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二瀑镇的进一步衰落和羊们
我们在旭川换车,继续乘列车向北越过盐狩岭,同九十八年前阿伊努小伙子和十八个贫苦农民所走的大体是同一路线。
秋日的阳光清晰地辉映出原生林的残姿和通红欲燃的斑斓的花楸树(3)。大气寂寂然纤尘不染。凝眸看去,但觉眼睛作痛。
车厢一开始很空,中途给上学的男女高中生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吵嚷声欢笑声头皮味儿莫名其妙的话语无可排泄的性欲充溢四周。如此状况约持续三十分钟后,他们在一个站忽然了无踪影了。列车重新归于空空荡荡,不闻任何话声。
我和她各分一半巧克力嚼着,各自观望外面的风景。阳光静静地倾泻在地表。感觉上各种物体是那样遥远,就好像倒过来看望远镜一样。女友用沙哑的口哨低声吹了一会《乔尼·B你好》的旋律。我们久久地——从来没有这么久——沉默不语。
下车已经十二点多了。下到月台,我用力挺直身体,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清澈得几乎使肺叶猛然向上一缩。太阳光暖洋洋舒坦坦地抚摸着肌肤。但气温无疑比札幌低了两度。
铁路沿线排列着几座砖瓦结构的旧仓库,旁边直径达三米的圆木呈金字塔形摞了上去,黑乎乎的,吸足了昨夜的雨水。我们乘来的列车开走后,再无一个人影,唯有花坛里的万寿菊在清冷冷的风中摇头晃脑。
从月台看去,这是个典型的地方小城。有不大的商店,有乱糟糟的主街,有汇集十条线路左右的公共汽车总站,有导游图。一看就觉得了无情趣。
“这就是目的地?”她问。
“不,不是。还要在这里换一次车。我们的目的地要比这里小很多很多。”我打个哈欠,再次做个深呼吸,“这是中转站,第一批拓荒者在这里往东边转向。”
“第一批拓荒者?”
我在候车室没有生火的炉前坐下,在等下班车的时间里向她扼要介绍了十二瀑镇的历史。由于年号复杂,我以《十二瀑镇的历史》卷末资料为基础,在手册空白页上列了个简单的年表。手册左边写十二瀑镇的历史,右边写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满不错的历史年表。
例如,一九○五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顺俄军投降,阿伊努人之子战死。据我的记忆,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历史在某处总会有点儿联系。
“这么看来,日本人好像是在战争夹缝中活过来的。”她对比看着左右年表说道。
“有点儿。”我说。
“为什么那样呢?”
“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唔——”
跟大多数候车室一样,这儿的候车室也空空荡荡冷冷清清。长椅难坐得很,烟灰缸里满满地挤着吸足水的烟头,空气闷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张观光景点的广告画和通缉犯名单。除去我俩,只有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老人,一个领着四五岁男孩的母亲。老人丝毫不改变一度摆好的姿势,专心看一本小说杂志,翻书页时简直像在揭橡皮膏,翻罢这页到翻下一页竟花了十五分钟。那对母子看上去颇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
“归根结蒂,大家都穷,以为弄得好可以从贫穷中挣扎出来。”我说。
“像十二瀑镇人那样?”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贫穷中死去的。”
“为什么?”
“土地的关系。北海道是冷土地,几年必遭一次霜害。庄稼收不上来,自己吃的都没有。没有收入,煤油买不起,来年种苗也买不起。这样,只有以土地为担保从高利贷那里借钱。但这里农业生产率不高,不足以偿还高利贷利息。结果地被没收,很多农民就这样沦落成了佃农。”
我啪啦啪啦地翻动《十二瀑镇的历史》。
“一九三○年自耕农比例跌到十二瀑镇人口的百分之四十六。昭和初期经济严重萧条,再加上霜害。”
“就是说,辛辛苦苦开出土地,终归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借债的命运,对吧?”
