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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六
此后,我们常见到莱雷。第二个星期他天天来到他们住的公寓,和格雷一起在图书室里关上门待半个小时。看来,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在“说服”格雷不要再犯这种把人痛坏的周期性偏头痛,格雷像个孩子一样信任他。根据格雷给我介绍的一点情况来判断,我猜想,他是在恢复格雷那被硬生生摧毁了的自信心。大约十天以后,格雷又犯了一次头痛,而碰巧那天莱雷要到晚上才会到达。这次头痛不很厉害。格雷现在非常信服莱雷的妙术,他认为如果能把莱雷找来,要不了几分钟莱雷就会给他治好。但是伊莎贝尔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她打电话问我,我也不知道。后来莱雷终于去了,解除了格雷的痛苦。这时格雷问他的住址,以便需要的时候能马上叫他来。莱雷笑着说:
“打电话给美国运输公司,给他们留个话。我每天上午都给他们打电话。”
后来伊莎贝尔问我莱雷为什么不肯把住址告诉别人。她说他从前就不肯告诉别人,但之后发现他住在拉丁区的一个三等旅社里,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猜不出来。”我回答说,“我只能猜想这是由于一种想象,也许是完全空幻的想象。可能是一种奇异的本能促使他把自己灵魂上的一些秘密带回他的住所去。”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她有点生气地叫道。
“他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很随和、友好、热情,但是他给人一种超然的印象,仿佛他并没有把自己的一切无保留地暴露给你,而是在灵魂深处有所隐藏。这一点你没有看出来吗?我不知道使他超然于人群之外的东西是什么,是精神上的紧张,是秘密,是抱负,还是知识?”
“我从小就和莱雷认识。”她不耐烦地说。
“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一个著名演员在一个无聊剧里扮演一个角色,演得很成功。就像埃琳诺拉·杜丝(有)演出《女店主》一剧一样。”
伊莎贝尔把我的话思索了一阵。
“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们在一起时快快乐乐,我们觉得他和我们一样,和其他的人都一样,但是转眼间你却感到他像你吐出的烟圈,你抓他的时候,他却从你指缝里逃掉了。你觉得是什么东西使他变得这样怪呢?”
“也许是一种极其普通的东西,只是我们未加注意罢了。”
“举个例子吧。”
“呃,例如,善良。”
伊莎贝尔皱起眉头。
“我希望你不要给我讲这些玄虚的东西。我听了这些东西反胃。”
“是内心深处有点儿苦痛吧?”
伊莎贝尔长时间望着我,好像要看出我在想些什么。她从身旁的桌上取了一支香烟,点着之后,仰靠在椅子上。她注视着吐出的烟圈冉冉升起。
“你是否要我走?”我问道。
“不。”
我沉默了片刻,望着她,端详她那端端正正的鼻子和那线条清晰的下颚。
“你很爱莱雷吗?”
“废话,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爱过第二个人。”
“那你为什么嫁给格雷?”
“我不能不嫁人。他没命地追我,而且妈妈要我嫁给他。人人都说我甩掉莱雷是件好事。当时我很喜欢格雷,现在我仍然很喜欢他。你不知道他多么温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心地仁厚,对人体贴。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对吧?但他对我却一直像天使一样。我们过去有钱的时候,他希望我要东西,他好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买来,从中得到快乐。有一次我说,要是我们能有一艘游艇,坐着周游世界,会很有意思。如果我们不破产,他就已经买了。”
“照这样说,他这个人太好了,几乎使人不能相信。”我低声说。
“我们过去过得很愉快。为此我将永远感激他。他使我非常快乐。”
我看了她一眼,但没有说话。
“我想,我并不真正爱他,但是人们没有爱情也可以过得很好。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渴望得到的是莱雷,不过,我过去见不到他,也就不会真正感到痛苦。有三千英里的大洋相隔,爱情上的痛苦会变得完全可以忍受,这是你说的,还记得吧?那时我觉得这话玩世不恭,过于无情,不过实际情况的确如此。”
“如果看见莱雷就痛苦,你是否认为,还是不见他为好?”
“但是这种痛苦使人神往。况且,你也知道他是怎么个人。不定哪一天,他就像影子一样,阳光一照就消失,我们又要好多年见不到他。”
“你从来没有想过和格雷离婚吗?”
“我没有理由和他离婚。”
“你们国家的女人们只要想和丈夫离婚,没有理由也会离的。”
她笑了。
“你想,她们为什么没有理由也要离婚?”
