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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千岁机场至札幌,大约一小时的车程。美砂下午三点多,便到了札幌。
途中经过的广袤原野依旧覆盖着雪,不过市内的主要道路上,积雪差不多已经全部消融了,雪水朝马路两旁流淌着,被来来往往的车子碾压、溅起,弄得道路脏兮兮的。札幌正忍受着从冬天走向春天再生的痛苦,而美砂正沿着街道向北而行。
北海道大学位于札幌火车站西北一隅,在全国的大学中占地面积首屈一指,拥有十二个院系。这里素来享有“榆树之园”的美誉,一到盛夏,旷阔的校园内、草坪上,到处都是高大的榆树投下的倩影,不过现在却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
明峰教授工作的低温科学研究所位于大学的北部,从前以研究雪而闻名的中谷宇吉郎在的时候,研究所办公楼在学校的正中央,占据了一栋红色砖瓦的建筑。后面规模逐渐缩小,不得不搬到这座白色的四层小楼里。
美砂从出租车上下来,环视了一下四周。
正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坪,上面还沾着残雪,显得斑斑驳驳。往前面有座建筑,像是学生的活动中心。左边种着一排树,眼下都光秃秃的;右边则是两行白杨树,在它的尽头隐约可见覆盖着白雪的山峰,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绚丽的辉光。或许是正值春假的缘故,通向活动中心的路上几乎看不到学生的身影。在早春和煦的阳光中,校园里一片空寂。
“好大啊!”
美砂深深吸了口气,再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真的身处北海道了。
研究所没有门卫室。进了门,左边墙上张贴着研究所的讲座名称、挂着所内职员的名牌。在“海洋学教研室”的名牌左面,列着“教授 明峰隆太郎 副教授 今井正浩”,以下依序是讲师和助教的名字,藤野的名字排在助教的第三位。
然而,美砂没有看到纸谷的名字。再找了一下,在旁边“纹别流冰研究所”的招牌下面,挂着“纸谷诚吾”的名牌。看来纸谷是流冰研究所的专属职员。
接着,美砂走上正面的楼梯。
明峰教授的办公室在三楼右侧。门口插着“明峰教授”的小牌子,门上的去向指示牌上显示着“在室”。
美砂犹豫片刻,然后敲响了门。
听到里面传来应答声,美砂推开门。门口有一道屏风,看不见后面。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竹内美砂。”
“噢,是美砂啊,快进来。”
明峰教授说着,似乎站立起来。美砂脱去大衣,朝屏风后面走去。瞬间,一个妇人的身影扑入美砂的视线。
房间里设有会客区,靠窗边背靠背放着教授的大办公桌和书橱,妇人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面对着教授。
美砂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赶紧后退一步,可是教授却丝毫不介意:“累了吧?快坐下来歇歇。”
“可……”
美砂踌躇着。妇人也立即站起身来。
“哦,没关系。对了,我来给你们介绍。”
于是美砂这才与妇人面对面相视。妇人穿着浅黄色的丝绸和服,系一条嫩绿色的腰带,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瓜子脸,长得眉清目秀。
“这位是我学生时代好友的女儿,叫竹内美砂,刚从东京来的。”
美砂轻轻低头施礼。
“这位是仁科杏子,以前在这里做过我的秘书……”
美砂咽住刚要吐出口的声音,注视着妇人。
“正好路过附近,所以顺道来这里坐一坐。”
“呃,我想我该告辞了……”
“不急不急,再稍坐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走。”
仁科杏子点了点头,重新坐下。
“美砂小姐住在东京,可是却好像对流冰着了迷。”
听见这话,杏子笑了笑,又点点头。她看上去有二十八九的样子,有着北国女性特有的白皙皮肤,同时露出一位少妇的娴静。
“这次特意来这里,说是要去纹别看流冰。”
杏子的表情微微有变,她转过脸来问美砂:“您什么时候去呀?”
“明天。”
“明天……”
杏子低头喃喃道,随即抬头望着窗外。斜阳映照着她的左半边脸,留下些微阴影。
“这次准备去几天啊?”教授从旁问道。
“计划是住两晚,不过到了那边可能还会有变化。”
“好好玩几天好了。”
电热水壶开了,教授关掉开关,往咖啡杯里放入咖啡和伴侣,冲了两杯咖啡。
“糖你自己看着放吧。仁科太太也喝吧?”
