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不吉祥的拐弯处
一个阴沉沉冷飕飕的早晨。我很同情这种天气在凉冰冰的消毒液里被迫游动的羊们,也许它们并不把寒冷当一回事——应该不当回事的。
北海道短暂的秋天已接近尾声,厚厚的灰色云层预示着雪的降临。我是从九月的东京飞到十月的北海道的,觉得几乎没有领略到一九七八年的秋天。仅有秋天的开始和秋天的尾声,没有秋天的正中。
六点我睁眼醒来,洗罢脸,饭好之前一直独坐在檐廊里看着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了一点,浑浊也已全部消失。河对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结粒的稻穗在不规则的晨风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纹。一辆拖拉机驶过混凝土桥往山上开去,拖拉机“突突突”的引擎声久久地低低地随风传来。三只乌鸦从叶子变红的白桦林中间飞出,在河流上空画出一个圆圈后落在栏杆上。落在栏杆上的乌鸦们看起来俨然是上演现代剧的剧场里的旁观者。这一角色也当腻了,它们便一只接一只飞离栏杆,往河流上游飞去。
八点整,绵羊管理员的旧吉普车停在旅馆门前。吉普是厢形带篷的,大概是处理品,引擎盖一侧淡淡地留有自卫队所属部队的名称。
“奇怪呀,”管理员一见到我就说,“为慎重起见,昨天给山上打了电话去,却根本不通。”
我和她坐进后排座,车内微微有股汽油味儿。“最后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我问。
“什么时候呢?上个月!上个月二十号前后。那以后再没联系过。一般是对方有事打过来,如告诉购物清单什么的。”
“铃也没响?”
“啊,什么声音也没有。说不定哪里线断了。下起大雪来,断线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可并没下雪。”
管理员脸朝车篷,“咯嘣咯嘣”转动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汽油味弄得我脑袋昏昏沉沉。
车驶过混凝土桥,沿昨天的路线往山上开去。经过绵羊牧场时,三个人看了看两根立柱间的招牌。饲养场一片沉寂。羊们大概正以那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各自的沉默空间。
“消毒是下午开始?”
“噢,是吧。不过也不用那么着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么时候开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管理员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脸朝下咳嗽了一阵子,“积雪要在进入十一月以后。知道这一带的冬天么?”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开始积雪,就决堤似的积个没完。那一来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只能在家里缩起脖子不动。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着吗?”
“喜欢羊。羊是脾气好的动物,对人的模样也记得清楚。怎么说呢,照料起羊来,一年时间一晃儿就没有了,不过一年年团团转过去罢了。秋天配种,熬过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长大,秋天又是配种,就这么反反复复。羊每年换一茬,只有我上岁数。上了岁数,就更懒得离开镇子了。”
“冬天羊干什么呢?”女友问。
管理员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下子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看她的脸。好在是笔直的柏油马路,对面又无车来,但我还是淌出了冷汗。
“冬天羊一直待在牧舍里不动。”管理员总算把脸转向前方说道。
“还是挺无聊的吧?”
“你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无聊?”
“不清楚啊。”
“羊的情况也差不多。”管理员说,“压根就没想那个,想也想不清楚。吃干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里的羔——一冬就这么过去了。”
山坡一点点陡了起来,道路也随之画出S形。田园风光渐渐消失,绝壁般挺立的黑魆魆的原生林开始占据路旁。原生林时而断开,可以望见平野。
“积起雪来,这一带就根本别想跑车了。”管理员说,“当然也没有跑车的必要。”
“没有滑雪场和登山路什么的?”我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游客。所以镇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五十年代后期还作为寒冷地带农业的样板镇热闹过,但粮食过剩后,就再也没人对在电冰箱里搞农业感兴趣了。噢,这倒也是理所当然。”
“木材厂怎么样?”
“人手不够,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镇上仍有几家小厂,都不成样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过镇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道路像模像样,镇子却荒凉下去了。安上大大的钉齿轮胎的重型卡车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下意识地叼起一支烟,又怕汽油味儿,遂装回烟盒。衣袋里剩有柠檬糖,我决定含糖。柠檬味儿和汽油味儿在口中混在一起。
“羊打架吗?”女友问。
“经常打架。”管理员说,“大凡群体行动的动物都是这样,羊的社会也有具体座次,每只都有。一个圈里有五十只,羊就从一号排到五十号。它们全都清楚自己的序号。”
“真够可以的!”女友道。
“这样对我来说也容易管理。只要抓住最厉害的头羊,其他的就只管默默跟在后面。”
“既然座次已经排定,那么还打什么架?”