车来还有四十分钟,她一个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车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已经读了开头的书。试看了十分钟,转念作罢,把书放回衣袋。脑袋里什么也进不去。十二瀑镇的羊们在我的脑袋里,把我输入的铅字“咔喳咔喳”逐个吞进肚去。我合目喟叹。过站的货车拉响了汽笛。
开车十分钟前她买了一袋苹果回来。我们当午餐吃了。吃罢上车。
列车简直是濒于报废。地板软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纹,在通道走时身体左右摇摆。座位面的绒毛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厕所和油腻味儿的无可救药的空气充斥车厢。我花了十分钟抬起车窗,放一会外面的空气进来。但车开动后,由于有细沙涌进,又花了差不多和开时一样多的时间把窗关上。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十五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在一起。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三个月前的旧杂志也无足为奇。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的神气盯视着空间的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得看。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就开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强盗。新上车的乘客一个也没有。
窗外一条河绵延不断。由于汇集了雨水,河水浑浊,成了褐色,在秋日阳光下,看上去俨然如光闪闪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条柏油路时隐时现。虽然不时有装木材的大卡车向西飞驰,但总的来说,交通状况极为寡淡冷清。路两旁的广告板面对空无一物的空白不停地发送漫无目的的信息。为了解闷,我开始打量接踵闪入眼帘的散发出都市味儿的时髦广告板——或晒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乐,或中年性格演员在额头蹙起皱纹斜握苏格兰威士忌杯,或潜水表淋漓尽致地挂满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掷千金的新潮房间里往指甲上涂指甲油。看来名为广告产业的那种新拓荒者们委实在无孔不入地开拓着大地。
列车到达终点站十二瀑镇站时已经两点四十分了。我们两人都不知不觉地酣然睡去,列车员报站大概也没听见。柴油发动机像勉强吐出最后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后,随之而来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让皮肤丝丝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睁开眼睛,原来车厢里除了我俩已别无乘客。
我慌忙从网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几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车。掠过月台的风冷飕飕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结束。太阳早已滑过中天,驱使黑魆魆的山影犹如无可奈何的污痕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同的两道山脉在镇前汇合,仿佛为了不让风吹灭火柴的火苗而合拢的手掌一般,将镇子整个包笼起来。细细长长的月台恰似迎头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条可怜的小艇。
我们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这一景象。
“羊博士过去的牧场在哪里?”她问。
“山上。汽车要三个小时。”
“马上去?”
“不,”我说,“马上去,到那里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发。”
正对着车站有一个空无人影的环形交通岛。出租车候车场不见车影,交通岛正中鸟状喷水塔无水喷出,但见鸟干张着嘴只管毫无表情地仰视天空。喷水池周围是个圆形的万寿菊花坛。一眼即可看出,镇子比十年前萧条得多。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偶尔擦肩而过的人,脸上浮现的也是萧条山镇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交通岛左侧排列着六七座旧仓库,分明是靠铁路搞运输的时代的遗物。仓库是旧砖砌就的,房脊很高,铁门不知重涂过多少次漆,现在已被扔下不管了。仓库房脊上蹲着一排硕大的乌鸦,无言地俯视着镇子。仓库旁边的空地上,一枝黄花(4)犹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间有两辆小汽车在任凭风吹雨淋,哪一辆都没了轮子,引擎盖大敞四开,内脏俱被拽出。
俨然业已关闭的滑雪场一般的交通岛上竖着一块镇导游图,几乎所有的字都被风雨吹打得无法辨认。能够真切认出的仅有“十二瀑镇”和“大规模水稻栽培最北作业区”等字样。
交通岛对面有条小小的商业街。商业街固然同一般镇上的并无不同,只是道路宽得出奇,使得镇子愈发给人以寒伧凄清的印象。宽阔的路旁排列的花楸树红得很是鲜艳,但路面还是显得寒伧、凄清。花楸树同镇的命运无关,兀自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唯独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琐碎的活动被一古脑儿吞进了这寒伧、这凄清之中。
我背着背囊沿五百米左右的商业街走到尽头,寻找旅馆。但没有旅馆。商店的三分之一落着卷帘门。钟表店门前的招牌滑下半边,在风中“啪嗒啪嗒”晃动不已。
商业街陡然断掉的地方有一方杂草丛生的大停车场,停着奶油色的尼桑Fairlady和赛车型的红色丰田Celica,均是新车。说来也是不可思议,这种无个性的新和镇上空旷的气氛却不无谐调之感。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上没什么了。宽阔的道路沿着徐缓的斜坡向河边伸去,同河碰头后,呈T字形左右分开。坡两侧排列着小小的木结构平房,院子里灰溜溜的树木向天空举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树枝都奇形怪状。家家门口都放有大煤油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上都竖了一根高得惊人的电视天线,天线仿佛向镇后耸立的山脉挑战似的在空中张开银色的触手。
“不会有什么旅馆吧?”她担心地问。
“放心,哪座城镇都必有旅馆。”
我们折回车站问站务员旅馆在什么地方。年纪相差如父子的两个站务员看样子正无聊得要命,热情得不能再热情地告以旅馆地点。
“旅馆有两个。”年长的那位说,“一个贵些,一个便宜些。贵的那个道政府大人物来时或开正规宴会时使用。”
“伙食好得很。”年轻的那位说道。
“另一个是行脚商、青年人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住的。样子倒不大好,但不是不卫生什么的。浴室就很考究。”
“不过墙壁薄。”年轻人说。
随即两人就墙壁厚薄议论一番。
“住贵的。”我说。信封里的钱还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须节约的任何理由。
年轻的站务员撕下一页便笺,画出去旅馆的路线。
“谢谢。”我说,“同十年前相比,镇子寂寞多啦!”