“啊不,我不喝了。”
美砂来之前,两人似乎已经喝过了。
美砂往杯子里放入一块方糖,慢慢搅拌着。她感觉到仁科夫人正在注视她,不由得呼吸急促起来。虽然现在已经嫁了人,与纸谷没有任何关系,但不知为什么美砂还是感到紧张。
“您去过纹别吗?”
美砂喝了口咖啡,然后鼓起勇气问夫人。她想问些什么,观察一下夫人的反应。
“嗯。”
“也是这个季节吗?”
“嗯……”
夫人一面点头一面答道,可是却让美砂琢磨不透,她似乎对这场谈话不太感兴趣。于是美砂不再多问,又喝起咖啡。
“差不多可以走了吧?”
教授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把摊在桌子上的文献和资料等装入包里。
“安井小姐的病一直没好,真不好办哪。”教授自言自语道。
“还是不行吗?”
“前些时候她母亲来,说请假时间太长不好意思,所以只好把工作辞掉了。”
教授与杏子进行着令美砂感到莫名其妙的谈话。
“反正自从你辞职以后,一直找不到好的秘书。”
“您别那样说……”杏子摇着头。
“所以,我想让这位美砂小姐来做秘书,结果还被她母亲训斥了一顿。”
听到这里,美砂才明白那个安井小姐是在仁科杏子之后担任教授秘书的女性。
“是不是这样啊,美砂?”
“不是的,那只是母亲自己的意见,父亲可没反对呀。”
“不过站在父母的立场,尽管是在熟人身边,但是放女儿到远离东京的北海道,心里总归不是滋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教授收拾好公文包,关上书橱的玻璃门。
“如果是结婚,那当然是另一回事情。”
杏子站起身,将喝过的杯子拿到水斗里。
“你穿着和服,弄脏了可不得了啊!”
杏子不介意,她手脚麻利地打开水龙头,将杯子洗净,然后放好。教授拉上窗帘,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好了,穿好衣服走吧。”
教授穿上灰色的薄大衣,杏子则穿上胭脂红色的方领和服外套。
三人一起下楼,教授在中间,美砂和杏子在两旁。教授的个子最高,比美砂和杏子要高出半头。
走到外面,干枯的草坪上洒满了斜阳的光芒。
“稍微走几步应该叫得到出租车吧?”
从对面走过的像是研究所职员的人,看到教授忙低头致意。
“有你们两人陪着,我可真是‘独占双美’哪。”教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用自嘲的口吻说道。
沿着白杨树夹道的小径走了二百来米,前面有辆出租车停下,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下车,三人刚好乘上车。明峰教授和美砂坐在后座,杏子则抢先坐在副驾驶席。
“先送仁科太太吧。”
“不用了,我半路上另外叫辆车回去就行了。”
“没关系的,反正也绕不了多少路,你住在圆山对吧?”
车子在积雪融化的马路上往南驶去。
坐在前排的仁科夫人的后脑发髻,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金光灿灿。美砂强忍住想跟她搭话的冲动,望着那美丽的后颈。
“没想到马路这么脏兮兮的吧?”教授开口问美砂,“这个时候,是札幌最差的季节了。”
“纹别那边也是这样的吗?”美砂说话时很注意地看着杏子的后颈,她却一动也没动。
“那边也是,雪融化的时候脏得很哪。”
“流冰怎么样了?”
“我今天接到的电话说,已经漂走不少了。”
“那看不到了吧?”
