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曲终了
返回故乡那座城市已是六月了。
我找个理由请了三天假,一个人乘上周二早上的新干线列车。身穿白色半袖运动衫和膝部开始褪色的绿棉布裤,脚上是白网球鞋。没带行李,早上起来胡子都忘记刮了。网球鞋久未上脚,鞋跟竟令人难以置信地磨歪了。肯定我在不知不觉的时间里走路方式变得极不自然了。
不带行李乘长途列车实在令人快意,简直就像在晃晃悠悠散步时被卷入变形时空的鱼雷歼击机。这里边绝对什么都没有。没有牙医的预诊,抽屉中没有等待解决的问题,没有无可挽回的复杂的人际关系,没有信赖感所强求的一点好意。我将这一切都扔进临时地狱的底层。我所拥有的只是胶底磨歪的旧网球鞋,别无长物。它如同有关另一时空的依稀记忆紧紧附于我的双脚,但这也不是大不了的问题。那玩意儿有几听易拉罐啤酒和一块干巴巴的火腿三明治即可烟消云散。
我已有四年没回来了。四年前那次回乡,是为了办理我结婚方面的所谓事务性手续,但终归成了一次无意义的旅行,因为我所认为的事务性手续没得到任何人认同。总之是看法不同。对某个人已然终结之事,对另一个人尚未终结。就是这么个事。就是这么个事,到了轨道的前头,就产生了大得厉害的差异。
从那以后,我就没了“故乡”。哪里都不存在我的归宿。如此一想,我打心眼里舒了口气。谁也不再想见我,谁也不再需求我,谁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喝罢两罐啤酒,我睡了三十分钟。醒来时,刚开始那轻松的解脱感荡然无存了。随着列车的行进,天空被梅雨时节迷蒙的灰色涂抹起来,下面延展的永远是同样单调无聊的风景。车开得再快,也没办法甩掉这单调和无聊。相反,车开得越快我越是快步踏入无聊的正中央。所谓无聊便是这么一种东西。
邻座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职员几乎岿然不动地专心看经济新闻。无一折痕的藏青色夏令西装和黑幽幽的皮鞋,刚从洗衣店返回的白衬衣。我望着车厢顶吞云吐雾。为消磨时间,我逐个回想甲壳虫乐队灌制的歌曲的名字。到七十三时卡住了,一步也前进不得。保罗·麦卡特尼到底记得多少首呢?
我望了一会窗外,目光又落到车顶。
我二十九岁,再过六个月我的二十岁年代就要落下帷幕。一事无成,绝对一事无成的十年。我所到手的全部没有价值,我所成就的全部毫无意义,我从中得到的唯有无聊。
最初有什么来着?如今忘得一干二净。不过那里边的确有什么,有什么曾摇撼我的心并通过我的心摇撼别人的心。归根结蒂,一切都已失去。该失去的失去了。除此以外,除了放弃一切以外,我又能干什么呢?
至少我还活了下来。即使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最优秀的印第安人,我还是要苟延残喘。
为什么?
为了把传说讲给石壁听?
何至于!
“干嘛住什么酒店?”
我把酒店电话号码写在火柴盒背面递过去后,杰以不解的神情这样说道,“有自己的家嘛,住家里不就行了!”
“已不再是我的家。”我说。
杰再没说什么。
眼前摆出三样下酒菜,我们喝着啤酒。喝了一半,我取出鼠的信递给杰。杰用毛巾擦擦手,眼睛在两封信上大致扫了一遍,然后从头开始慢慢逐字细看。
“唔。”他有些感动,“可好好活着?”
“活着!”我喝口啤酒,“对了,我想刮刮胡子,借用一下剃刀和剃须膏可好?”
“好好!”说着,杰从柜台下面递过一套便携式的,“洗脸间可以用,但出不来热水。”
“冷水就成。”我说,“但愿地板上别躺着一个醉倒的女孩——刮胡子不方便的。”
杰氏酒吧彻底变样了。
杰氏酒吧以前在国道旁边一栋旧楼的地下室里,水汽潮乎乎的,夏夜里空调机吹出的风几乎成了细雾。喝的时间一长,连衬衫都湿了。
杰的原名是中国名,又长又难发音。杰这个名字是他战后在美军基地做工时美国兵给取的。一来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据我过去从杰口中听来的情况,一九五四年他辞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开了一间小酒吧,即第一代杰氏酒吧。酒吧相当红火,来客大半是空军军官一级,气氛也不坏。酒吧走上正轨时杰结了婚,五年后对方死了。对死因杰只字未提。
一九六三年越南战争升级时杰卖掉酒吧,远远来到我的“故乡”,开了第二代杰氏酒吧。
以上是我就杰知道的一切。他养猫,一天吸一盒烟,酒则一滴不沾。
和鼠相识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去杰氏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烟,往自动唱机箱里投币听唱片。当时的杰氏酒吧比较冷清,我和杰隔着柜台天南地北地闲聊。聊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一个十七岁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个光棍儿中国人之间又能有什么话题呢?
我十八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一九七三年鼠离去后,就再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关于第二代杰氏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的四层楼房的三楼。乘电梯去杰氏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的高椅上可以一览街市夜景也够妙的。
新杰氏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址。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逼仄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了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干好事。”
我默默地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样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兑水酒或鸡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的本来面目。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着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了其形态而已。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了一杯啤酒。杰又来了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地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浪静,有时不是这样。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四年了,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数了,毕竟活十二年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十二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任何人死了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摇头。
杰为别的客人做考究的鸡尾酒和恺撒色拉。这段时间里,我玩弄柜台上的北欧进口拼图,要在玻璃罩里组合三只蝴蝶在三叶草地上飞的图形。我弄了不到十分钟,便作罢放在那里。
“不要孩子?”杰返回问道,“年纪该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杰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里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里,不是那个问题。我是说,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属于真正正确的行为。孩子们长大,新老换代。情况将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开,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车被发明出来,更多的猫被压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阴暗的一面。好事也会发生,好人也会有的。”
“你若能举出三个例子来,我也可以相信。”我说。杰想了一会,笑道:“不过,判断这一点是你们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们这代……”
“已经完了?”
