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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到达离家最近的车站时,已经完全是深夜了。雨总算是停了。因为车站很小,所以附近的道路也比较昏暗,只能看到乱停乱放的自行车和自动贩卖机。不,还有一样,一张我所熟悉的脸正望向这边。
“小野寺小姐。”
柳原宗司站在那里,一只手上提着蛋糕店的纸袋。他一直都在这里等我吗?还是去别的地方打发过时间,等我差不多快到时又回来的?
“可以告诉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吗?”
“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
车站旁边有一条河。我们透过布满锈迹的金属网俯视着河面。街灯的光亮随着水波浮浮沉沉。雨停后刮起的风中,夹杂着阵阵鱼腥味。柳原宗司开口向我讲述起来。
“那座研究楼里进行的是3D打印实验,使用多功能干细胞进行的3D打印。”
“多功能干细胞?”
“也叫作万能细胞。我们在那里印制人类的器官。”
他说那座被藤蔓包围的老旧研究楼内部,有一个巨大的羊水池。大概就是Y所说的那个水槽吧。水池周围有很多金属制的机械手臂,就是通过它们前端的探针,把多功能干细胞和人造骨骼等打印到羊水中。从很早开始就一直有用3D打印技术制造特定脏器的研究,而柳原所属的研究团队则将这种实验更推进了一步。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让羊水中形成结合了所有脏器的肉体,也就是打印出生命体。
追踪到标志性基因所在的细胞后,3D打印的针头会像编织衣物一样在羊水中不断将这种细胞复制堆积。而设定的程序会通过体外诱导,使多功能干细胞高速分化成目标细胞,完成后的生命体会在一个晚上之内被打印到羊水池中。
“为了缩短实验周期,打印的肉体体积也必须设定得尽可能小。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由电脑模拟输出的跟人体一模一样的东西。打印出的心脏真的能够跳动,骨髓能够制造血液,神经能够释放电流信号。我们的实验就是要打印出将这些全部结合在一起的活生生的人体。但是,到目前为止还不是很顺利。大多数时候,出现在羊水中的都是七零八落的东西。即使能够连接起来,也总会有地方不正常。”
该长眼睛的地方长出了几根手指,或者是肋骨内侧长出了脑袋。这样的印刷事故必须进行废弃处理。等到他们的实验结束,没有顺利变成生命体的东西就会被从羊水池中打捞上来,收集到一起,装进箱子里。以前,他的白大褂沾上血迹,也是从打印失败的肉体中喷溅出来的吧。
“昨晚的实验中,心脏没有打印成功。今天早上的时候,我们本打算等它停止呼吸了以后装箱,但它可能只是进入了假死状态吧,然后一定是在箱子里恢复了呼吸。那就是你听到的声音。”
我想起了那个从箱子里传出的细弱的呼吸声。
他说,以前焚化炉的工作都是由研究组里的人负责的,然而,大家渐渐变得不正常起来。在知道箱子里装着什么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总是不太好。所以,为了减轻组员的心理负担,最终决定让毫不知情的人来负责焚化处理工作。
我走上前去扇了柳原宗司一耳光。高个子的柳原,像个人偶一样呆呆地低头看着我。蛋糕店的纸袋还挂在他一只手上。一片漆黑的夜里,只能听到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
我质问他,打印出来的东西是否有生命。
“大多数在打印过程中就死了,顺利的时候,能够活一会儿。”
“那么有灵魂吗?”
