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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回去吧？”
纸谷喃喃地说道，这是数分钟之后了。
美砂缓缓从纸谷胳膊中抬起头，朝大海望去。刚才看上去黑乎乎一片的大海，此时清晰可见远方的流冰。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又往回走，迈着相同的步调。道路被积雪覆盖，美砂需不时地跳着绕开，不过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挽着纸谷的胳膊了。
返回的道路与来时并无两样，但是美砂觉得简直就像两条路，原先死一般沉寂的夜，现在在静寂之中吞吐着生命气息。
或许是刚才交接的那一吻，令美砂五感亢奋起来的缘故吧。
当他们朝大海走去时，道路似乎无际无涯的，而现在却方向明确。两人再次经过仓库，走到宽阔但空无人影的大路上。两旁的街灯，像大梦初醒似的照在四周的雪地上，将雪地映得一片明亮。
四周万籁俱寂，人都到哪儿去了？寒冬中冻得发硬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声音刺耳，而现在，踏在开始融化的雪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夜空之下，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融化着。
美砂有太多的话想对纸谷说，还有些事情想见到纸谷后跟他商量，但是现在她不想开口说，她怕一开口，两人间好不容易生就的情愫会一下子断掉。
两人无言地走着，不一会儿来到明亮的大路上，前面已看见旅馆的霓虹灯招牌。这时纸谷才开口问道：
“明天怎么安排？听藤野他们说，想请你去滑雪，去不去？”
“去是想去，不过我滑得实在太差劲了。”
“那倒没关系。就在附近纹别山的山脚下，有一个滑雪场，那里还可以租滑雪板。”
“你也一起去吗？”
“当然。”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
“中午稍早一点，我或者是藤野会来接你的。”
“好，我等着。”
不知不觉中，旅馆已近在眼前。左右商业街上的店铺差不多都已经门户紧闭了。
“那么，明天见。”
纸谷把手从大衣口袋中抽出，美砂紧紧握住了它。
硕大而温厚的手。
“再见！”
美砂一面品味着那只手掌的感触，一面轻轻点头道别。
“再见！”
纸谷说着，又一次注视着美砂，然后像要努力挣脱似的，将自己的手从美砂手中抽回。
美砂望着纸谷的身影消失在雪路尽头，然后走进旅馆。
第二天，晴空万里。
窗外，在阳光的照耀下，积雪开始消融。
“昨天晚上没吃晚饭吧？”九点钟，女服务员给美砂送来早餐。
“在研究所吃了好多东西，肚子吃得饱饱的。”
“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
美砂答道，仿佛昨夜接吻的事情被人识破似的，低下头去。
吃完早餐，正在给家里写信，电话响了。接起来，原来是藤野打来的。
“听纸谷说了，今天一起去滑雪，没问题吧？”
“是的。”
“中午之前我去接你。”
“麻烦你了。”
“乘流冰的事不考虑了吗？”
“那倒没有……”
事到如今，美砂自己也搞不明白，当初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乘坐流冰。仅仅过了一夜，美砂的态度好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过了大约一小时，藤野来接美砂，还是开着上次捎她去网走时的轻型商务车。
美砂穿一件红色毛衣，下身是藏青色的长裤，脖子上围一条围巾。这是她为了乘坐流冰出海而准备的，当时可没想到会去滑雪。
“我这么穿可以吗？”
“今天天不冷，应该没问题。”
车子到研究所绕了一下，载上集中在那里的小伙子们，然后驶向滑雪场。加上美砂，一共是四人。
纸谷要晚些才能去，另两个昨晚上也喝到很晚，爬不起来了。纸谷不在，令美砂稍感轻松，同时心里又有点失落。
滑雪场位于纹别山的山脚下，是一片人工开出来的开阔的斜面。美砂因为不太会滑，所以没有登上滑雪场的最高处。站在半山的斜坡上，便可以俯瞰前方的大海。
蓝色的海面上，浮着点点流冰，看来昨夜的风，还不足以将流冰吹回到海岸边。美砂望着阳光照耀下的大海，又想起昨天晚上的接吻，情不自禁地满脸绯红。
“纸谷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今天可能来不了了。”