“某只羊受伤体力下降,座次就不稳定起来。下面的羊就挑战想要升级,结果三四天折腾来折腾去。”
“可怜!”
“也是轮流坐庄。被一脚踢开的,年轻力壮时也是靠踢开别的羊上来的。一旦落到刀口下,第一也好第五十也好,统统没有了,都和和气气成了烤羊肉。”
她“唔”了一声。
“不过最可怜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头羊。晓得羊的两性关系吗?”
不知道,我们说。
“养羊最关键的就是交配管理。所以要公母分开,公是公,母是母。母羊圈里只放进一只公羊,一般都是最强壮的头号公羊。就是说,把最佳的种传下来。一个来月事完之后,种羊又返回原来全是公羊的圈里,但那期间羊圈里已形成新的顺序。种羊由于交配,体重减轻一半,打架也根本打不赢。然而其他羊却合伙一起找它厮打。够可怜的!”
“羊怎么打架呢?”
“脑袋和脑袋对撞。羊的额头铁一样硬,里边是空的。”
她默然思考着什么,大概是在想象羊头顶头争斗的情景。
行驶了三十分钟,柏油路突然消失,路面也窄了一半。两旁黑沉沉的原生林如惊涛骇浪一齐朝车涌来。气温降了几度。
路糟糕透顶,车身如地震仪一样上下摇摆。脚前塑料筒里的汽油开始发出不吉祥的声音,竟如脑浆在头盖骨里四溅开来一般,一听都令人头痛。
这样的路大约持续了二十至三十分钟,连表针都看不确切。这时间里谁也没再开口。我牢牢抓住车座靠背上的皮带,她紧紧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员精力集中在方向盘上。
“左!”过一会儿管理员吐出一字。
我不解其意地把视线投向路的左侧。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犹如从地表被削掉了一般荡然无存,大地陷入虚无之中:巨大的峡谷!光景自是壮观,但没有一丝暖意。如切如削的悬崖峭壁将所有的生命体抖落一空,却仍不尽兴,又把不吉利的气息吐向四周。
沿峡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现了一座异乎寻常的光秃秃的圆锥形山,端头扭曲,简直像是被一股巨力拧歪的。
管理员紧握摇摇晃晃的方向盘,朝那座山扬扬下巴说:
“要转到那后面去。”
从谷底吹来的滞重的风由下而上抚起右面斜坡茂密的绿草。细沙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啪”作响。
经过几个急拐弯,随着车向圆锥体上端接近,右侧斜坡变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变成垂直的石壁。我们那样子就好像勉强匍匐在被雕刻于巨幅石壁的狭窄的突起物上。
天气急转直下。搀杂着些许绿色的淡灰就像厌倦了这种不稳定的微妙色调,变为暗幽幽的灰色,其间又涌入煤炭般的不均匀的黑。周围山峦也随之暗影沉沉。
风在研钵形部位打着漩涡,发出卷起舌头吐气般的讨厌的声响。我用手背抹去额上的汗。毛衣里也冷汗直流。
管理员紧闭嘴唇,向右又向右不断拐着大弯,并且以仿佛要听取什么的神情往前探着身子,一点点减缓车速,在路面约略宽些的地方踩下刹车踏板。引擎停下来后,我们被抛弃在冻僵般的沉寂中,唯独风声在大地彷徨。
管理员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久久沉默不语。之后从吉普车下来,用工作鞋底“橐橐”磕响地面。我也下车站在他身旁,望着路面。
“到底不行啊!”管理员说,“雨比我想的厉害得多。”
我觉得路并没有那么湿,相对说来,倒像又干又硬。
“里边湿,”他解释道,“所以人们才受骗上当。这地方很有点特别。”
“特别?”
他没有回答,从上衣袋里掏出烟,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我们往下一个拐弯处走去,步行了二百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气就像缠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风运动服的领口竖起,拉链一直拉到下巴,还是无济于事。
管理员在拐弯处停住,嘴角叼烟,静静地盯视着右侧的悬崖。悬崖正中有水涌出,向下淌成一条小溪,慢慢穿过路面。水含有黏土,很浑,呈淡褐色。用手指摸了摸悬崖湿漉漉的地方,表层扑簌簌崩落下来。岩体比眼睛看到的要酥脆得多。
“这个弯最叫人讨厌。”管理员说,“地面也脆,但不止这个,总好像凶多吉少,连羊到这里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阵子,把烟扔在地上。“对不起,我不想冒险。”
我默默点头。
“走路可以吧?”
