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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流冰已经开始离岸了,期待着你的再次到访。”
藤野寄来这封快信,是美砂和纸谷分别一个月之后的三月中旬。
看来从十二月起,笼盖和封冻着港口和海面、白茫茫一片的流冰,随着春天开始吐露气息,也终于涌动起来了。
美砂身在东京,遥想起北疆的大海上漂浮的流冰。那海面的颜色比蔚蓝更加蓝,接近靛青,荡漾着深青色的海面上漂浮的流冰,就像是驻足在波涛浪尖的天鹅。被海水研磨得发白的流冰,在无边无际的海原缓缓移动,海面上万籁俱寂,只听得见远处的海涛声。
美砂想象着自己跟纸谷乘在冰块上的情景:
两人一前一后或者是并肩坐在冰上,双手抱膝,漫无目的地眺望着大海、远方。两人身体一动不动,即使动,也只是纸谷偶尔将香烟叼在嘴上的手的动作。天地之间,万物沉寂之中,两人只是静静地,互相依偎。
要是能够这样的话,那就任何人也不能拆散他们了。什么“适龄期”,什么相亲,什么世间的议论,那些东西在此都将变得毫无意义,人们追求的是随性、纯真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
“我想去呀。”美砂口中自言自语道。
一说出来,立即变成了“我一定要去”的决心。
其实,美砂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出了决定。然而,心里有了决定,但要落实到行动,还需再作一个决断。
“我,还是要再去鄂霍次克。”三天之后,美砂又一次清楚无误地对母亲言明道。
“你的事情我不知道,你想去你自己去好了。”自从美砂说起要去札幌给明峰教授当秘书以来,母女俩一直处于冷战中。
“那我去买机票了啊。”
美砂也不甘示弱。假如现在向母亲缴械投降,就无异于把自己也变成成人世界里庸俗的一分子。
“你是不是去和那个叫藤野的什么人会面啊?”
看起来母亲觉得近阶段时常来信的藤野有点可疑。
“你不要乱说啊。”
“你把我当成了傻瓜吗?”
“没有的事啦。”
母亲到底是弄错了。对美砂来说,藤野只不过是一位信使,她心里真正的王子当然是纸谷。
母亲的看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美砂鬼迷心窍般想去北海道,是因为那边有了喜欢的人——这一点还是看得相当准的。
“去看什么流冰是你的自由,但是绝对不许你在那边长住。”母亲再次重申道。
自从美砂宣称要去明峰教授的教研室当秘书以来,母女间一直摩擦不断。
那之后,父亲亲自给明峰教授打电话询问这件事,教授则称,只要美砂本人愿意,他是很乐意接受的。可是,后来得知美砂母亲反对,教授的态度便不那么积极了。甚至于现在,他还有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说了不该说的话。
可是美砂仍没有放弃去札幌的决心,母亲越是反对,她倒越是坚定。说到这次二去鄂霍次克,中途跟明峰教授碰面,商量一下下一步的事情也是美砂此行的目的之一。母亲那里暂且不去管她,至少父亲的态度是不反对,所以再稍微坚持一下,事情就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
美砂忽然感觉自己不同以往,已经成长为一个坚强的大人了。
三天,与母亲的冷战依然持续着。
这期间,美砂已经联络藤野说了自己要去鄂霍次克,并且机票也买好了。
母亲明知美砂在做旅行的准备,却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那神情摆明在说:我讨厌透了,再也不管啦,随你去好了。
然而随着出发的日子临近,母亲还是情不自禁地嘘长问短起来:天气还冷,要带厚毛衣啦,东京没什么像样的礼物,不如到了札幌再买啦等。
“不好意思,我身上钱怕不够了……”美砂低下头,朝母亲伸出手。
“只有问我要钱的时候才装乖!”
牢骚归牢骚,母亲还是拿出了三万日元。其实母亲表面上装作冷冰冰的,心里却依然放心不下。
“等我有了工作,不是就不用跟妈妈要钱了吗?”