“他们说明天开始又要刮海风了,可能还会漂回来的。”
“特意来看流冰的,要是全漂走了可真扫兴呀。”
“不会的。”
杏子一语不发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车子从道政厅前经过,向右拐去。宽阔的道路前方可以看见山,山上有一条白色的带子,那便是冬季奥运会时使用过的滑雪跳台。
夕阳朝山的那边沉落下去,此时散着刺眼的斜光,司机将遮阳板放下。
这会儿正是下班的时段,路上相当拥堵。两旁的车子都被路上溅起的污水弄得肮脏不堪。大约走了十分钟,开出塞车带,出租车又开始快速行驶起来。远处的山渐次逼近,同时夕阳也变得暗淡起来。
道路右边有一大片树林。驶过树林,杏子对司机说:“对不起,请在前面的信号那儿往左拐。”
车子拐了个弯,刚才还因斜阳而明晃晃的车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请在这里停一下。”
车子停下的地方左边有一幢乳白色的西式楼房。
“那我就先告辞了!”杏子向教授道别。
“哦,你辛苦了。那件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
“明白了。”
杏子点点头,又朝坐在后排的美砂微笑着施礼,美砂也轻轻低头致意。
“接下去请到伏见。”
杏子又一次低头道别,教授也在车内向她摆摆手。
车子重新启动。美砂回过头,只见杏子迈着小碎步,避开路上的污水,背影消失在乳白色楼房里。
仁科杏子下车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美砂的心情放松了许多。现在只有她和教授两人,车内又恢复了轻松活泼的气氛。
“老太婆已经回到家了吧?”
教授心里惦念着伯母的事情,不过美砂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情:“她来有什么事情呢?”
一瞬间,教授有点摸不着头脑地望着车窗外,随即醒悟过来,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来请教一些关于冰方面的问题的。”
“冰?”
“她丈夫不是经营着一家室内滑冰场吗?他好像有些问题想来请教我。”
美砂脑子里想象着那个身为仁科杏子丈夫的年轻企业家。
“那您会跟他丈夫会面吗?”
“也许吧。”
教授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美砂觉得再问下去有点失礼,于是闭口不语了。
车子离山麓越来越近,天色也越来越阴翳,四周全暗下来了,夕阳已经躲到山的另一边去了。
“到了!”
美砂先下车,站到了残留着一抹余晖的明峰教授家门口。
这天晚上,明峰教授家的晚餐十分热闹。
除了美砂、教授夫妇和明人外,在东京读大学的长子良人也回家来了。
为了欢迎美砂的到来,教授夫人特意去了一趟二条市场,买了条新鲜的鲱鱼,又肥又鲜,非常好吃。
“从前这种东西多得要扔掉,现在却变成奢侈品了。”教授颇有感慨地说。
明人在旁边立即接口道:“老爸又开始怀旧了。”
“你刚才的话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怀旧啊?”
教授当真起来,惹得全桌的人大笑起来。
吃过晚饭,全家人玩了一会儿奥赛罗棋[1]和纸牌,两个男孩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起居室只留下明峰夫妇和美砂,这时教授问美砂:“明天几点钟的车?”
“十二点十分的快车。”
“直接到研究所吧?”
“藤野说他会来车站接我。”
“大伙儿都在盼着你去呢。”夫人在一旁羡慕地说。
“没有的事啦。”
“对了,上次纸谷先生来过了呢。”夫人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他到东京出差去了,你们没见面?”
“那……”
美砂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可是夫人却好像对此并无兴趣。
“美砂呀,你真的打算来这里工作?”
“是的。”美砂毫不犹豫地答道。
“在这儿你一个朋友也没有,真打算一个人生活下去?”
“可是,不是还有伯母你们吗?”
“只要我们做得到的事情,我们会尽量去做的,可是你母亲……”
“不管母亲说什么,只要我从家里搬出来,她也就没办法了。”
“不行啊!那样的话她会恨我们的。”
“我很理解,这么讨人疼爱的独生女儿,当然对她不放心啦。”教授语带感慨地说道。
“这个不去管它啦,伯父,您觉得我到底能做秘书吗?”