“走没有问题,主要是怕震动。”管理员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点时间,传来了钝重的回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呃,走是不要紧的。”
我们回头往吉普车走去。
“离这儿还有四公里。”管理员边和我并肩走边说,“领女的走一个半小时也到了。一条路,坡也不怎么陡。不能送到最后,抱歉。”
“可以的。谢谢你了。”
“一直在上边?”
“难说。或许明天就回来,也可能一个星期,就看情况了。”
他又叼起一支烟,这回没等点火就呛了。“当心些好。看这情形,今年雪来得早。雪一厚起来,可就休想从这里出去了。”
“当心就是。”我说。
“门前有个信箱,钥匙藏在箱底。要是没人,可以住进去。”
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从吉普车里拿下行李,脱去薄些的防风运动衣,从头顶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还是抵挡不住彻骨的寒气。
管理员在狭窄的路面上弄得车体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过头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哗啦啦掉下来。掉过头后,管理员按响喇叭挥手,我们也挥手。吉普车一转弯不见了,只留下孤零零的我们两个,就像被抛在了世界的最边缘。
我们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只管一齐眺望四周的景致。眼下深深的谷底,一条银色山溪描出徐缓而纤细的曲线,两侧覆盖着厚厚的绿色树林。隔谷朝对面望去,红叶点缀的低矮的山脉连绵起伏,远处平野若隐若现。稻谷已经割毕,田里升起几缕烧稻草的烟。作为景观诚然非同一般,但无论怎么观望都上不来兴致。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带有一股异教意味儿。
天空给潮乎乎灰蒙蒙的云遮得严严实实。云看起来更像是色彩均匀的布料,乌黑的云团在其下面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触及。它们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东流去,那是从中国大陆越过日本海穿过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涌动的重云。如此凝望纷至沓来又联翩离去的云阵的时间里,我们立脚之处的不稳程度变得无可忍耐起来。它们只消心血来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们连同这紧附岩壁的脆弱的弯路拽进虚无的谷底。
“抓紧吧!”说着,我扛起沉重的背囊。我打算在雨或雨夹雪下起来之前快点赶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赶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阴冷的地方给淋成落汤鸡。
我们匆匆通过“讨厌的拐弯处”。管理员说得不错,这拐角确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体感觉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继而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又叩击脑袋某个部位发出警告,感觉上就像过河时一脚踩进了温度骤然不同的泥潭。
走五百多米的时间里,碾踩地面的鞋音几次发生变化。几条像蛇扭来扭去一般的小溪水横过路面。
通过拐弯处后我们也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以便尽可能远离那个地方。走了三十分钟,石崖的倾斜度舒缓下来,零零星星现出了几棵树木,我们这才松了口气。
走到这里,前面的路就不成问题了。路变得平坦起来,四周和我们作对的气氛也渐趋淡薄,开始慢慢往温和的高原风光过渡。鸟也开始出现了。
又走了三十分钟,我们完全离开了那座奇妙的圆锥山,来到桌面一般平展展宽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拥着陡峭的山体,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个陷没了似的。叶片变红的白桦林海永无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桦林间茂密地生长着色彩亮丽的灌木和绵软的杂草。随处可见被风吹倒的白桦变褐变朽。
“地方像是不错嘛!”她说。
经过那个拐弯处,这里看上去的确像是很不错。
一条笔直的路穿过白桦林,宽度仅可容一辆吉普通过,直得几乎令人头痛,没有转弯,没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缩为一个点。乌云在那一点的上方飘流。
那么安静,甚至风声也被无边的林海吞噬一尽。一只黑黑的圆滚滚的鸟不时伸出红色的舌尖尖锐地撕裂四周的空气。鸟消失不见后,岑寂便如软软的果冻塞满那条裂缝。铺满路面的落叶吸足两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鸟,再无任何东西打破沉寂。白桦林不见尽头,笔直的路也不见尽头。刚才还那般压迫我们的低云,从林间望去,竟有些像虚构之物。
大约走了十五分钟,碰见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上用并排的桦木架起一座带栏杆的结结实实的小桥,周围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们在这里放下东西,下河喝水。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水,凉得手发红,很甜,一股软土味儿。
云势虽然依旧,但天气总算挺了过来。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带,我坐在栏杆上吸烟。下游传来瀑布声。从声音听来,瀑布似乎不很大。阵风从路的左侧吹来,吹得地上的落叶泛起涟漪,旋即遁往右侧。
吸罢烟,用鞋底踩死。这时发现旁边另有一个烟头。我拾起细细查看,是被踩扁的“七星”。从没有潮气这点分析,应该是雨后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么牌子的烟,却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烟都想不起来。于是转念把烟头扔进河里,水流转眼间把它带去下游了。
“怎么了?”她问。
“发现一个新烟头。”我说,“大概近两天有谁坐在这里和我一样吸烟来着。”
“是你那个朋友?”
