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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伯恩斯坦是什么时候得到这张招待券的呢?从信纸泛黄的程度来看,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是现在还能凭着这张招待券进门,就是说他拥有的是没有期限、可以反复使用的权利吧。
离近了看,这座房子说是贵族的城堡也不为过。玄关处同样站着戴面具的男人,我把詹姆斯·伯恩斯坦的招待券给他看过后,厚重的大门便打开了。明亮的灯光从室内倾斜出来,一直涌到门口。在入口处有人为我递上了黑色的外套和面具。面具是银色的,做成了一张哭泣的人脸的样子。看来这里是要着正装的。对我来说这样刚好,能够把脸和衣服都藏起来,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我是冒名顶替詹姆斯·伯恩斯坦来的,也就不会被赶出去了。我用外套包住身体,也把面具戴到了脸上。一进到屋内,浓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呛得人喘不过气的焚香,盘旋着升上了如同教堂一般高耸的天井。鼻腔内完全被这种香味塞满,就算附近放着腐败的尸体,恐怕我也闻不出来。墙上挂着一排排烛台,蜡烛光照出来的人影如梦似幻。客人们全都穿戴着面具和黑色外套。只不过每张面具的设计都不尽相同,有的是笑脸,有的是怒容,有的像是大象的脑袋,有的则是狮子的头颅,有的仿佛出自过气艺术家之手一般怪诞,有的上面绣着五彩斑斓的蝴蝶……
我伸长耳朵想听清那些客人的低语,却发现尽是些闻所未闻的语言。众人被款待以深红色的葡萄酒。只有在嘴唇贴近杯沿的时候,客人们的面具才会稍微掀起来少许,露出下巴附近的一小块脸。有人的嘴唇涂成青紫色,也有人涂成一片雪白。我还看到了聚在一起的贵妇们。她们没有戴面具,而是用黑布遮住了脸,布上绣着无数金色和银色的眼睛。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呢?詹姆斯·伯恩斯坦也是这个秘密俱乐部的一员吗?我一边观察着这些客人,一边朝屋子深处走去。为了回去后有东西可写,我得好好见识一下才行。必须在这里找到能够揭露詹姆斯·伯恩斯坦丑闻的确凿证据。大富豪连妻子都没有告诉过的另一面人生,就藏在这间大屋中。
宫殿般的奢华房间一个连着一个。墙上装饰的油画画框和屋子里摆放的沙发上都带有哥特风格的装饰。我一边走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些东西,以至于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戴山羊面具的男人。
“抱歉。”
“不用介意,请小心脚下。”
他是用熟悉的英语回答我的,声音犹如国家电台的播音员一般沉稳。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吧,他的声音给我这种印象。黑色外套包裹着他消瘦的身体,看起来比我还要更高些。我试着跟他搭话。
“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啊!”
“可不是吗?”
能够遇到一位懂英语的客人实在太幸运了。我很想通过他查清这个秘密俱乐部的内幕,但同时也要小心不能说错话,否则自己闯入者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来这边的时候,我不小心迷路了。”
“幸亏您及时赶到了。毕竟演奏一旦开始,就不允许再出入会场了。”
说话间我留心观察着戴山羊面具的男人,想看看有没有能透露他身份的细节。拜我脸上的哭泣面具所赐,别人完全看不到我眼睛在动,恐怕也感觉不到我在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从他脖子上的皮肤能够判断出对方是个白人,银色的头发,耳后有一颗痣。
“好啦,就快要开始了,我们也前往会场吧。”
戴山羊面具的男人看了眼墙上巨大的摆钟,然后说道。其他客人也纷纷向屋子深处走去。我混在人流中跟着移动,来到了一处剧院门厅似的场所。我在众多入口之中选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由那里进入内部。音乐演奏会场内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了。前方的舞台上垂着绸缎的帷幕。没有座位,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就连二层也站满了戴假面的人,正俯视着舞台。
天井上垂挂着车轮形状的大吊灯,上面点着一排排蜡烛,映照在人们的面具上,仿佛一张张面具从黑暗中浮出来了一样。出入口的门慢慢关闭之后,人们也止住了交谈,四周一片异样的寂静。
帷幕慢慢升起,原来乐团已经站在那后面等待着了。多么奇异的乐团。我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手中拿的是乐器。直到定睛细看,才明白过来它们各自具有的演奏功能。
我强忍住内心的震撼,控制着自己不要叫出声来。偷偷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所有人都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盯着舞台。
焚香发出的甜腻气味充斥着整个礼堂,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熟透腐烂的水果。烟雾缭绕之中,一个手持指挥棒的男人现身出来朝观众鞠躬行礼。他脸上戴着金色的假面。随着他挥动指挥棒,音乐响起了。
低音鼓第一个被敲响,仿佛乌云笼罩天空一般令人不安的低沉声音。那是两面绷着皮子的太鼓。放置太鼓的基座是白色的椭圆形。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两具人骨。绷在太鼓上的皮子,像是人类的皮肤。演奏者用木槌敲打着皮肤上腹部的位置,一次又一次,仿佛故意要使其承受痛苦似的。
管乐器的音色在低音鼓的对面响起,仿佛众神的光辉穿过乌云照射在大地上。管乐器大大小小有很多种,有的是用骨头组合而成,然后加上金属固定。演奏者们只在脸的上半部戴了面具,以便他们的嘴唇可以抵住乐器向里面吹气。空气在乐器内部奏响了不同的音色。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件人头陶笛。演奏者充满爱意地抱着陶笛吹气。那音色时而惹人怜爱,时而忧愁烦恼,仿佛是陶笛,正在与演奏自己的人交谈一般。
弦乐器的音色给音乐带来了命运般的色彩。我被其中发出提琴音色的乐器所吸引。听着提琴的演奏,心脏仿佛被什么抓挠着一样,有种想要发狂的感觉。这个声音我在哪里听过。没错,就是植物园的温室中,比尔·该隐吸着大麻听的那张唱片。
奇异乐团的演奏到底进行了多长时间,我实在无法准确把握,就如同梦中的人生,恒久亦是一瞬。醒悟过来时,我仍然入迷般地看着这场噩梦般的演奏会。恐惧心已经被麻痹,在音乐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甚至涌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最后的音符自会场中消失,寂静之后,戴面具的观众鼓起掌来。站在我旁边的山羊面具男贴近我耳边说:“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奏。”
“是啊,毫无疑问。”
帷幕又落下,恐怖的人体乐器与演奏者一起消失在另一边的黑暗中。掌声络绎不绝。嘈杂中戴山羊面具的男人对我说:“那么我们走吧。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特别的房间。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
我拍手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家伙改口重说道:“不,你不是他。对于使用别人的招待券冒名顶替偷溜进来的人,一定要进行处罚。”
“你什么意思?”