“当然没问题。刚才遇见仁科太太了吧?她也做了两年秘书呢。”
“我可没她那样漂亮。”
“秘书又不是凭脸蛋来做的。”
三人同时笑了起来。
三十分钟后,美砂才上床睡觉。
房间还是以前良人使用的二楼的西式房间。良人虽然回家来了,但为了招待美砂,他搬去明人的房间住,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
美砂进入房间,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灯光照亮的庭院。
离上次来不过两个多月,庭院里的积雪已经基本消融殆净,只有北边墙角下还残留着少许。美砂看了好一会儿,才拉上窗帘,仰头倒在床上。
她感觉很累。
中午之前离开家,从羽田机场直飞千岁机场,再乘坐巴士到札幌,然后又去了大学,最后来到明峰教授家。这一路上对美砂来说,几乎像是急行军,因此现在全身感觉非常疲倦。
不过,下午与仁科杏子的会面,却更是给美砂的心里压上了一块重负。
即使闭上眼睛,杏子的脸庞还是不时地在脑海里若隐若现。
那真是一位美人,在美砂周围还没有过如此美丽的女人。虽然美砂长得不算丑,但是跟她简直无法相比。
而且在她的美丽之中,还隐藏着某种忧郁,因而具有更加致命的吸引力。而这不是来自演技或是化妆,而是出于内在,是一种内在的娇媚。
死去的织部和纸谷被她吸引是理所当然的,作为女性的自己况且被她吸引,男人们为她倾倒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美砂越想越没自信,那样的绝品美女,自己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她。
可是,她现在已为人妻,已经不可能成为纸谷的结婚对象。
“她已经毫无关系了!”
美砂轻声自语道。
不错,她跟纸谷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美砂对自己说,可是仍然难抑心中的不安。
或许纸谷现在依旧爱着她?会不会因为对她难以忘怀,所以才一直独身未婚?至今滞留纹别,是不是也是为了将对她的思念永远珍藏起来?
想着想着,美砂情不自禁地憎恨起杏子来。如果没有她,纸谷也许会更加坦诚地接近自己、接受自己。
美砂闭起了眼睛。冥冥之中,又浮现出杏子那张白皙的脸。
当说起自己要去看流冰的时候,杏子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要不要同她单独再见个面……
美砂脑子里突然涌起这样一个念头。
见了面说些什么还没想好,但还是想再见她一面。今天已经打过照面了,给她去个电话邀约,或许她会答应见面的。姓名和住址也知道,只要打个电话到“104”去问一下,立即就能查到杏子家的电话号码。
对,这次从鄂霍次克回来之后就约她见面。不,明天就见!去纹别之前见上一面,出其不意地抖出纸谷的名字,看看她如何反应,岂不是很有趣。
美砂心里,渐渐萌生一种恶作剧的念头。
不,这不单单是轻而易举就可为之的恶作剧,也许是潜藏在自己内心的嫉妒在作祟,是因为爱上纸谷,百般无奈才不得不如此恶作剧。
明天的列车十二点十分发车,如果顺利的话,在这之前两人或许可以谈上二三十分钟。假使明天不能见面,那就等回来之后,反正总得跟她单独会一次面。
拿定主意后,美砂才安心地换上睡衣,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上,美砂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昨天夜里,露出黑土的庭院,现在也是白茫茫的一片,重新变成了冬日的庭院。
俗谚说“三寒四温”,果不其然,春天的脚步姗姗而来。
美砂七点半下楼,明峰夫人已经起床了,正在准备早餐。房间里开着暖气,非常舒适。
“哟,时间还早哪,再躺一会儿来得及啊。”
“可是已经醒了嘛。”
“没睡好?”
“不,睡得很好。”美砂答道,随后说,“我想借电话用一下。”
“行啊。给家里打电话吗?”
“我在札幌好像有个朋友,不过电话号码忘了,想打给‘104’查一查。”
说完,美砂穿过起居室来到玄关门口的电话跟前。夫人在起居室的另一边,教授他们睡觉的房间还在里面,现在不用担心任何人会听见通话内容。
美砂拨通了“104”查询台。
“我想查一查仁科先生家的电话号码,住址我记得好像是圆山吧。”
“请问叫仁科什么呢?”
“下面的名字我也不太清楚,是经营滑冰场的……”
“请稍等。”
过了一会儿,传来对方的声音:“您想找的是仁科恭平先生吧?”
“应该是的。”
“他的号码是:561……”
美砂赶忙将对方报的号码记下来。与东京相比,札幌毕竟是个小地方,电话号码一查就清楚。
美砂看着手里的号码,想象着杏子与丈夫在一起的情景。或许两人还在睡觉,或者她已经起床了,无论如何,自己这会儿往她家打电话过去,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吧。
透过玄关门旁边的磨砂玻璃窗,美砂看见外面正飘飘洒洒地扬着雪。是打还是不打?早晚要打,还是早打为好。可是,说什么好呢?突然间说见面,她会不会觉得奇怪?有没有什么贴切的理由?
