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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线对讲机
- 3 -
在供应商的接待室里,我跟对方交换了名片,然后坐在皮革沙发上开始谈正事。年轻的女职员走到我面前,放下茶水。
“竹宫,有什么事吗?”
跟我谈话的男人开口向倒茶的女职员问道。本来应该放下茶杯马上就离开的,但这名叫竹宫的女性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视线落在我的脖子上,直到跟我四目相对,才突然清醒过来的样子,低头走出了房间。
可能是看到了我脖子上的青斑吧,平时就算面对面坐着,也会被衣服领子挡住,所以不用担心。但是刚才我坐着,她站着,应该是从俯视的角度看到了吧。
我最终还是自杀未遂,想不到用来挂上吊绳的地方会那么破旧。我刚吊上去没几秒,就把石膏板墙壁上的钩子拔下来了。结果,命是保住了,却留下了好几天都消不掉的绳子痕迹,在脖子上形成了青斑。
结束了会谈,走出供应商公司的时候,在停车场上突然有人叫我,是那位端茶水的年轻女职员,她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好像很冷的样子。
“那个……”
她打开便利店的袋子,从里面拿了一盒巧克力给我,只是很常见的商品。
“这个挺好吃的。请尝尝看吧。”
“啊啊,这个。”
“您吃过吗?”
“我儿子以前很喜欢吃。”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想她到底知道多少我的事。来跟我搭话,是因为看到了脖子上的青斑吧,明白了那是自杀未遂留下的痕迹,所以为我担心吧。我接过巧克力对她道了谢,然后坐上公司的车发动了引擎。直到我开走,她一直都在停车场上站着。
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面,交换了名片后渐渐开始有来往。她的全名是竹宫秋。那略带腼腆的笑容让我印象很深。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的时候,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请不要死,拜托了。”
她在地震中失去了双亲。
沙……
我的公寓房间中再次响起白噪声。
“妈妈在你旁边吗?可以换她来听吗?”
酩酊大醉的我抓着玩具对讲机,按住发言按钮说道。关于对讲机的事,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如果被人知道我是靠着幻听儿子的声音来振作精神的话,一定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可能还会介绍心理咨询师给我。然而对我来说,即使并不真实,亡者的声音也还是如此强大。我正是被它治愈的,从只有自己活下来了的自责中得到喘息的机会。
断断续续的白噪声中出现了别的声音。
爸爸—……妈妈在噢……沙……大波波……
听着小光傻乎乎的话,仅仅那个瞬间,我仿佛回到了灾难发生前的平静生活中。顺带一提,大波波这种猥琐的词,也是小光生前很喜欢说的。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我在小光面前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
“换妈妈来听吧?”
不行……跟小光说话……沙……
“妈妈还好吗?有没有哭啊?”
妈妈……没有……呜呜……超级大波波……沙……
呜呜就是代表哭泣时的样子的幼儿语言。
“还有谁在?”
有啊……大家都在……
“那边黑吗?还是亮的?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不知道……小光噗噗了……沙……
噗噗就是放屁的意思。小光每次放屁的时候都会说“小光噗噗了!还想再噗噗一次”,就是想要不停地放屁,也挺让人烦恼的。
“小光在那边平常都干什么呀?”
跳舞噢……和妈妈跳舞……
我一直相信这都是我的幻听,是想象,是自己编的故事。可是,如果真的有亡者的国度,而夏美和小光,以及其他众多的亡者,能够在那边幸福地生活,那该多好啊!以前我只觉得人们创造宗教,传颂着死后的世界,是为了逃避死亡的恐惧。但是也许,人们创造出宗教的真正动力,是对往生者的慰藉与慈爱。
在与竹宫秋来往一年后,我们之间渐渐产生了亲密的感情,然而我们的关系还是停留在朋友这一步。我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是,总觉得一旦有了新的恋人,我就会忘记夏美和小光。我不想就这样完全失去地震前的家人。恰恰是我,才更需要记得他们活着时的样子,他们笑起来的样子。我觉得拥有新的恋人,过幸福的生活,是自己对他们的背叛。竹宫秋对我的迷惘应该也有所察觉了,虽然她从没有开口问过。
“我的母亲是福岛县人。”
有一天,我们在餐厅吃饭时,竹宫秋突然说道。她妈妈的老家,就在核事故后被认定为难以恢复区的镇子,现在自然是荒无人烟了。年累计放射量超过五十毫希,人只要在那里待一段时间,就有可能受到致命的伤害。
“我本来要去镇上的,结果途中遇到了临检,再往前就已经不让通行了。我只能把车停在那里朝镇子的方向看,眼前都是没完没了的山路。到底有没有放射性物质,凭肉眼当然是看不出来的。”
充满童年时期回忆的地方就这样被封锁了,大概再也无法进入那片区域了吧。妈妈的老家、那片养育自己的土地,都再也无法触及了。
“放射性物质啊,就好像妖怪一样呢。”
“妖怪?”
“有的人为了躲避放射性物质跑到很远的地方,有的人就完全无所谓。对人体的伤害也模糊不清,有人说有影响,有人说完全没事。即使如此,人们心中其实都怀揣着一种非常漠然的不安,还要逞强假装自己根本没为这种事担忧,让我想起《才没有什么妖怪呢》那首歌的歌词。”
说着说着,她就唱起了那首歌的其中一段。
妖怪什么的,才没有呢
妖怪什么的,都是假的
是睡糊涂的人
眼花啦
但是有一点,就一点点
我还是很害怕
妖怪什么的,才没有呢
妖怪什么的,都是假的
受地震和海啸的影响,炉心熔毁的福岛核电站散发出了大量的放射性物质。而我们既没有亲眼见过,也无法清楚地定义这对人体到底有怎样的影响。我们就这样漠然地怀抱着无形无影的不安生活着,一边说着应该没事吧,一边呼吸着空气。
“所有的界限都很模糊。大家对现实的认知都各有不同,对于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也只能靠自己判断。”
接着,竹宫秋这样说道:“朋友和恋人的界限就这样模糊下去,我觉得也挺好的。”
我发现自己不能再逃避了,下定决心向她坦白了对讲机的事,包括我的幻听、小光的声音和我不想忘记亡者的事,全都告诉了她。她从头到尾不苟言笑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