“这要看怎么定义。只是现在,还没有人能够给出准确的定义。”
不过他是这么认为的。漂在羊水池中的那些,不过是多功能干细胞和人造骨骼结成的块而已,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如果不这样说服自己,那么无论是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是早起刷牙的时候,都会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被无尽的罪恶感吞噬。
“如果这项研究能够成功,小野寺小姐就可以成为母亲了。因为我们可以打印出带有自己DNA的婴儿。就算一定要怀孕后生产,也只需要把3D打印出的子宫移植进体内就好了。这个实验也是包含这方面研究的。只要复制打印出小野寺小姐的肉体,再把子宫摘除下来移植过去就可以了。人体对自己的器官是不会产生排斥反应的。不,连移植手术都不用做,直接在人体内打印特定器官也是可行的。”
我扑上去不停地打他,用力推了下他的胸口后,蛋糕店的纸袋飞出去不知落到了哪里。我懊悔地紧咬住嘴唇。我想要孩子啊。我能够理解那些想要孩子而不得的人的心情,所以,我包庇了他们的罪行。
炉内一旦点火,就会感觉到热度,能够透过厚重的铁门感到炉内灼热的火焰和将所有东西炭化的炙热,令我不停地冒汗。太奇怪,明明炉内的温度是被隔绝开的。
这是罪孽深重、恐怖至极的行为。然而那之后的一周时间内,我仍在不断地处理着那些实验的废弃物。我尽量不去细想那些装在箱子里的东西,却真的开始产生幻听了。每次炉内的火焰被点燃,我都会听到箱子中传出声音,非常细小的声音。该不会是在箱子里恢复了呼吸吧。以前负责焚化处理的研究组成员之所以变得不正常,就是因为渐渐能听到这种声音了吧。
那些从烟囱中升腾起来的烟,在我看来也变得不同了。直指青空的烟柱,仿佛是回归故里的灵魂。以前,柳原宗司也仰望着烟囱里冒出的烟发呆。他是否也带着同样的心情呢?我努力以自己的方式理解柳原宗司,然而还是不行。
我辞去了这份工作。当我向研究所表明自己的意愿后,他们马上就接受了。
最后一天,我收拾好行李后坐上了巴士。天空被厚厚的云层覆盖,树木在风中摇摆着枝叶。穿过研究所的正门,我首先向办公室走去,跟前辈打了招呼,感谢他能够介绍工作给我。
沿着方砖铺成的道路往前走,穿过大门,进入森林深处。道路突然变窄,植物形成了天井,如同产道一般令人感觉压抑。小路分成两条,我向焚化炉的方向走去。
如同教会般肃穆的空间,炉子已经做好使用前的准备工作。等待箱子运来的这段时间,我开始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有几本文库版小说和一些笔记用品留在了桌子的抽屉里,不知道他们决定了接替我的人没有。我这么突然地辞职,恐怕一时补不上人吧,短期之内一定又是研究组里的某个人来负责焚化处理工作了。
一阵嘎啦嘎啦的推车响声传过来。柳原宗司出现在打开的卷帘门入口。那个身着白大褂的高个子青年,长相还是一如既往,像极了切掉耳朵的著名画家。
“小野寺小姐,这个拜托你了。”
“嗯,知道了。”
他推着推车走到炉子前面,然后替我把箱子放到了台子上。交接完成。我们互相看着彼此,他开口道:“回去的时候,可以来跟我说一声吗?”
“不知道,应该直接就走了吧。”
“那这可能就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了吧。”
“是吧。”
柳原宗司的眼睛垂下去,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
“怎么了?昨晚熬夜做实验了吗?”
“嗯,稍微……那须川小姐上吊了。”
“那须川小姐吗?”
