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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立体音响播放的音乐,我驱车来到郊外以北的地方,途中经过了一个咖啡店稍事休整,随后驶入了山脚下的森林,从这里开始便进入了植物园的领地。广阔的土地周围连绵着黑色的铁栅栏。既然平时都不对外开放,当然也就没有招牌和售票厅之类的了。
植物园的大门敞开着。我把车留在停车场内,徒步走了进去。园内充满着潮湿的空气,花草树木的味道让人有点儿透不过气。我的头脑中浮现出夏娃领着孤儿们,在植物茂密的小路上欢笑奔跑的场景。碎石子铺成的步道纵横交错着向远处延伸出去,四处散落着雕像。男女雕像的脸上都覆盖着青苔,还有些缺胳膊少腿的整个被草木所吞没。
据夏娃所说,园内有小河流淌,有槲寄生的隧道,有圆顶的玻璃房子,还有玫瑰花墙围成的迷宫。让我惊讶的是,传说这些全都是遵照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个人喜好所建的。
入口附近有一处管理楼样式的混凝土建筑,旁边还有仓库。我去看过了,里面没有人。本打算给比尔·该隐留个字条就走的,但想想机会难得,我决定在园内探查一下。
池塘中漂浮着睡莲。苍翠茂密的树木投下昏暗的影子,在水面上倒映出各式各样黑色、绿色的形状。在树林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个半圆形的建筑,那是巨大的玻璃温室。
温室入口有扇玻璃门。我推开门走进去,立刻听到了清晰的音乐声。一片空地将浓绿的植物划分开来。银发的高个子男人坐在木质扶手椅上。他的脚下放着一台唱片机,上面有张黑色的圆盘在旋转。男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他把叼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架在烟灰缸上。
“你是谁?”
他嘴里冒出的白烟,伴随着弦乐的音色,在植物的间隙中扩散开来。
“我在找叫比尔·该隐的管理员。”
“我就是比尔·该隐。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也不是警察,请放心。”
“那真是太好了。”
比尔·该隐耸了耸肩。他用来架烟斗的烟灰缸旁边散落着一些干枯的植物。这个男人抽的是大麻。我敢打赌,一定是他在这座植物园里哪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种的。
“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什么。你也来点儿吧。”
我接过烟斗,把烟吸进肺中。几秒钟后,我便沉浸在一种身体轮廓溶解扩散开来的轻飘飘的感觉中。大麻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暖、温柔。唱片机里流淌出的音乐声突然大起来,仿佛被我的皮肤吸收进去了一样。
“这东西真不错,让人犹如住在诗人的世界中。说起来,比尔·该隐,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是关于詹姆斯·伯恩斯坦的遗物。你说里面有很奇怪的东西是吗?”
“你是夏娃·玛丽·克罗斯的朋友吗?”
“你说的人体乐器到底是什么?”
他沉默下来。我们轮流用烟斗抽着烟,这让我们感觉彼此间有一种格外亲切的氛围。比尔·该隐怪笑着看向温室内的植物。玻璃天井中洒下美丽的阳光。
“之前,那孩子跟我说过,她的恋人是杂志记者。你是打算把这件事写进报道吗?”
“是又怎么样?”