我做了什么暴露自己入侵者身份的事情吗?那家伙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伸过手来,一把扯掉了我脸上的哭脸面具。周围的观众一齐回头望着暴露了本来面目的我。
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决定逃跑,扒拉开几个裹着外套的人,向会场外面跑去。我在奢华的房间里飞奔,寻找着出口,沿路不断撞上其他客人,每次那些戴假面的脸都会盯着我看。感觉戴山羊假面的男人并没有追过来,然而有入侵者的警报已经传开。当我终于磕磕绊绊来到了距离玄关几步之遥的地方,还是被那些戴面具的男人抓住了。
我无法判断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房间里,因为头上蒙着黑布,身体也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负责审问我的是那个戴山羊假面的男人。虽然看不到,但凭说话的声音我也能认出他。我像得了过度呼吸症一般大口地喘着气,套在头上的布随着呼气一下下鼓起来。
“房子的主人心地非常宽厚。他说,只要你答应我们的条件,就可以放了你。但是如果你拒绝的话,就会尝到无法想象的痛苦,求死不得的永远的痛苦。”
我问他是什么条件,但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清话,胃液翻涌导致我呕吐出来,布料的内侧沾满了呕吐物,那些东西涌出喉咙从胸口一直流到腹部。戴山羊面具的男人却毫不介意。
“只要你肯奉献自己的爱。我们不会做什么坏事的。答应这个条件,很快你就轻松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奉献自己的爱?总之我为了逃离那个恐怖的地方,还是答应了。在宣读过一份契约书似的东西后,蒙着头套的我被人划破了食指,用流出的鲜血签下了名字。契约成立。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不知是自己晕过去了,还是被什么力量催眠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坐在汽车的驾驶座上,刚刚好像是脸贴着方向盘睡着了,那上面还留着我的口水。清凉的晨光穿过针叶树林,透过风挡玻璃照在我的脸上。真是一场奇怪的梦。汽车周围只能看到树木,没有任何宅邸的围墙或者石板路存在。想到那些都是梦,我安下心来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就咳嗽起来。车内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气味,似乎是胃液的味道。仔细一看,我的衣服上从前胸到小腹都沾满了呕吐物。
我发动引擎驱车前行,按照昨晚的记忆,应该有座桥能穿过针叶林中的河流,然而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座桥,最后只能开上沿湖公路逃离了出去。一想到脚下的土地依然连接着昨晚的世界就让我恶心,然而总算回到汽车旅店了。旅店的主人接待我时还是跟昨天一样的态度。我将留在房间里的行李拿上车,头也不回地驶离了小镇,只恨不能逃得更快一些。
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行驶时,我扪心自问。那真的是现实吗?巨大的房子,里面的人们,被演奏着的人体乐器,那些真的不是我睡着时做的梦吗?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会放了我呢?
刚过山道之后有个小村子,我在那边借了公用电话想打给夏娃·玛丽·克罗斯,然而她没有接电话。我连续一整晚都在往自己居住的城里赶,每当进入沿途的休息区,我就会试着给她打电话,却一直没能听到夏娃的声音。也许是她工作太忙没有回家吧。我丝毫不会怀疑她有别的男人,很不可思议,我就是这样完全地相信着她。
大概只有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能真正安下心来。由于过度疲劳驾驶,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我尝试了在各种时间段打电话给她,却依然联络不上,最后只能打到她上班的咖啡厅。我拿着休息站的公用电话话筒哀求似的拜托说,自己是在那边工作的夏娃·玛丽·克罗斯的朋友,能不能请她接下电话,然而她也不在咖啡厅。接电话的店员说,他们那里工作的人中没有我说的那个女人。也许她是有什么急事突然辞职了吧。但是对方回答,那边根本没有夏娃·玛丽·克罗斯这个人的雇用记录。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于是不肯罢休地追问,对面却挂断了电话,而且再也打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