“是不是呢,说不准。”
她挨我身旁坐下,两手撩起头发给我看耳朵——已好久没给我看了。瀑布声在我的意识中忽而远去,接着又返回。
“还喜欢我的耳朵?”她问。
我微笑着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喜欢!”我说。
又走了十五分钟,路突然终止,白桦林海也像被切掉似的再也不见了:在我们眼前展开着湖水般广阔的草场。
草场四周每隔五米打一根桩,桩间拉着铁丝网。网旧了,已经生锈。看来我们是折腾到了牧羊场。我推开已然磨损的对开门进入里边。草软绵绵的,地面又黑又湿。
草地上空有乌云流移。顺着云的流向,可以看见高耸的山。尽管观看的角度不同,但无疑跟鼠的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无须抽出照片核对。
但实际目睹曾几百次从照片上看到的这片风景,觉得甚是奇妙。其纵深竟是那样的造作,与其说是赶到了这里,倒不如说是谁按照片匆忙在这里造出了一片临时风景。
我靠着木门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我们是找到了。找到这点意味什么暂且不论,反正我们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着我的胳膊说。
“到了。”我应道。此外无须多言。
隔着草场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国乡村风格的两层木结构旧楼,那是羊博士四十年前建造而由鼠的父亲购得的建筑物。因为没有参照物,无法从远处凭视觉准确把握房子的大小,只觉得呆呆板板敦敦实实,白漆在阴晦的天空下显得模模糊糊,给人以不祥之感。近乎锈色的芥末色复折房顶的正中,一个方形砖砌烟囱朝天竖起。房子四周没有围墙,代之以久经岁月的一片常青树。树展开枝桠,保护建筑物免受风雨雪的袭击。房子丝毫感觉不出人气,一看便觉得莫名其妙。既非给人的印象欠佳或显得凄冷,也非建筑样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说古旧得不成样子,而仅仅是莫名其妙,俨然一个在无法顺利表达情感的过程中年老体衰下去的巨大活物。问题不是如何表达,而是不知表达什么。
四下荡漾着雨味儿。幸亏抓紧了时间。我们朝着那建筑物径直穿过草场。厚厚的夹雨云层——并非刚才那种支离破碎的云絮——从西边渐渐压来。
草场宽广得令人不耐烦,无论怎么快步行走都感觉不出是在前进,距离感根本无从把握。
回想起来,在如此宽广平坦的大地上行走还是第一次。就连极远处的风势都好像拿在手心一样清晰可见。鸟群和云流交叉似的从头顶向北移去。
当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到建筑物跟前时,雨已经淅淅沥沥落下来了。房子比从远处看时大得多,也旧得多。白漆犹如疱痂似的到处卷起、剥落,剥落部分经过长期风吹雨打已经变黑。漆剥落到如此地步,恐怕必须把旧漆全部除掉才能重涂。而想到那番麻烦,虽然与己无关,但我还是觉得厌倦。无人住的房子势必变朽,这座别墅显然已经越过了可以挽回的临界点。
同房子的破旧形成对照的是树木。树木一个劲儿猛长,宛如电影《瑞士的鲁滨孙》中的树屋一样把建筑物团团围在中间。由于长期没有剪枝,树枝只管横七竖八舒展开来。
考虑到那条山路的危险,我很难想象在四十年前的过去羊博士是怎样把建房材料运到这地方来的,恐怕把所有体力和钱财都投进了这里。想到闷在札幌那家宾馆二楼黑麻麻的房间里的羊博士,我很有些不忍。假如作为一种类型存在着一种所谓得不到回报的人生,那么羊博士就是个例证。我站在冷雨中仰视建筑物。
同在远处看时一样,根本感觉不到有人活动的气氛。套在窄窄高高的上下两扇窗外侧的木百叶窗上沾了厚厚一层细小的沙尘。雨使沙尘以奇妙的形状固定下来,上面落下新沙尘后,新雨又同样把它固定住。
房门齐眉高处开一个十厘米见方的玻璃窗,内侧挡着窗帘。球形钢门拉手的缝隙也挤满了沙尘,手一碰就啪啪啦啦掉了下来。门拉手虽如老年人的槽牙一般晃晃荡荡,门却拉不开。三块橡木板拼成的旧门远比其外观结实,试着用拳头敲了几次,理所当然地没有回音,只有手痛。巨大的米槠树枝在头上随风摇曳,发出沙山崩塌般的声响。