“夏娃是个好孩子,心地很纯洁。”
比尔·该隐眯着眼睛,仿佛在看一样高贵的事物。
“如果你是夏娃的恋人,那我可以告诉你。”
这家伙看来非常喜欢夏娃,所以才决定给我一些优待。温室的空地中有一处喷泉,只是如今已经没有水了。我坐在喷泉池边,听着比尔·该隐的叙述。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跟亚历山大是兄弟。他在伯恩斯坦家做管家已经很长时间了,算是个沉默而有条不紊的男人吧。那样的哥哥,有一天竟然会惨白着一张脸跑来植物园找我。我还从没见过他那种样子……哥哥从伯恩斯坦家的高级轿车后座上,拽下来一个两只手才能环抱得过来的木箱,并且把它搬进了仓库。他托我保管一段时间,然后就匆匆忙忙赶回了宅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去世半年以后,夫人开枪自杀三天前的晚上。”
放在仓库里的木箱,据说有一个蜷缩的孩子那么大。箱盖被钉子封死了。他问过里面装着什么,可是亚历山大·该隐没有回答。之后就传来了伯恩斯坦夫人自杀的消息。
“那段时间,经常有警察出入宅邸,调查是否有他杀的嫌疑。我哥哥被叫去问了很多话,弄得我也心神不宁,怕会因为这个而惹上麻烦。”
比尔·该隐说着瞥了眼烟斗。他大概是担心警察一旦来植物园调查,就会发现自己在种这种东西吧。在这个州,大麻依然是违禁品。
“正好那个时候,哥哥打电话来,问我仓库里那个木箱还在不在,他想确认一下。我跟他说什么事都没有,他就放下心来。可我却突然对箱子里装着什么在意得不行。这种警察在宅邸出出进进的当口还特意打来电话,该不会是装了什么不能被警察发现的可疑物品吧。老实说,我早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让哥哥那么慌张了。犹豫了两个多小时以后,我决定把木箱打开看看。我一个个撬起上面的钉子,打开了箱盖。”
“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
比尔·该隐把烟斗放回了烟灰缸上。他高大的身体在扶手椅上蜷缩向前,脸上带着陷入沉思的表情,如同数学家面对永远也解不开的问题时那样皱紧了眉头。
“我当时就想给警察打电话。在那个瞬间,就觉得大麻什么都无所谓了。我的理性提醒自己,这种事必须报警才行。”
然而打给警察的电话最终还是被他哥哥阻止了。亚历山大·该隐在和弟弟通话之后,就立刻驱车前往植物园,并且刚好在比尔电话接通前赶到,一把抢走了弟弟手中的电话话筒。
“哥哥他不想让伯恩斯坦家的丑闻传出去,所以准备暂时把箱子放在植物园的仓库里保管一下,等那边的事情料理好,就把它烧成灰烬。相比之下,开枪自杀的夫人还更像个人一点儿。亲眼见过那种东西,却反而打算维护那个家族的名誉,这样的哥哥真是管家楷模。本来他好像是连我这个弟弟都不准备告诉的,但既然我已经把盖子打开,他也就不得不说了。”
“别卖关子了。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一架手风琴。”
“手风琴?”
“那就是遗物的真相。其他还有一些恐怖的照片、唱片和马戏团传单什么的,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乐器。”
比尔告诉了我,他哥哥和伯恩斯坦夫人发现这东西的原委。丈夫患肺癌离世后,伯恩斯坦夫人感觉自己也不能这样一直哀叹下去,于是开始整理先夫留下的大量遗物,然后没多久,就发现了那个。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书房里有个密室,而那间密室之内还有一个隐蔽的空间,他们发现里侧的板子是可以拆下来的。里面的大小刚好够存放一些物品,都是些有关个人兴趣爱好的收藏品,比如那些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丑恶的照片和各种随便一件都能证明詹姆斯·伯恩斯坦变态本性的东西。在这些物品的包围之中,还挂着一架奇异的手风琴,那是用人骨和木质零件组合而成的,风箱的部分糊着一块怎么看都像人类皮肤的东西。整体风格如同古董家具一样上档次,但细看之下,会发现装饰物中镶嵌着人类的牙齿。亚历山大·该隐将那些东西全部装进木箱运了出来。然而就在他打算将其处理掉时,发生了夫人开枪自杀的事,而自己的弟弟又擅自打开箱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我不禁摇了摇头。
“太难以置信了。真的有那种东西吗?该不会是你的幻觉吧?”
“那是真实存在的。我亲手摸过,还抱起来试了试。说也奇怪,竟然还带着温度,仿佛有血液流通一样,非常柔软,抱在怀里简直就像搂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孩子,感觉真是太诡异了。”
“你怎么能肯定手风琴上糊的那张是人皮呢?也有可能是猪皮啊?
