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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原宗司到底有多喜欢我呢?他身穿白大褂站在葱郁森林中的形象一直留在我心中。休假时经常看到他在画素描,绘画似乎是他儿时的梦想。这么说起来,总觉得他有哪里很像文森特·凡·高,特别是那个用剃刀把自己的耳朵切下来送给妓女当礼物的男人的自画像。
“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德国旅行吧。”
有一天他突然说。
“嗯,好啊。去欧洲取材一直是我的梦。不过,为什么是德国?”
“凡·高的耳朵正在德国美术馆展出。”
“耳朵?不是真的耳朵吧?”
“某种意义上说,就是真的耳朵。似乎是凡·高的后人提供了活体细胞。细胞经过培养之后,用3D打印做成了耳朵的形状。”
凡·高的耳朵被放在浸满培养液的玻璃容器中展出,前面还放置了麦克风,让参观者可以对着凡·高的耳朵说话。声音会通过电脑转化为实时的神经刺激,传导给培养液中的耳朵。
在许许多多略微恶心的感觉中,我还是体会到了一点儿浪漫。被孤独的画家疯狂地切下的耳朵,象征着他的悲伤,将其复原然后对着它说话,也许真的能够治愈他的孤独。
死亡的孤独。
灵魂的孤独。
他自己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呢?
又或者,根本不会去想吧。
至今我也还是不明白。
我给柳原宗司打了无数的电话。焚化炉室冰冷的墙壁,打开的卷帘门入口,潮湿的树木间阴郁的颜色。电话接通后不久,他就赶过来了。打着雨伞的他出现后,看了眼地上的箱子,然后慢慢走向坐在椅子上的我。我立刻站起身,向后退去。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告诉我,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我都烧了些什么?”
“小野寺小姐,出什么事了吗?”
“我听到声音了。从箱子里发出的声音。”
“声音?”
他走到箱子旁边,把耳朵贴了上去,然后摇了摇头。
“什么也听不到。”
“我刚刚听到了,可能已经窒息了……”
没看到箱子上的透气孔,所以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憋死了吧。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小腹,那片曾经长着子宫的地方。柳原关切地看着我。
“你太累了,今天先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我一会儿买点儿甜品给你送去。”
这么说着,他把箱子抱到了台子上,然后操作控制面板,炉门向上滑起。我累了。也许真是这样。他把箱子推进炉内,炉门带着隆隆巨响关闭了。随着一阵低频的振动,焚化开始了。
柳原扶着我走回了主楼。我们在大厅分开,之后我一个人去了办公室,跟前辈打过招呼,得到了早退许可。前辈看起来非常担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摇了摇头,为了表现出没事的样子,还特意笑了笑,只是不知道看起来怎样。
我姑且走出了主楼,在玄关处撑开伞,抬头仰望着雨云。婴儿的声音还残留在我耳中,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那间焚烧炉的景象总在我大脑里挥之不去,如同《汉塞尔与格莱特》故事中的森林一样。我也是在毫不知情中被带进了一个遗弃小孩子的地方。雨滴激烈地敲打着地面,仿佛是在谴责世间一般。
我想起了前辈跟我说过的话。在那栋研究楼里工作的人有好几个都自杀了,而那个之前负责焚化炉的人也急着辞职跑了。我收起雨伞,回去找前辈,进了办公室,对前辈点点头,小声跟他说道:“有件事想拜托您。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前一个从这里辞职的人?”
用办公室的电脑应该能检索到这些信息。我也知道提出这种请求可能会受到责备,但是没想到前辈却点头同意了,当面就把查到的信息交给了我。也许是因为我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向人求救的落水狗一般吧。
当天我就采取了行动。我从研究所走到车站,然后乘上了电车。是因为累了,所以才会听到那种声音,柳原是这么说的。如果能够毫无疑虑地相信他那该有多轻松。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密集起来,电车驶入了城市中心。
出了检票口,我重新撑起伞,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滴着水的霓虹灯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穿过风俗街,眼前出现几栋老旧的公寓。我走进其中一间,乘电梯去往目的地楼层。
我确认了好几遍从前辈那里打听来的门牌号码,然后按下了门铃。
一个中年人答应着出现在玄关处。他看起来十分消瘦,脸色也非常不好。“是Y先生吧,可以稍微跟您聊一聊吗?”我这样问道,“您以前,是在某个研究所负责焚化炉的工作吧?”