“你不知道吗?因为,美国女人期望的是她们的丈夫尽善尽美,而英国女人只希望她们的管家尽善尽美。”
伊莎贝尔高傲地把头一仰,她的脖子没有抽筋,使我感到奇怪。
“就因为格雷口齿不够清晰,你就认为他毫无可取之处。”
“你这话说错了。”我急忙打断她的话,“我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颇使人感动。他非常钟情。当他望着你的时候,从他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多么深、多么赤诚地恋着你。他比你更爱你们的孩子。”
“我想你现在是要说,我这个妈妈当得不好。”
“相反,我认为你这个妈妈好极了。你使孩子们健康、快乐。你注意她们的饮食,使她们的肠胃有规律地工作。你教她们懂规矩讲礼貌,你读书给她们听,你叫她们祷告。她们病了,你马上给她们请医生,并且细心地照料她们。但是你可不像格雷那样把整个心都用到她们身上。”
“没有必要那样。我是个人,我也把她们当人来对待。做母亲的如果在生活中只为孩子们牵肠挂肚,会对孩子们有害。”
“我认为你完全正确。”
“实际上她们崇拜我。”
“我也看出来了。你是她们理想中的一切文雅、漂亮、奇妙事物的化身。不过,她们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在格雷身边那样舒服自在。不错,她们崇拜你,但是她们爱他。”
“他非常可爱。”
她说出这句话来,我很高兴。她性格中最使人感到亲切的特点之一就是,她从来不因为你把话说得赤裸裸的而生气。
“那次经济崩溃之后,格雷彻底垮了。一连几个礼拜他在办公室里工作到半夜。我常坐在家里,忧心忡忡。我担心,他由于没脸见人,会寻短见。你知道,他们父子为他们的公司感到非常自豪,他们向人们夸耀自己的正直无欺,夸耀自己料事如神。我们自己的全部家当丢掉了还不那么要紧,他一直过意不去的是,那些一向信任他的人们,都因为他而丢掉了他们的财产。他自恨当初为什么就不能看得准一些。我告诉他说,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但是怎么也劝不动他。”
伊莎贝尔从提包里取出口红,涂抹嘴唇。
“不过,这并不是我想对你说的。我们留下的唯一财产是种植场,我认为,只有叫格雷远走高飞,才有可能挽救他。因此,我们把两个孩子托给了妈妈,我们两个到种植场去了。以往他一向喜欢那个种植场,但是我们两人从来没有单独去过,我们去的时候总是带一大帮人,在那里过得非常有趣。格雷的枪法好,但是这次去那里他无心打猎。他常常一个人划只小船到湖荡里去,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在那里看水鸟。他常常顺着水渠来来回回地漫步,颜色淡雅的菖蒲夹道,头上只有蓝天一片。有些天,水渠里的水也像地中海一样蓝。他回来的时候,话往往不多。他只是说‘好极了’。但是我看得出他有什么感受。我明白,那里的美景、辽阔天地和一片幽静打动了他的心。日落前有一段时间,湖荡夕照十分可爱。他常常站在那里观看,无限欣喜。他骑马漫游那些寂静神秘的树林;这些树林像梅特林克(。)写的一个戏剧里的树林那样,阴森森的,一片寂静,叫人有些害怕。夏天有一段时间——最多半个月左右——山茱萸花开,桉树嫩叶初展,一片鹅黄嫩绿与西班牙苔藓的蒙蒙灰色相映,像一支欢乐的歌曲;大地开遍了大朵大朵的白色百合花和野杜鹃花。格雷不会表达他的感受,但他感到无限欣喜。他为景色的可爱而陶醉。噢,我知道我不会形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看到这么大的一个男子汉为如此纯洁、如此美好的感情所振奋,是多么令人感动!我简直想哭。如果天上有上帝的话,那时格雷已离上帝很近了。”
伊莎贝尔讲这些话的时候,感情有点儿激动,她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小心地擦去两只眼角的晶莹泪水。
“你是在把格雷浪漫化吧?”我笑着说,“我觉得你是把你期望格雷具有的思想感情,加到了格雷身上。”
“要是他身上没有这些思想感情,我怎么会看得出来?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不走在水泥铺的人行道上,如果不是沿街都有玻璃橱窗,里边展览着帽子、皮衣、宝石手镯以及镶金的化妆用品盒,我就远远不会真正感到幸福。”
我笑了,我们沉默了一阵。接着她又回到了我们原来的话题。
“我永远不会抛弃格雷。我们苦乐与共,共同经历得太多了。他完全依靠我。你知道,这使我有些得意,并唤起我的一种责任感。此外,还有……”
“还有什么?”