为了这次旅行,美砂将平时存下的十五万日元全取出来了。
“谁像你呀,一个冬天就去两次札幌,你也太会花钱了!”母亲嗔怪道。
美砂无言以对。可是,这次的北海道旅行对美砂来说,往大了说,或许是改变美砂命运的重大旅行呢。
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美砂终于飞离羽田机场。
虽然星期五的旅行似乎有点不吉利[1],不过美砂的计划是,当天晚上住在明峰教授家,第二天星期六再前往纹别。因为藤野来信说,周末大家不工作,无所事事,要来的话最好周末来,所以也是为了跟藤野他们的时间保持一致。
“早点回来啊!”出发前母亲再三叮嘱,“别的不说,去札幌工作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
看起来母亲最在意的还是这件事情。
“知道了。”
到了这个份上,美砂也不得不点头允诺。反正先过眼前这一关,以后的事情再说了。
“那我走啦。我会给你买礼物回来的。”
美砂态度温柔地说罢,走出家门。
飞往札幌的飞机十二点起飞,比上次纸谷回札幌时乘的早一班。美砂登上舷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才发觉自己正在做着一件非常大胆的事情。
孤身一人享受放浪的旅行,这么说固然不是没道理,不过,怎么看这都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三个月之中,一个女性两次独自前往北海道的天涯海角旅行,光是旅费就耗资巨大,在别人眼里,绝对是极大的奢侈。
行前跟康子说起来,康子就一句话:“你是不是疯了?”的确,美砂的行动是有些不寻常。
“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美砂“咚咚”地敲击着太阳穴,也许连她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了。
“可是,就是想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想来想去还是无可奈何,“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朝前一条路了。
飞机缓缓地滑向跑道,对准位置之后,开始了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忽然腾地浮起,离开了地面。白色跑道渐渐远去,只见下方是广袤的大海和密密麻麻的东京街道。
向北……
机身在空中来了一个大回旋,将机头掉转朝北。这时美砂感觉到,自己的爱情也迎来了全新的开始。
云朵快速飘动着,飞机钻出云层,飞行在明亮的蓝天上。
美砂在亮晃晃的光中,轻轻闭上了眼睛。照现在的情形,一个半小时后飞机将降落在千岁机场,傍晚时分就可以进入札幌市。然后,在明峰教授家休息一夜,到明天傍晚就已经在纹别了,那里有藤野,还有纸谷在等着自己。
藤野说,星期六的晚上,要专门为美砂举行一个欢迎晚会。
说是欢迎会,究竟有什么样的内容?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大伙儿围着火锅喝酒聊天?不过这次主题明确,应该有所不同吧。
“康子可没体验过这样的快乐哪。”
康子已经定好了七月底结婚的日子,成天跟未婚夫黏在一起,现在美砂觉得自己终于给了她狠狠的一记反击。
然而,关于这次鄂霍次克之行纸谷还是一言未发,流冰开始离岸啦,欢迎晚会啦,这些事情全都是藤野告诉她的。
回纹别之后,纸谷也没有给美砂寄过明信片之类。当然,本来出差到东京也不值得特意写信告诉美砂,是美砂不请自到见的面,结果还让纸谷请了一顿晚饭,所以从礼节上讲,并没有必须专为此事对美砂表示感谢的道理。
可是寄张明信片来应该不麻烦吧?美砂一心等着,打算只要纸谷来信,她就立即回信的,但直到今天也不见来自纸谷的只言片语。
真是个冷淡、不通人情的人……
独自这么想的时候,美砂忍不住要埋怨,可一旦见了面,却什么牢骚也发泄不出了。虽然纸谷没有对她讲过温情脉脉的话,可是美砂却感觉得到他的亲切和善。
怪人……
对纸谷,现在美砂的感受只能归结成这两个字。
飞机准时到达千岁机场。一月份的时候还飘着细雪,今天这里却是晴朗的小阳春。
毕竟时令已经是三月末,天气暖洋洋的。机场周围的田野里还残留着积雪,但跑道上以及建筑物四周,露出了干燥的柏油路面。美砂步出机场大厅,立即找到一个红色的电话亭。
事先已经跟明峰教授家联系过,告诉了自己今天来,同时约好到了千岁再通电话。美砂塞入一个十元硬币,拨通了明峰教授家的号码。不料,并没有立即听到夫人那爽朗的声音,话筒里只有“嘟嘟嘟”的铃音空响着。
美砂又拨了一次试试,仍然没人接听,于是只好拨通教授所在的大学。“麻烦转一下低温科学研究所明峰教授的办公室”,很快传来了教授的声音,依旧是略带沙哑。
“我现在已经在千岁机场了。刚刚往家里打过电话,好像没人呢。”
“对了,今天你伯母出门了,说是去参加什么老太婆们的聚会,大概五点钟回家。要不你直接到我学校来吧?”
“到您学校去不要紧吗?”
“没事没事,你是未来的秘书嘛。哦,对了,这件事情可说不得,我被你母亲狠狠数落了几句,说美砂本来很乖的,千万不要怂恿她做什么傻事。”
“真不好意思。”
“嗯,好久没听到她的说教了,很有趣呀。”教授还是一副乐天豁达的样子,“不多说了,你赶快过来吧!”
“那我就过去啦。”
美砂放下听筒,拿起手提包,朝驶往札幌的车站走去。
[1] 星期五的旅行:在日本一般视星期五为“厄日”,诸事不吉。缘起于耶稣于星期五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