他的脸一下就冻住了。我赶紧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研究所这个词令他十分紧张,但当他听说我是接替他负责焚化炉的人时,他的态度反而缓和下来。也许是认为负责焚化炉的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立场吧。
我们约好十分钟后在外面的咖啡厅见。我很快便找到了那家咖啡厅,是家桌椅破烂、看起来非常不卫生的小店。我和Y先生相对而坐,从我们的位置可以看到外面被雨打湿的地面。店员端上了咖啡,我们俩却没有一个人伸手碰杯子。
他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看到箱子里的东西。见我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有点儿失望。我也同样失望。因为他也没有看过箱子里面是什么。据他所说,家中有事而辞职的说法,完全是研究所那边撒的谎。他坚称自己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被迫辞职的。
Y负责处理送到焚化炉的箱子总共有半年时间。他和我一样也是由熟人介绍去的。每天都有人送箱子过来,而他负责焚烧。虽然他也对箱子里装着什么产生过好奇,但因为没有关系好的研究员可问,所以也只是默默地工作着。
想着研究楼里到底进行着何种实验,Y的好奇心不断膨胀。终于,那一天来临了。在方砖铺成的步道上散步时,Y捡到了研究员掉下的磁卡,那是可以进入研究楼的磁卡。虽然现在已经换成了虹膜识别系统,但当时好像还是使用的磁卡锁。Y便使用他捡到的那张磁卡,进入了研究楼。
研究楼整晚都在进行实验,不过留守的研究员就只有一两名。Y关好焚化炉的卷帘门后,就潜入了森林中,一直等到晚上,才走向研究楼。刷了磁卡后,正面出入口的锁就解除了,他得以进入楼内部。
按照窗户来数的话,他感觉应该是三楼,然而内部的楼板全都被拆除了,只在中心留下一个巨大的天井。无数的光缆铺在地上,柱子中间摆放着许多台电脑。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就在天井中心附近走来走去。四周都是药物味道,仿佛是冲鼻的臭味,又好像有点儿甜,时而还泛着酸,仿佛各种药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Y一边留心着不被人发现,一边在堆积的物品中移动,逐渐接近建筑物的中心。
那是一个大到足够让人在里面站着游泳的四方形玻璃水槽,搭载在基座上,周围还有灯光照明。金属的机械手臂包围在水槽四周,仿佛保护王座的卫兵。
有水滴滴落的声音。机械手臂把前端扎进了水槽中,溢出的水贴着水槽壁灌进地板上的排水沟内。水是淡淡的橘黄色。室内相当温暖。
啪嗒,啪嗒……
Y看到了漂浮在水槽里的东西,而他的行迹也随之暴露。因为他发出了一声惨叫,并且无法停止地一直叫了下去。水槽里的漂浮物,实在太过恐怖了。
咖啡店里与我相对而坐的Y,整张脸都凝固了。他继续说着。水槽里那个恐怖的东西因为痛苦而全身扭曲着,那是活的,大小就跟婴儿差不多。
研究员发现了Y,把他带到外面,给他打了镇静剂。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诊断说,他因为工作上的压力和工作时间摄入了酒精,产生了幻觉。他确实在等待焚化完成的期间喝过酒。Y被迫辞去了工作,研究所给他账户里打了一笔巨款,所以他迄今为止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不管怎么想,这种时候还是闭上嘴比较好。
我付了两个人的咖啡钱,跟Y告别,独自往家走。雨一直没有停。走向车站的时候,我才想到自己忘了跟他说我听到箱子里传出的那个声音的事。Y在研究楼里看到的浮在水槽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又或者,他看到的真的是幻觉,就像我听到的也是幻觉一样?或许是那个焚化炉本身会产生某种让人做噩梦的物质,长期待在那里,就会渐渐分不清梦和现实?所以才不让研究员们进行焚化工作,而是要从外面雇无关人员。我的大脑里不停盘旋着这些事。
电车载着我驶向我家所在的区域时,我收到了柳原宗司发来的信息,里面说他去过我住的地方了。他一直以为我真的在家休养,所以拿着我给他的钥匙,买了甜点上门去看我,然后却发现我并不在家,为此十分担心。
车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时不时地,可以看到外面的万家灯火。我给柳原回了信息,跟他说我马上回家,也说了自己去见之前在焚化炉工作的那个男人Y的事。对我来说,这是在表明决心,是在告诉他我在调查箱子里的真相,也是告诉他不要觉得可以蒙混过去。即使,这会造成我们两个关系破裂。
“我们谈谈吧。”
他回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