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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五
我们原定在伊莎贝尔住的公寓会齐,先喝一杯鸡尾酒,然后出发。我比莱雷先到。我准备带他们去的那家饭店非常阔气,去那里吃饭的太太小姐无不打扮得珠光宝气,华丽异常。因此,我预料,伊莎贝尔为了不致相形之下黯然失色,自会收拾打扮一番。但是她却穿了一件朴素的呢外衣。
“格雷的头痛病又犯了,”她说,“他现在痛得很厉害。我不能够离开他。我已经对厨子说,她给孩子们吃过晚饭之后,可以出去,我必须给格雷做点儿东西劝他吃。最好你和莱雷两个人去吧。”
“格雷在床上躺着吗?”
“不,他犯头痛时从来不躺下。上帝知道,他就应该躺一躺,但是他硬是不肯。他在图书室里。”
那间图书室不很大,四壁镶有木板,棕色与金黄色相间,是埃略特仿照一座古老宅邸的房间布置起来的。镀金的格子门上着锁,书都被锁在书架里边,谁也无法取出来看。这样也好,因为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十八世纪的带有插图的黄色书籍。不过这些书一律用当代的羊皮书面,摆在一起整齐划一,很有气派。伊莎贝尔把我领进去。格雷弓背坐在一个大皮椅子上,身旁的地板上散乱地扔着一些画报。他双目紧闭,平时通红的面孔现在发灰发白。一眼可以看出他十分痛苦。他想站起来,我制止了他。
“你给他吃过阿斯匹林吗?”我问伊莎贝尔。
“过去吃过,但不起任何作用。我有个美国方子,也没有一点儿效果。”
“噢,不要发愁,亲爱的,”格雷说,“我明天就会恢复正常。”他强颜欢笑,“很抱歉,我成了个累赘。”他对我说,“你们都去布洛涅树林吧。”
“我连做梦都不会这样想,”伊莎贝尔说,“我明明知道你在受这么大的折磨,你觉得我能去寻开心吗?”
“可怜的女郎,我想她是爱我的。”格雷闭着眼睛说.
接着,他突然满脸苦状,你似乎可以看见那刺穿他头颅的刀割似的疼痛。门轻轻地开了,莱雷走了进来。伊莎贝尔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噢,我为你感到难过。”他说,同情地看了格雷一眼,“有什么办法解除他的痛苦吗?”
“毫无办法。”格雷说,眼睛仍然闭着,“唯一的办法是你们所有的人都快快活活地玩去,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自己认为这的确是唯一实事求是的办法,但我心想伊莎贝尔良心上过不去。
“让我看看能不能对你有所帮助,行吧?”莱雷问道。
“谁也无法帮助我,”格雷有气无力地说,“这简直是在要我的命,有时我乞求上帝,真的把我痛死也好。”
“我刚才说也许我能帮助你,是说错了。我的意思是,也许我能帮助你作自我帮助。”
格雷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莱雷。
“你怎么帮?”
莱雷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类似银币的东西,放到格雷手里。
“用手指把它牢牢地握住,手心向下。别和我作对,不要使劲,把钱握到你的手里就行了。我数不到二十,你的手就会自己张开,钱会从手里掉下来。”
格雷照他的话做了。莱雷坐在写字台后,开始数数。伊莎贝尔和我仍站着。一,二,三,四……他一直数到十五,格雷的手还是一动未动,接着似乎有点儿颤动。这时我感到他那紧握着的指头在松开。不过这只是印象,还不能说看得出来。大拇指离开了其余握着的四指。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各个指头都在颤动。当莱雷数到十九之后,钱从格雷的手里掉了下来,滚到我的脚边。我捡起来察看。这枚钱又重又粗糙,钱的一面是一个轮廓清楚的年轻人的凸面头像,我认出这是亚历山大大帝(尔)的头像。格雷诧异地凝视着他的那只手。
“我没有让它掉出来,”他说,“是它自己掉出来的。”
他在皮椅子上坐着,右臂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很舒服吗?”莱雷问。
“我头痛厉害的时候,坐在这里算是最舒服的了。”
“好,全身放松。要自然,不要做任何动作,不要有意抵制。我数不到二十,你的右臂就会从椅子的扶手上抬起,一直抬到手比头高。一、二、三、四……”
他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慢慢地数着,当他数到九的时候,我们看到格雷的手从扶手的皮面上抬起,速度很慢,只是依稀可见,一直抬到离扶手一英寸左右,然后在那里停了一秒钟。
“十,十一,十二……”
突然他猛地一动,整个臂膀开始缓缓地向上抬起,完全离开了椅子。伊莎贝尔有点儿害怕,抓住了我的手。我们感到奇怪。那不像是有意识的动作。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人们梦游,不过我可以想象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像格雷的这条臂膀的动作那样奇怪。看起来,动作似乎并非受个人意志所支配。我觉得,要是有意识地去抬那条臂膀,还未必能抬得那么缓慢,那么速度均匀。我似乎觉得,是与思想无关的下意识的作用在抬这条臂膀。这和汽缸里的活塞来来往往的缓慢运动相同。
“十五、十六、十七……”
莱雷慢慢地、慢慢地数着,像不能完全关紧的水龙头慢慢地、一滴一滴地往盆子里滴水。格雷的臂膀举啊,举啊,一直举过头顶。当莱雷数到二十的时候,它自己落到了椅子的扶手上。
“我没有有意举我的臂膀,”格雷说,“它那样抬起,由不得我。是它自己抬起来的。”
莱雷微微一笑。
“这没有多大意义。我只是认为这会使你对我产生信心。那枚希腊钱币呢?”