我按管理员教的去摸信箱底。钥匙悬在内侧一个挂钩上。是老式的钥匙,手摸部位已经白白的了。
“钥匙总放在这地方不危险吗?”她问。
“没有人专门跑到这里偷东西又扛回去的。”我说。
钥匙近乎不自然地同锁孔正相吻合。钥匙在我手中“咕噜”打了个转,随着“咔嗤”一声令人快意的响动,门锁开了。
由于百页窗长期关闭,房间暗得不正常,好半天眼睛才适应过来。房间每一个角落都沉浸在幽暗之中。
房间很大。又大又静,一股老仓房味儿。小时候闻过的味儿。旧家具和弃置不用的地毯坐垫之类酿出往昔时光的味儿。我伸手关上门,风声立时消失。
“你好!”我试着大声叫道,“没有人吗?”
当然叫也没用,不可能有人。只有壁炉旁边的挂钟“嗑嗑”地刻录着时间。
我脑袋混乱了几秒。黑暗中时间前后颠倒,几个场所重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的感情记忆如沙般崩溃。但这只是一瞬之间。睁开眼睛,一切恢复正常,眼前惟有异常呆滞的灰色空间壅塞四周。
“不要紧?”她担心地问。
“没什么。”我说,“进去再说吧。”
在她寻找电灯开关的时间里,我在幽暗中细看挂钟。挂钟是由三条细链吊起三根砣管来上发条的。三根砣管都已下落得不能再下落,但挂钟仍拼出最后气力运转不已。从细链的长度来看,砣管落到下面大约需一周时间。就是说一周前有人在这里给钟上过发条。
我把三根砣管上到顶端,然后坐在沙发上伸开腿。沙发很旧,看样子战前即已使用,但坐起来满舒服。不软不硬,与身体浑然一体。有一股人手心那样的气味儿。
过了一会,随着“咔”一声低响,电灯亮了,女友从厨房出来。她手脚麻利地这里那里检查完客厅后,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吸薄荷烟。我也吸薄荷烟。同她交往以来,我也一点点喜欢上了薄荷烟。
“看情形你的朋友准备在这里过冬。”她说,“大致看了下厨房,燃料食品足够过一冬的。简直成了超级商场。”
“可本人不在。”
“去二楼看看。”
我们登上厨房横头的楼梯。楼梯中途一下子转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上到二楼,空气好像差了一层。
“头有点儿痛。”她说。
“很痛?”
“不,不怕的,别介意。已经习惯了。”
二楼有三个卧室。夹着一道走廊,左边是个大房间,右边是两个小房间。我们逐个打开三个房间的门,哪个都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空荡荡暗幽幽的。大房间里有张双人床和一个地橱,床只是空架子。一股僵死的时间气味。
仅有里头的小房间残留着人的气息。床拾掇得整整齐齐,枕头略微留有凹坑,纯蓝色的睡衣叠放在枕旁。床头柜上放一盏古色古香的台灯,旁边扣着一本书,康拉德的小说。
床旁有个橡木做的结结实实的衣柜,抽屉中整齐地塞满了男人用的毛衣、衬衫、长裤、袜子和内衣。毛衣和衬衫都是旧的,尽管有的磨损了,有的开线了,但东西地道。其中几件有印象,是鼠的。三十七号衬衫和七十三腰围的裤子,没错儿。
靠窗摆着近来不易见到的式样简练的旧桌旧椅。桌子抽屉里装着廉价的自来水笔和三瓶备用墨水,还有写信用品,信纸全是白的。第二格里有吃了一半的罐装止咳糖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第三格是空的。没有日记没有手册,什么也没有。多余之物看来全给他归在一起处理掉了。一切整理得过于井然有序,这使我有些不快。手指在桌面一划,指尖沾上了白灰。灰不太厚,同样不过一周时间。
我把面对草场的上下扇窗推一扇上去,打开外侧的百页窗。掠过草场的风增加了强度,乌云流得更低了。草场犹如痛苦翻滚的活物在风中扭着身子。远处有白桦,有山,同照片毫无二致,只是没有羊。
我们下楼,又坐在沙发上。挂钟响了一阵子前奏,打响十二点。我们沉默到最后一响消失在空气中。
“往下什么打算?”她问。
“好像只有等侍,”我说,“一个星期前鼠还在这里,东西也都剩着,肯定会回来。”
“不过要是那之前下起雪来,我们可就得在这过冬了,况且你那一个月期限也要过期了。”
如她所言。
“你耳朵没感觉到什么?”