“如果是保存了很多年的东西,应该已经干得像木乃伊一样才对啊。”
“说得没错。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那架手风琴是活的,仿佛是一个外形变成了乐器却依然勉强活着的人。窥视手风琴内部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在看生物的腹腔一般。”
听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等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耸耸肩说“骗你的啦”的那个瞬间。然而,他只是带着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渐渐沉默下来。烟斗依然架在烟灰缸上,笔直的烟柱从里面飘上来。温室中的植物们都在静静听着唱片机里的古典音乐。
“我说,能不能说清楚些,从哪里到哪里是你编的?”
植物园的管理员伸出一根食指,止住了我的话头。
“安静些。你听听这个音乐。”
我们一起将视线投向旋转的黑胶唱片。喇叭中流淌出的弦乐音色突然间混入了一丝人类的呻吟声。
“这个唱片是?”
“是我从老爷的遗物中偷出来的,里面收录的应该是一场人体乐器的音乐会。虽然这是我的想象,但总觉得演奏这首曲子的乐器,也是用人体器官做成的。而且,并不是一件死物,而是活生生存在的。乐器们在演奏的过程中,偶尔还会发出声音呢。就像刚才那样,乐器在一个瞬间醒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恐怖和快乐中扭曲着身体发出了声音。”
他又吸起了大麻,表情逐渐松弛下来,看起来柔和了一些,还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那架手风琴后来怎么样了?”
“被我哥哥处理掉了,浇上汽油后点了火。热空气穿过乐器内部,发出了惨叫似的声音。焚烧后的灰烬中仍然可以看到骨头,哥哥将那些收集起来后就消失了。也许他把那些扔进大海里了吧。哥哥再也不会回这座镇子了。我有这种感觉。”
“只烧了手风琴吗?”
“所有对伯恩斯坦家来说不光彩的东西都烧了,不过也还是有些留下来了。像那个木箱,还有摔碎的黑胶唱片,应该还放在仓库里。”
“我可以看看吗?”
“随你便。不过,给你个忠告,最好不要陷得太深。”
“我会留神的。”
我把比尔·该隐留在半圆形的玻璃温室内,自己一个人走了出来。穿过植物包围的小路,我走进了玫瑰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后,我终于来到了与管理楼排列在一起的仓库。啪嗒一声按下开关,点亮的白炽灯赶走了黑暗,眼前都是一些农耕用具和堆积在一起的肥料。
角落里有个木箱。亚历山大·该隐应该就是用它把遗物运来这里的吧。木箱大小跟比尔·该隐说的差不多,能放进车后座里,也够一个男人扛着来回搬运。
我朝里面看了看,箱子中塞着大量的锯末。为了确认里面还有没有残留下的东西,我只好把手伸进去翻找。在箱子底部,我找到了一些唱片碎片,同时感觉手指好像缠上了什么东西,拿起来仔细一看,是黑色的毛发。我立刻想起比尔·该隐所说的,糊手风琴的皮子上有一部分还长着黑色的头发,心中一阵恶心,连忙把那些毛发扯了下去。
我站起身,抬脚把木箱踹翻过去,箱子里的锯末全部撒在地板上。锯末当中有什么东西在白炽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原来是个四角形的薄镜框,闪光的是盖在上面的玻璃。镜框里装的只是一张马戏团的传单,样式跟内容都很普通。大约也是拜这一点所赐,才没有被焚毁吧。那我就收下了。我打开相框,准备把传单拿出来,这时才发现里面的夹板有两层,一个信封掉落在我脚边,它之前应该是夹在两侧夹板中间的吧。詹姆斯·伯恩斯坦并不是留着这张传单做装饰,而是为了隐藏相框中的这个信封。
信封口上如同中世纪一般被熔化的蜡封着,也就是常说的火漆,颜色是血一般的鲜红色。我拿出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上面用流畅的笔迹写着“致亲爱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
那是一张音乐会的招待券,上面画了去往举办地点的详细地图,却没有看到时间。信纸已经泛黄,看起来非常古老,我猜音乐会一定已经结束了,于是将其装进上衣内侧口袋,离开了植物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