“嗯,是啊。”年长者应道,“木板厂如今只有一家,没有像样的产业,农业每况愈下,人口也少了。”
“学校编班都伤脑筋。”年轻的站务员说。
“人口有多少呢?”
“大致七千,实际七千也没有,也就是五千左右吧。”年轻人回答。
“就说这条铁路线吧,跟你说,都不晓得什么时候会废掉。全国第三位赤字线!”年长者说。
比这还惨的铁路线居然还有两条,令人吃惊。我道了谢离开车站。
旅馆位于河边,走下商业街前头的缓坡,往右拐三百米就是。是一座看上去满舒服的老旅馆,仍保存着镇子充满活力时期的面影。面对河面,很大的庭园修剪得整整齐齐,角落里一条小牧羊狗正一头扎在食盆里提前吃晚食。
“登山?”带我们去房间的女佣问。
“登山。”我简单回答。
二楼只两个房间。房间很宽敞。来到走廊,可以俯视和从火车窗口看到时一样的牛奶咖啡色河流。
女友说想洗澡,那时间里我决定一个人去镇公所看看。镇公所在商业街往西拐过两条路的空荡荡的街上,比想象的新得多整洁得多。
在镇公所畜产科窗口,我递上约两年前学当自由记者时用的带有杂志名称的名片,提出想了解一下绵羊饲养情况。妇女周刊采访绵羊情况未免奇妙,但对方满口答应,把我让进里边。
“镇上现有二百余只绵羊,全是萨福克羊,也就是肉用羊。肉推销给附近的旅馆和饮食店,非常受欢迎。”
我掏出手册,适当做做记录。想必往下几周时间里他将一本接一本买这妇女周刊。想到这里,不由心情黯然。
“是为了羊肉菜肴吧?”介绍了一阵子绵羊饲养情况之后,对方问道。
“那也是有的。”我说,“不过总的说来,我们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全貌?”
“就是性格、生态,等等。”
“噢。”
我合上手册,喝一口端上来的茶:“听说山上有过去的牧场?”
“嗯,有的。战前是很正规的牧场。战后给美军接收过去,现在没有使用。归还十多年了,由哪里来的一个有钱人当别墅使用来着。但由于交通不便,不久谁也不来了,等于空在那里,所以租借给了镇子。本该买下来做观光牧场,但镇子穷,想不出办法,况且首先需要修桥筑路。”
“租借?”
“夏天镇上绵羊牧场的人带了五十只左右的羊上山,一来那里作为牧场实在难能可贵,二来只靠镇营牧草地草不够用。九月中下旬气候开始变糟的时候,又把羊领下来。”
“那里有羊的时间你知道吗?”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从五月到九月中旬。”
“带羊上山的人有几个呢?”
“一个。十年来一直是同一个人。”
“想见一见那个人。”
这位职员给镇营绵羊饲养场打电话。
“现在去可以见到。”他说,“用车送你去好了。”
起初我谢绝了,但仔细听来,原来去饲养场除用车送外别无办法,镇子既无出租车又无车可租,走路需一个半小时。
职员驾起轻型汽车,从旅馆门前向西开去。通过长长的混凝土桥,穿过阴冷冷的沼泽地,爬上徐缓的进山坡路。轮胎卷起的沙土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从东京来,不觉得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问。
我没有正面回答。
“实际也快死了。铁路通的时候还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呜呼哀哉了。镇子呜呼哀哉,实在有些奇妙。人呜呼哀哉不难明白,镇子却也来个呜呼哀哉……”
“镇子呜呼哀哉怎么办呃?”