犹豫归犹豫,美砂的手还是自然而然地伸向了听筒。
铃声响了三下,传来拿起听筒的声音。美砂一下子紧张起来。
“喂喂!我是仁科。”
声音很轻,但是很柔和。没错,正是仁科杏子。
“我是昨天跟您见过一面的竹内美砂。”
“竹内小姐?”
“在明峰教授的办公室。”
“哦……”杏子好像想起来了,“不好意思,昨天还让您特意送到家,真是太谢谢了。”
“哦不……”
“您有什么……”
“嗯……”美砂语塞了。怎样转入正题?她咽了口口水,鼓起勇气用稍带嘶哑的声音说道,“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我能和您见个面吗?”
“向我请教?”
“我也许会给明峰教授当秘书,所以想请教一些……”
“哦哦……”杏子轻声应着,反问道,“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假如可以的话,我想今天……中午过一点我要乘火车去纹别了。要是不方便,等我从纹别回来以后也可以。”
短暂的沉默之后,杏子答道:“今天可以啊,车子是几点钟的?”
“十二点十分开车。”
“那……就到火车站附近碰面吧。那附近哪家咖啡馆您熟悉?”
“这个嘛,我一点也不熟悉……”
“火车站前有家很大的咖啡馆叫‘明石家’,很容易找的。”
“十一点钟左右在那里碰面可以吗?”
“明白了。”
“那就一会儿见了。请原谅,这么早把您约出来,真是不好意思。”
放下听筒,美砂的手心里因为紧张已经出汗了。
“这下好了。”
美砂像是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工作似的,只觉得浑身疲惫。她拖着倦怠的身子,回到餐厅。
“怎么样,电话打通了?”
“那个人结了婚,名字改了,所以查起来花了点时间。”
一面回答夫人,一面却为自己竟能谎话脱口而出感到吃惊。
明峰教授家的早餐一向很晚。两个孩子正值放春假,而教授不上课的时候,差不多十点才慢悠悠地出门。
要一直这样,秘书也一定很轻松。美砂好像自己已然是秘书似的,开始想象着将来的事情。
九点多钟吃了早饭,美砂开始收拾行李。这次除了旅行箱外,还带了一个旅行用的折叠式西服挂袋。与上次一月份来时不同,天气已不是很冷,因而想稍许穿戴得漂亮些。当然也只是在屋子里,外出的话风衣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十点钟收拾完毕,美砂走下楼梯,系着领带的教授回头冲她问道:
“哟,这就要走了?”
“我想去跟一个朋友碰面。”
“哪里?”
“火车站附近,约好了十一点钟见。”
“是吗?那,我和你一起出门吧?”
“可是您时间不要紧吗?”
“噢,我没关系啊。是不是你不愿意跟我这个老头子在一起啊?”
“没有哇。”
结果,两人说好了一起出门。
美砂心中暗暗想,与杏子见面的事情应该不会被教授知道吧?想到这里,她心里多少有点不踏实。
十点二十分,两人一起离家。雪仍在下着,不过已不是一月份的纷纷扬扬的细雪,而是大朵大朵的雪片,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中翻滚着,缓缓落下。
从教授家到公交车站步行大概五分钟。从那里乘上公交车坐到市中心的四丁目,教授在那里下车换乘地铁。
“我就从这里去火车站吧。”
“等一下!去火车站也可以乘地铁的,下一站就是啦。”
被教授这样一说,美砂无奈,只好随教授一同乘坐地铁。
“那我告辞了。”地铁刚到札幌火车站,美砂赶紧向教授道别。
“路上小心,到了那边可不要乘什么冰啊!”
“知道了。”美砂应答着,却不经意间被最后一句话悄悄打动了。
走上台阶,来到地面,迎面就看见了“明石家”的招牌,靠马路这边是糕点铺,里面像是咖啡馆。这会儿是星期六上午,所以来往的行人不多,但因为占据了车站前的宝地,店内顾客还是不少,相当嘈杂。美砂在进门右边靠墙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看了看表,刚好十一点钟。
美砂喝着咖啡,眼睛注视着门口。
雪仍在下,轻轻的,缓缓的,好像无精打采、有点慵懒的样子。
十一点十分了。
她会不会不来?美砂不安了。再朝门口望去,正好门被打开进来一位女性,她身穿胭脂红色的和服外套,将沾着几朵雪片的伞折起来。
正是仁科杏子。
一瞬,美砂装作没看见似的将脸转向墙壁。杏子好像发现了她,笔直朝美砂面前走了过来。
“让您久等了。我来晚了,对不起。”
“啊,不好意思,您正忙着吧?”