我交给了他。
“拿到你的手里。”格雷拿了过去。莱雷看了看自己的表,“现在八点十三分。六十秒后你的眼皮会非常困乏,你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接着就会入睡。你将睡六分钟。你会在八点二十分醒来,那时你的头就再不疼了。”
伊莎贝尔和我都一言不发。我们的眼睛望着莱雷。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凝视着格雷,但又似乎不是在看他;他似乎要看穿他,看到他身后的什么地方去。这一片笼罩着我们的寂静之中有一种怪异可怕的东西,宛如夜幕落下之后笼罩着花园里花卉的那种寂静。突然我感到伊莎贝尔的手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注视着格雷。他的两只眼睛闭上了。他的呼吸从容而均匀,他睡着了。我们站在那里,好像站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极想抽烟,但又不愿划火柴。莱雷一动也不动。不知道他的眼睛望着多远的地方。若不是他双眼睁着,你还会以为他处于迷睡状态。突然他从这种状态解脱了,恢复了平时的眼神,看了看手表。这时格雷睁开了眼睛。
“真怪,”他说,“我觉得我睡了一阵。”接着他站起身来。我看出他的面色已不再苍白得可怕。“我的头不痛了。”
“太好了,”莱雷说,“抽支烟,然后我们一起去吃饭。”
“这是个奇迹。我觉得精神好极了。你是怎么给我治好的?”
“不是我治好你,而是你治好自己。”
伊莎贝尔去更换衣服,格雷和我趁此机会喝鸡尾酒。可以看出莱雷不希望谈论刚才发生的事情,但格雷仍然要说。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一开始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本领,”他说,“我所以顺从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争起来怪心烦的。”
他不停地说着,描绘往日他犯头痛病时是怎么个样子,犯起来是多么痛苦,头痛过后身体又是多么虚弱。他不理解这次头痛过后他居然觉得像平时一样健康。伊莎贝尔回来了。她穿了一身我没见她穿过的衣服,这套衣服长达地面,上面是白色紧身衣,我想,是用马罗坎平纹绘做的,裙子是丝质的黑色薄纱,我觉得她肯定会给我们一行增添光彩。
马德里堡令人心旷神怡,我们都非常高兴。莱雷东拉西扯,讲话很有意思,以往我还没有见到他这样讲过。他讲得我们哈哈大笑。我心想,他是要我们忘掉他表演的那套我们想都想不到的本事。但是伊莎贝尔是个有主意的人。她毫不着急,莱雷要怎么样,她决心奉陪到底,但是心里却念念不忘要弄清楚这件怪事。当我们吃完了饭,在喝咖啡和甜酒时,她认为,莱雷酒足饭饱、畅谈快饮之后,不会再守口如瓶,那么固执,于是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盯住了莱雷。
“现在给我们讲讲你是怎样把格雷的头痛治好的。”
“你自己已经亲眼见到了。”他笑着回答。
“你这是在印度学的吗?”
“是的。”
“他一犯病就痛得要命。你觉得你能给他除根吗?”
“我不知道。也许能。”
“那就会使他的生活大大改观。他一犯病就四十八小时什么都不能做,在这种情况下他不能指望有一份像样的工作。如果他不能重新工作,他就永远不会快活。”
“我创造不出奇迹来,这你知道。”
“今天这件事就是个奇迹。我亲眼见到的。”
“不,那不是奇迹。我只不过往格雷老兄的脑袋里灌输了一个想法,余下的是他自己做的。”他转向格雷,“明天你干什么?”
“打高尔夫球。”
“明天我六点钟到你家,和你谈一谈。”他接着面带甜蜜的微笑对伊莎贝尔说,“我已有十年没有和你跳过舞了,伊莎贝尔。你愿不愿意看看我是否还会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