了整体的构建时,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你。
托尔斯泰的追随者最希望他成为圣徒,把财产都捐掉,把版权也捐掉,但托尔斯泰的老婆不希望他这么做,她希望托尔斯泰做好一个老公和父亲,把财产和版税留给孩子,不要当圣徒,不要大公无私,于是老是看着他,想方设法地控制他,跟他的追随者斗来斗去,还偷看他的日记。后来,托尔斯泰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空间,连日记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就只能离家出走了。当时他八十二岁,身体不算很好,离家出走的一个月后,就得了肺炎,在一个小站病逝了。他死去的时候,全世界都非常悲痛,但他的追随者在悲痛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托尔斯泰的一生盖棺定论了,他终于成为圣者了,死亡让他的一生变得非常完美。而这种死亡本身,也有一种浓浓的戏剧色彩,就像被谁设定好了一样。
每个人都要每时每刻为人生做出选择,所以,一定要明白“大制不割”。
心印法师是在2011年剃度出家的,之前她虽然得了很重的病,但仍然在一个潮流杂志社里当主编。有一天,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你再也不要这样了,钱永远挣不完,没什么意思,还是好好为你的生命做一些事情吧。后来,她就听我的话辞职了,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做了一些利众的事情。之所以我们直到今天还记得她,还怀念她,而且很多人非常敬畏她,原因就在于她做了那些事情。你想想看,生命就快结束了,她却仍然在编着一些刺激欲望的杂志。那些杂志里的讯息或许在某个时刻有很多人在乎,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失去意义,因为潮流一直在变。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做这些事,是很无聊的,因为没有意义,没有人会受益——甚至包括她自己。如果她一直当这样的主编,编一些这样的刊物,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记得她、怀念她,受到她的启迪和鼓舞。所以,她最后选择的结局是正确的。假如她从一开始就把人生当成一个整体来打造,她的人生将会更加完美,可惜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我跟一些朋友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
很多人的天分和才华都差不多,但每个人设定的人生目标不一样,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甚至是没有目标的。而我却在很小的时候就确定了人生目标,一生中所有的选择都围绕这个目标。所以,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整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个大格局做准备。我的人生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弯路,也没有任何浪费,我从来没有分割过它。因此,我才能走到今天,并且继续往前,开拓更大的格局,做更多的事情,丰富最初所设定的梦想和目标。这就是“大制不割”。虽然过去的生命轨迹是无法改变的,但希望有些朋友能明白这个道理,为接下来的人生做一个整体规划,将自己的人生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这一点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