“刚要出门,不巧家里有客人来。”
杏子说着,脱下和服外套,在美砂对面坐下。
附近的女服务生立即过来,杏子点了一份柠檬茶,然后轻轻地将前额被吹乱的头发向上捋起。
今天杏子穿着一身蓝色的琉球绸丝和服,配一条盐濑横绫纹的腰带。白皙的脸庞在蓝色和服的衬托下,愈加突出。霎时间,美砂觉得仿佛就像流冰似的。
“突然间给您去电话,让您吃惊了吧?”
“没有,我觉得好像是在哪儿听到过的声音。您是从明峰教授家过来的吗?”
“是的。今天和您会面的事情请不要对教授说起,好吗?”
“当然,我不会说的。”仁科夫人亲切地点了点头。
服务生端来了柠檬茶。杏子用纤细的手拿起小匙,一面慢慢地搅动,一面问道:“您有什么事情要问我?”
“我在考虑要不要接受明峰教授的邀请,做他的秘书,您觉得我可以吗?”
“您的话一定没问题,像我这样的人也做过呢。”
“教授像口头禅似的经常说起,说仁科太太是个好秘书呢。”
“我想教授是消遣开玩笑说的吧?”
“不是,是认真的。昨天和您分手后他也是这么说的。”
杏子轻轻啜了口茶。
“秘书工作都要做些什么呢?”
“我在的那个时候,包括接听打给教授的电话啦,查找文献资料啦,打打字啦什么的,大致就做这些事。”
“可我打字打得很差劲。”
“主要是打些简单的文件,所以打字不必那么好也可以的。”
“工作时间呢?”
“一般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教授的为人您也知道,不会盯得很紧的,所以做起来还是很轻松的。”
“可是,教研室里还有助手等其他人吧?”美砂开始一点点地引向自己想打听的事情。
“大伙儿都不错呀。”
“是不是还要帮他们干些活儿?”
“那顶多也是帮着查找文献资料或者简单的调查之类。”
“会不会跟着一起去纹别啊?”
“那个与其说是去工作,倒像是去旅游呢……”
说到这里,杏子轻轻伏下视线。在白昼的阳光下,她的额头显得特别白皙。看着她白皙的额头,美砂仿佛突然受到某种诱惑,想稍稍戏弄她一下。
“我特别喜欢纹别!”
“……”
“上次去的时候,那个叫纸谷的带我去观赏了冰原呢。”
霎时间,杏子的表情动摇了,她立即转过脸朝窗外望去。
“您知道纸谷先生吗?”
“嗯……”
“他是个非常和善、亲切的人,对吧?”
杏子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落雪的窗外。乍一看,好像对这个话题了无兴致似的,但她冷淡的表情却反而让人觉得,她的内心一点也不宁静。
她仍没有忘记那个人……
出于女人敏锐的直觉,美砂一眼便察觉到了。
“这次去又能见到他了,真叫人高兴。”
短暂的沉默之后,杏子打破了难堪的静默,问道:“您今天就去纹别吗?”
“是的,有什么要办的事情?”
“哦,没有。”杏子摇摇头,表情略带凄凉地笑了。
“从纹别回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嗯……”
“要不要给您带点土特产回来?”
“啊,不要麻烦了。”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您不愉快的话?”
“哦,没有没有。”杏子说着,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等您回来,请把您在纹别的事说给我听听。”
“那就是说,我们还能见面?”
“期待着下次再会面。”
美砂看着点头承诺的杏子的脸,心里将纸谷的脸叠在了上面。
[1] 奥赛罗棋:一种双人棋盘游戏,在划分成64格的棋盘上排列正反为黑白色的棋子,夹住对方棋子时可将它翻面换成为己方棋子颜色,以此争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