“怎么办?天晓得!不等晓得人们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镇人口低于一千——这也大有可能的——我们的工作也就几乎没了,说不定我们也该逃走才是。”
我递给他一支烟,用带羊徽的都彭银打火机点燃。
“去札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开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够。印学校用的东西,经营上也稳定。实际上这是最好不过的,强于在这地方调查什么羊呀牛啦的出栏头数。”
“是啊。”我说。
“只是,真要离开镇子,却又犹豫不决了。明白吗?就是说镇子这东西如果真的呜呼哀哉,心情上我还是想亲眼看到它咽最后一口气才行。”
“你是这镇上出生的?”我问。
“是的。”接下去他再没说什么。脸色阴沉的太阳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了。
绵羊饲养场入口处立着两根柱子,柱子之间横着一块招牌:“十二瀑镇绵羊饲养场”。招牌往前,有一条坡路渐渐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杂木林中。
“穿过树林就是牧场,管理人住处在后头。回去怎么办?”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实在谢谢!”
车完全看不见以后,我从两根立柱中间穿过,爬上坡路。刚才被太阳最后的余晖染黄的枫树叶又染上了橙色。树很高,斑驳的夕晖在林间沙路上一闪一闪地摇曳。
走过树林,细细长长的牧舍出现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儿。牧舍屋顶为复折式,贴着红漆马口铁皮,突起三个通风烟囱。
牧舍入口有个狗窝,一头用铁链拴着的苏格兰边界牧羊犬看见我,汪汪了两三声。狗很老了,睡眼惺忪,叫声里没有敌意。一摸它的脖子,马上就老实下来。狗窝前面放一个装着食物和水的黄塑料盆。我拿开手后,狗很满足似的直接钻回狗窝,齐齐地并好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见人影。中间有一条颇宽的水泥通道,两侧是关羊的栅栏。紧挨通道,一边有一条U形沟用来放水冲洗羊尿和脏物。木板墙壁上随处开有玻璃窗,从中可以望见山的曲线。
夕阳染红了右侧的羊,而将蓝幽幽的暗影投在左侧羊们的身上。
一进牧舍,两百只羊一齐朝我转过脑袋,约有一半站着,另一半趴在铺着枯草的地上。它们的眼睛蓝得近乎不自然,俨然脸两端有装满水的小井。光从正面照去,那眼睛竟如假眼一般晶亮晶亮。它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哪个都纹丝不动。有几只“嗑嗤嗑嗤”不停地咀嚼嘴里的枯草,此外不闻任何声响。另有几只脑袋探出栅栏喝水,见我进来,便不再喝了,就那样抬头望着我。它们简直像在集体思考什么,其思考由于我在门口站定而一时中断。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只都不做判断。我移步后,它们的思考作业亦随之开启,开始在分成八个的栅栏里移动。大多是母羊的圈里,母羊们聚在种羊周围;光是公羊的圈里,公羊们一边后退一边各自摆好架势,仅有几只好奇心强的并不移动,径自盯视我的行动。
羊们脸的两侧水平支起的细长的黑耳朵上系着一块塑料牌,有的系蓝色的,有的系黄色的,有的系红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标志带。
为了不惊动羊们,我蹑手蹑脚慢慢迈步,尽可能装出对羊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近栅栏,悄然伸手摸一只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了一下,并未跑开。其他羊满腹狐疑地往我这边定定地看着。小公羊恰如一只从整个群体中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触角,紧张地注视我,身体僵挺挺的。
萨福克这种羊总好像有一种奇妙气氛。除了毛是白的外,其余什么都黑黑的。一双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横向支出。在幽暗中闪光的蓝眼睛和挺拔的长鼻梁漾出无可言喻的异国风情。它们对我这一存在既非拒绝亦非接受,只是作为突如其来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几只淋漓酣畅地“哗哗”小便,尿水顺地板流进U形沟,流过我的脚下。太阳即将坠入山后,淡蓝的暮色犹如被水稀释的墨水罩住山坡。
离开牧舍时,我再次抚摸那只苏格兰边界牧羊犬的脑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绕到牧舍后面,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朝管理人住处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规规矩矩的小平房,旁边连着一座放牧草和农具等物的大大的仓房,仓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仓房山墙旁一条宽一米深一米的水泥渠旁堆积装有消毒药的塑料袋。他从远处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关心似的继续干活。我走到渠边,他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脸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说着,他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支挤压得不成样子的香烟,用手指拉直后点燃,“把消毒液倒进这里,让羊一只接一只游过去。不然,关一冬天浑身都是虫子。”
“一个人干?”