正望着大海，藤野上前搭话道。
“喝了那么多吗？”
“送完你之后，又回去喝了好多，没人扶的话一个人都走不回去了。”
“那样……”
“是他自己提出说要来滑雪的，可是今天早上却说爬不起来了，真拿他没办法。”
“他不是酒量很好吗？”
“嗯，很少看他像这样喝醉呢。”
昨夜分手时，他好像没怎么醉嘛，之后为什么又会喝成那样子？
美砂有点不放心。
研究所的小伙子们滑雪滑得都不错，其中最棒的数藤野。大约滑了一个小时，四人来到滑雪场山脚下的小卖部，吃了点东西。
“喂，再滑一会儿吧？”
年富力盛的加贺似乎还准备滑两个小时。
“你不去吗？”
加贺想邀请美砂一同去，可是美砂却放心不下纸谷。
“让我稍稍歇一歇吧。”
“那我们再上去滑一会儿。”
于是加贺和另一个小伙子扛着滑雪板又往山上去了。
“你怎么样？”
留下来的藤野好像很不自在，这儿只有他和美砂在一块儿，他不由得腼腆起来。
“我……要不要去看看纸谷？他现在应该起来了吧？”
“是啊，也差不多了吧。”
藤野的表情不置可否。他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一点。
“还是去看看吧。”
纸谷住的公寓在研究所前面一条街上，面对着马路。美砂只知道大概的地方，不过公寓名是知道的，“富士见庄”，所以怎么着也能找到。
“那我送你去吧。”
“没事，我自己能找到的。”
“走着去有点远呢。”
藤野冷冷地说罢，朝汽车走去，滑雪板就那么杵在小卖部门前。
太阳高挂在天空。由于是星期天，中午过后，大群的人流涌到滑雪场来。虽说是北国，但是能够尽情享受滑雪的乐趣，恐怕也就这一两周时间。藤野和美砂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往对面的街道而去。走的话距离不算近，但开车却只有几分钟便到了。
“富士见庄”是一幢用砂浆黏合的两层砖木建筑。
“就在二楼的右边头上。”藤野坐在车里用手指了指。
“一起上去吧？”
“哦，不了，我想再去滑一会儿雪。”
一瞬间，藤野的表情变得异常认真起来。美砂也不好多说，便自己一个人下了车。
纸谷的房间门口贴着张白纸，上书“纸谷”两字。大概贴上去有好些时日了，纸张已经泛黄。
美砂四下看了看，然后轻轻按响门铃。须臾，不见屋内有人出来开门，于是又按了一下。
“谁啊？”
屋内传出略带嘶哑的声音，是纸谷。
“是我，竹内美砂。”
美砂凑近门答道，门从里面打开了。
“突然闯过来，不好意思。”
纸谷穿着薄棉睡袍立在面前。头发乱糟糟的，脸色稍稍有点苍白，一看就知道是刚刚睡醒。
“听说你不太舒服，所以我就想来看看。”
“谢谢。请进来吧。”
“可是……”
“哦，我正想爬起来呢。”
纸谷把门关好。门口脱鞋处丢着长筒雨靴和防寒靴，美砂将它们挪到一边后，脱掉鞋子。
进入屋内，靠门口的左手边是厨房，灶台旁堆着些用过的玻璃杯和空啤酒瓶。房间约有八张榻榻米大，中间空出一块地方摆张沙发用来招待客人，旁边放着一张桌子。屋里杂乱无章地摆放着书和香烟什么的，烟灰和烟头也随处可见。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女人出入的屋子。
“你稍等等啊，我换一下衣服。”
纸谷说完，走进里间，拉上了隔扇。他刚才好像就是睡在里面的。
美砂重新环顾一下屋内，只见桌子的左边立着两个书柜，里面那个好像都是些与工作有关的专业书籍，靠外边这个则塞满了小说、画册之类。书柜前面，订书机、气体打火机的充气罐、鸟的羽毛、海獭皮制成的钱包等杂物扔了一地。地上铺着蓝色的地毯，不过由于不怎么打扫，上面落了不少灰尘。
视线扫过之处，美砂忽然看见里面那个书柜的上面一格，竖着一张照片，大概是翻书时碰倒了它，照片呈略略倾斜状，面对着这边。照片是在冰原上拍的，一个男人身穿大衣站立着，面前蹲着一个女人。
美砂悄悄走近一看，原来男人是纸谷，那个女的，正是仁科杏子。大概是傍晚时分拍的，两人身后的冰原上拖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太美了。虽然毫无特别之处，只是一对男女的普通合影，然而却洋溢着一种柔美的诗意。
“不好意思……”
听见隔扇拉开的声音，美砂慌忙坐回到沙发上。
“昨天晚上有点喝多了。”
纸谷换上了黑色的裤子、藏青色的毛衣，点燃了屋子中央的煤气取暖炉。
“冷吧？”
纸谷又走到厨房，将烧水壶放到煤气炉上。
“怎么样啊，滑雪？”
“太有意思了，他们还在滑呢。”美砂答道，她清楚自己的表情有点僵硬。
“我本来也想去的……”
“为什么喝得那么醉呀？”
“一下子喝得来劲了……”
纸谷咔哧咔哧地搔着头皮。然后，他突然想起来道：“我去洗把脸。”说着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