“没有。一张开耳朵就脑袋疼。”
“那,就在这慢慢等鼠回来好了。”
总之此外没其他办法。
她在厨房煮咖啡的时间里,我在宽敞的客厅里转了一圈,每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墙壁正中有个地地道道的壁炉。没有最近用过的痕迹,但已做好用的准备,想用随时可用。几片橡树叶从烟囱钻进炉膛。还有一个大煤油炉,以便没有冷到需烧木柴时使用。燃料计显示里边注满了油。
壁炉旁边是带有玻璃门的固定式书橱,满满排列着多得惊人的旧书。我拿出几本啪啦啪啦翻了翻,全都是战前出的,基本无甚价值。地理、科学、历史、思想、政治方面的书占了大部分,除了用来研究四十年前一般知识分子的基本教养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战后刊行的书固然也有,但就价值而言可谓大同小异。唯有《普鲁塔克英雄传》和《希腊戏剧选》及其他几本小说免遭风化而存活下来。在漫长的冬季里即使这样的东西也可能用处不小。不管怎样,我还是第一次目睹无价值的书籍如此济济一堂。
书架旁边有同样固定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一套六十年代中期流行的小书架形扩音器、增音器和电唱机。大约两百张唱片,哪一张都伤痕累累,但至少并非毫无价值。音乐没有思想那么容易风化。我按下真空管增音器的电源开关,随手拣一张唱片放上唱针。纳特·金·科尔在唱《国境以南》。房间的空气似乎倒回了五十年代。
墙壁对面等距排列着四扇高一米八左右的上下扇窗。从窗口可以看见草场上灰蒙蒙的雨。雨下大了,山脉在远处变得朦朦胧胧。
房间里铺的是木地板,中间铺一块六榻榻米大小的地毯,上面是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发茶几和落地灯。坚不可摧的餐桌餐椅被挤在一个角落,落满白灰。
房间里确实算得上空空如也。
墙上有一扇不显眼的门,打开门,是个六榻榻米大小的储藏室。里面逼仄地堆着多余的家具、地毯、餐具、整套高尔夫用品、装饰品、吉他、褥垫、大衣、登山鞋、旧杂志等物,连初中应试参考书和无线电操纵的飞机模型都有,大部分是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的产物。
在这座建筑物里,时间以奇妙的方式流逝着,一如客厅里的旧式挂钟。人们心血来潮地前来把砣管拧上去。只要砣管上去,时间便“嗑嗑”流移。当人们离去砣管下来以后,时间便驻步不动,由这静止的时间块体在地板上堆积黯然失色的生活层。
我拿了几册旧电影杂志返回客厅打开。凹版相片介绍的是《阿拉莫》,说这是约翰·韦恩执导的第一部影片,约翰·福特也全面声援。约翰·韦恩说要拍摄一部留在美国人心中的杰作,但那顶海狸帽子戴在约翰·韦恩头上简直不伦不类。
她端着咖啡出来,我们面对面喝着。雨点断断续续地敲打着窗扇。时间一点点增加重量,掺和着冷清清的幽暗浸满房间。电灯黄色的光犹如花粉在空中飘移。
“累了?”她问。
“有可能。”我怅怅地望着外面的雨景说,“一直找个不停,一下子停下来的关系。一定是还不适应。加上辛辛苦苦赶到照片上的地方,却鼠也没有羊也没有。”
“睡吧。你睡时我准备饭。”
她从二楼拿来毛毯,盖在我身上,又打开煤油炉,把烟夹在我唇间点上火。
“提起精神,保准顺利的。”
“谢谢。”我说。
随后她消失在厨房里。
剩下一个人,身体好像突然重了。我吸了两口把烟碾灭,毛毯拉到脖子闭起眼睛,不出几秒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