“何至于。来两个帮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干,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当不了牧羊狗的。”
对方比我矮五至六厘米,但身材魁梧。年纪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头发宛如发刷一般直直竖起。他把工作手套像扯掉皮肤似的从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两下,塞进带补丁的裤袋里。看上去,他与其说是绵羊饲养员,莫如说更像个下级军官。
“对了,是想问什么吧?”
“是的。”
“问好了!”
“这个工作干很长时间了吧?”
“十年。”对方说,“说长就长,说不长就不长。不过关于羊可是无所不知。以前在自卫队来着。”
他把毛巾缠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冬天也一直在这里?”
“算是吧,”他说,“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没地方可去,再说冬天也有不少杂活儿。这一带积雪差不多两米深,离开不管的话,屋顶塌下来羊就全成肉饼了。要喂料,又要清扫牧舍,各种各样的事。”
“一到夏天,就赶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不错。”
“赶羊不好走吧?”
“简单得很!很早以前的人就一直那样干过来的。牧羊人在牧场安顿下来不过是近来的事。那以前是一年到头领着羊四处走动。十六世纪西班牙全国到处布满了只有牧羊人才能走的路,连国王都不得进去。”对方往地上吐了口痰,用工作鞋底碾开。“总之只要不受到惊吓,羊是很老实的动物,只是不声不响地跟在狗屁股后面。”
我从衣袋摸出鼠寄的照片,递给对方:“这就是山上的牧场吧?”
“对。”他说,“没错儿,羊也是我们的。”
“你看这个怎么样?”我用圆珠笔尖点着背部带星纹的那只敦敦实实的羊问。
对方瞪视了一会照片:“不对头,这不是我们的羊。可是奇怪呀,不可能有这样的混进来。四周用铁丝网围着,每天早晚我都一只只清点一遍,再说有莫名其妙的进来,狗会发觉的,羊也会骚动。何况,有生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个种类的羊。”
“今年五月赶羊上山到回来期间,没发生什么怪事?”
“什么也没发生。”对方说,“平安无事。”
“夏天就你一个人在山上吧?”
“不是我一个。镇上的职员隔两天就来一次,当官的有时也来视察。每周有一天我下山到镇里去,羊由另一个人替我照看。因为必须补充食品和杂货一类的东西。”
“那么说,你并不是一个人一直闷在山上不动了?”
“那自然。只要不下雪,开吉普车用不上一个半小时就到牧场,和散步差不多。当然,一旦下雪,车开不了,那可真叫猫冬了。”
“现在山上一个人也没有吧?”
“除了别墅主人。”
“别墅主人?听说别墅一直没有使用……”
管理人把烟扔在地上,抬脚踩死。“过去一直没有使用,现在有人使用。想用随时都可以用。房屋维修我向来很尽心,电也好煤气也好电话也好,马上可以使用,窗户玻璃一块也没打破。”
“镇公所的人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些家伙不知道的多着哩!我个人——与镇上的工作无关——一直受雇于别墅主人。多余的事跟谁也不讲,人家不让我讲。”
他从工作服口袋掏烟,烟盒空了。我把吸剩半盒的“云雀”附加一张对折的万元钞票递过去。他注视片刻,接过抽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揣进胸袋。“不好意思!”
“别墅主人什么时候来的呢?”
“春天。雪还没开始化——三月份吧。怕是有五年没来了,不晓得干嘛到现在才来。不过,那是人家的自由,用不着我多嘴多舌。既然叫我别讲给任何人听,想必自有情由。反正那以后就一直在山上。食物煤油等等由我悄悄买好,用吉普一点点送上去。有那么多储备,再用一年都用不完。”
“那个人年纪和我差不多,没留胡子吧?”
“嗯,”管理员说,“正是。”
“得得!”照片都不必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