“在某种意义上。”杰说。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荡。”
“你就是会说。”
“故弄玄虚。”我说。
杰氏酒吧开始混杂的时候,我向杰道一声晚安走出店门。九点,冷水刮过的胡须还一刺一刺作痛,这也是因为用伏特加朗姆酒代替刮须水的缘故。让杰说来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满脸都是伏特加味儿。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阴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风徐徐吹来。一如往日。海潮味儿同要下雨的味儿混在一起。四周充满令人倦怠的亲切。河道的草丛中虫声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下的将是看不出下还是不下的牛毛细雨,却会把身体上下淋透。
在水银灯隐约的白光中可以看见河流。水很浅,刚可没踝,同以往一样清澈。是打山上直接下来的,无从污染。河床里铺满打山上冲下来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砾,处处有阻止流沙的飞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鱼在里面游动。
水少时河流整个被沙地吸进去,唯有散发着微微潮气的白沙路剩在那里。我曾借散步之便沿这条白沙路溯流而上,寻觅河水被河床吸入的起点。河流的最后一条细涓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止住不动,而下一瞬间即已不见。地底的黑暗把它们吞了进去。
我喜欢这条河边路。我同水流一道行走,边走边感觉水流的呼吸。它们活着,建成这座城的是它们。它们用几万年时间劈山运土填海,使这里树木葱茏。这座城原来是它们的,将来恐怕也一直是。
梅雨时节,流水未被河床吸入,一直流向大海。沿河栽植的树木释放出嫩叶的气息。绿色仿佛融融沁入周围空气之中。草地上几对情侣肩靠肩坐着,老人在遛狗,高中生停下摩托吸烟。一如往日的初夏之夜。
我在路边酒铺买了两罐啤酒装入纸袋,拎着走到海边。河像小小的海湾,又好像被填掉一半的运河,汇入到海中。那只不过是被切得只剩五十米的昔日海岸线的残影。沙滩倒与往昔一般模样,细微的波浪涌来,冲上没有棱角的木片。海水的气息。混凝土防波堤上剩有钉子和往日使用喷漆的涂鸦。总算留下了这五十米发人幽思的海岸线,但已被高达十多米的混凝土堤夹得动弹不得。而这堤便是这样夹着狭窄的海笔直伸往几公里远的前方。那里是成片的高层住宅。唯独这五十米被留下,被彻底抛弃。
我离开河,沿往日的海边路往东走。不可思议的是旧防波堤还在。失去海波的防波堤看起来很是奇异。我在过去时常停车看海的地方止住脚步,坐在防波堤上喝啤酒。眼前没有海,但见高层公寓横陈开去。看上去,那呆板板的楼群仿佛想要构筑空中都市,既像是被半途弃置的不幸的桥梁,又好像怅然等待父亲归来的尚未懂事的孩子。
楼与楼之间穿针走线一般纵横交错着柏油路,点点处处分布有很大的停车场和汽车站。此外有自选商场,有加油站,有宽阔的公园,有满气派的集会场所。一切都那么新,那么造作。山上运来的土呈现出填埋地特有的冷色。尚未规划整修的部分蓬勃生长着风传播来的荒草,它们以惊人速度在新土地扎下根,并且铺天盖地一阵疯长,仿佛根本不把柏油路两旁人工移植的花草树木放在眼里。
令人凄惘的景色。
可是我到底能说什么呢?这里已按新的规则开始了新的游戏,谁都无可奈何。
喝罢两罐啤酒,把空罐分两次朝曾是海面的填埋地使劲抛去。空罐落入随风起伏的荒草中不见了。接着,我开始吸烟。
快吸完的时候,发现一个拿手电筒的男人缓步往这边走来。四十上下,灰衬衫灰长裤,加一顶灰帽。必定是这一地段设施的保安员。
“刚才扔什么了是吧?”来人站在我身旁问。
“扔了。”我说。
“扔什么了?”
“圆圆的、金属做的、带盖的东西。”
保安员似有点惶惑:“干吗扔?”
“没什么理由。十二年前一直扔,有时一扔就是半打,谁都没说个‘不’字。”
“以前是以前,”保安员说,“如今这里是市有土地,禁止随便往市有土地投掷垃圾。”
我沉默一会。刹那间体内有什么发颤,旋即停止。
“问题就在于,”我说,“你所说的合乎道理。”
“法律这样规定的。”来人说。
我叹口气,从衣袋掏出那盒烟。
“怎么办呢?”
“总不能叫你捡回来吧?周围又黑,又要下雨,所以别再扔了。”
“再不扔了。”我说,“晚安。”
“晚安。”保安员说罢离去。
我躺在防波堤上仰望天空。如保安员所说,眼看就要下毛毛雨了。我又吸了支烟,回想着刚才同保安员的对话。我觉得自己十年前要强硬些来着,但也可能只是一种感觉。怎么都无所谓。
返回河边路拦住出租车时,已下起雾一般的雨。我说去酒店。
“旅行么?”半老的司机问。
“嗯。”
“第一次来这里?”
“第二次。”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