就是我刚来这边工作时,给我介绍焚化炉的女研究员。
“是吗?太可悲了。”
“确实很遗憾。”
这就是我跟他最后的对话。
柳原宗司推着推车,往研究楼的方向走了,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茂密森林的那头,我才开始工作。以往都是操作控制面板打开炉门,但今天这个最终日却不同以往,我先将台面上的箱子放到地上,然后掏出了藏在包里的工具—一把可折叠的锯、一把榔头和一把凿子。我要用这些把箱子打开。
塑料箱的盖子看上去是被黏合剂封住的。我把凿子的刀刃插进盖子和箱体的接缝处,然后用榔头敲打。至少最后这一个,我不打算焚化,而是要带回去,亲手为其建个墓。在远离研究所的其他地方,举行葬礼来寄托哀思。
打开箱盖的工作比我想的要难很多,即便用了凿子也无法扩大盖子和箱体之间的缝隙,甚至都没能将凝固的黏合剂削掉分毫。我也试过锯开,但就算拼尽全力到锯条都快断了,也还是无法留下哪怕一条口子。干着干着我已经满头大汗、疲惫不堪,平时没什么机会用到这些工具,一个不小心就被打滑的凿子弄伤了手指,血滴到了箱子上。我下意识地按住小腹,那个不能生育婴儿的小腹。
需要能够破坏箱体的工具,还有什么能拿来用呢?我四下寻找着。有了,我准备赌一把。
用控制面板打开了炉门,将箱子放入炉子内部。在没有关闭炉门的情况下,我开始点火操作。门设有焚烧开始后自动关闭的程序,但被我用椅子卡住了。木质的椅子夹在铸铁门扉中间吱嘎作响,却依然挣扎抵抗着。液晶画面上显示程序错误,怎么也点不着火,只好切换成手动模式。我的计划,就是用焚化炉来破坏箱子。
炉门大开的状态下,低频的振动传遍了整个炉体。火焰在炉内升腾,炙热与明亮四溢,朝着站在炉前的我涌来,令我大汗淋漓。我把手遮在眼前,眯起眼从指缝间看过去,监督着箱子燃烧的程度。塑料的外壳慢慢被火焰融化,开始变得焦黑,刺激性的臭味扑面而来。在箱子完全熔化之前,我停止了炉子的运转。
火虽然灭了,炉内却依然高温,没有时间等它冷却了,随时都可能有人来焚化炉这边,如果我干的事被发现,一定会立刻遭到制止。炉子前面有个临时搭载箱子用的金属台子,我把它横过来,边缘抵着腹部支撑住身体,然后上半身探进了炉子里。即使万分小心不去碰炉子的内壁,异常的高热还是刺痛了皮肤。整个箱子都在冒烟,散发着树枝燃烧的味道。我的手眼看就能碰到箱子边缘了。
突然下身一滑,我下意识用手撑了下炉子内壁。手掌立刻发出肉被烧烤时的尖细声响,我不禁失声惨叫。忍着烧伤的剧痛,我死死抓住箱子把它拖了出来,然后顺势向后摔倒出去。箱子也随我一起脱出了炉口,垂直掉到地上。
砸上地面的瞬间,箱子破裂开来,像摔碎的水果一样,从内部迸发出一股液体,混合了红色和黄色的水扩散开来形成了水洼。一阵药物的味道冲进鼻腔,还夹杂着一股仿佛是各种液体掺在一起的臭味。一坨坨的肉块也掉了出来。我知道,那就是个婴儿。即便他与正常的婴儿完全不同,我依然为这个孩子感到心疼。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收起来,装进了经过防水处理的书包,这样就不会有液体渗出来了吧。收拾好之后,我离开了研究所,连公寓都没有回,直接赶往老家所在的镇子。
* * *
“那项研究已经中止了,小组也解散了。据说那座叫作研究楼的建筑,连同焚化炉一起,全部被拆除了。”
我们站在能听到海潮声的大厅里说话。紧挨在图书馆旁边的地方种了柑橘类的树木,一打开窗户,就能闻到果实的香气。
“您还在写小说吧?”男人问。
“这事你怎么会知道?”
“柳原君给我讲了很多你的事。”
“有一阵子没写了。现在,在这边码码书也觉得挺开心的。不过,说不定哪天会再写吧。”
男人向我行了个礼,接着便转身走了。在他快要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出声叫住了他。
“为什么要特意到这里来?”
“柳原君一直都很担心你,看到你过得很好也就安心了。”
“他真的死了吗?”
我的心底还是有一丝疑虑。那些与这个研究相关的迄今为止自杀的人,实际上可能还活在别的什么地方吧,可能还在继续着那个研究吧,可能这个男人来找我,只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把研究相关的信息泄露给周围的人吧。然而男人最终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图书馆。他乘坐的汽车远去之后,图书馆的大厅内只剩下我。
我回去继续工作,推着堆满书籍的推车,在书架间移动。
听说我要回老家生活,妈妈非常开心,有很多相亲机会找上门来,我却还在犹豫。我站在打开的窗前,眺望海面,图书馆是小镇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坟墓就在那边。
没有墓碑,作为代替,我种了一些植物,选的是那个切掉耳朵的画家最喜欢的品种。向日葵已经开花了吧。我哭起来。远处有海鸥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