她瞟了我一眼,眼里闪着一种调皮的光芒。我觉得,她并不完全知道我是否猜到她心里想说的是什么。
“他在床上表现得非常好。我们结婚已经十年,他还像当初一样是个热情奔放的情人。你不是在你写的一个剧本里说过,没有一个男人对同一个女人的需求能超过五年吧?啊,你自己在讲些什么,你并不清楚。格雷现在对我的需求一如当年初婚。他这方面的表现使我非常快乐。也许你想不到,我是个非常喜欢性生活的女人。”
“你猜错了。我想得到。”
“好吧。这不是个讨厌的弱点吧?”
“相反。”我在端详她,“你十年前没有嫁给莱雷,现在后悔吗?”
“不后悔。那时要嫁给他的话,那就是发疯了。当然,如果我当时能知道今天所知道的一切,我会和他出去一起住上三个月,那时我就一劳永逸地把他彻底按照我的主意改过来了。”
“我想,你幸亏没有做这样的实验,不然的话,你会发现你为他所束缚,无法摆脱。”
“不见得吧。那只不过是肉体上的吸引。你知道,克服欲望的最好办法常常是去满足它。”
“你是否意识到你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女人?你对我说格雷有很强的诗一般的情趣,你还对我说他是个热情奔放的情人。我完全相信,这两者对你都很宝贵,但是,有件事情比这两者加起来对你都重要得多,你却没有对我说,那就是,你感到他是攥在你那美丽但不算小的手心里的。若是莱雷,你永远抓不住他。你还记得济慈(却)的那首颂诗吗?‘不能自抑的情郎啊,即使你如愿到手,也万万不可亲吻。’”
“你常常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差得远。”她的话有些刻薄,“女人要想掌握住男人,只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你是知道的。让我告诉你,重要的不是第一次和他睡觉,而是第二次。如果她在那次制服了他,她就永远制服了他。”
“你可确实得到了最不寻常的传授。”
“我处处留意,到处打听。”
“你的这条经验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非常风趣地一笑。
“从一个我在服装展览会上结交的女人那里听来的。售货员对我说,那个女人是巴黎最时髦的包养情妇,于是我就决心和她认识认识。她叫阿德里安娜·德特鲁瓦耶。听说过吗?”
“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的知识多么贫乏!她四十五岁,长得甚至不很漂亮,但是她的仪容却比埃略特舅舅的任何一位公爵夫人都要高贵得多。我坐在她身边,做出美国小姑娘不揣冒昧的举动。我对她说,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她那样令人羡慕。我告诉她说,她像宝石上刻的希腊美女那样完美。”
“你可真有勇气。”
“起初她态度有点生硬、冷淡,但我继续天真无邪地说了下去,她也就软化了。于是,我们就谈了一阵,谈得十分融洽。展览结束的时候,我请她哪天和我一起到里茨饭店吃饭。我对她说,我一向羡慕她那无比高雅的风度。”
“你过去见过她吗?”
“没有见过。她不肯和我一起吃饭,她说,巴黎人恶嘴毒舌,会把我编排进去。不过,她对我的盛情还是很感激的。她看到我嘴唇发抖、失望得要哭的样子,要我到她家里和她一起吃饭。她看到我受宠若惊的样子,拍了拍我的手。”
“你去了吗?”
“我当然去了。她住在富什街旁一座雅致的小房子里,伺候我们的管家活像乔治·华盛顿(家)。我在那里一直逗留到四点钟。我们披散了头发,脱掉了胸衣,谈了一通完全是女孩子们之间的话。那天下午我学到的东西,足够写一本书。”
“你为什么不写?这正适合《妇女家庭杂志》的需要。”
“你这个傻瓜。”她笑着说。
我沉默了片刻。我在追寻我的思路。
“我怀疑莱雷是否真的爱过你。”我脱口而出。
她坐了起来。她那令人喜爱的表情没有了,两只眼睛显得恶狠狠的。
“你说什么?他当然爱过我!你认为一个女孩子连别人爱不爱她都不知道吗?”
“噢,我敢说,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爱你。他和别的女孩子都不如和你熟。你们从小就在一起玩。他预料到将和你相爱。他具有正常的性本能。你们结婚看起来是很自然的事。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结婚并没有多大差别,结婚不过是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睡到同一张床上而已。”
伊莎贝尔怒气渐消,等着我往下讲。我明白女人们爱听人谈论爱情,因此就继续往下说。
“道学先生们想叫我们相信,性本能与爱情没有多大关系。他们常把性本能说成一种副现象。”
“副现象究竟是什么?”
“呃,有些心理学家认为,意识伴随大脑的活动过程,由大脑的活动过程所决定,但是它本身却不对大脑的活动过程产生任何影响。这有些像倒映在水中的树影,它不能离开树而存在,但对树却不施加任何影响。我认为,爱情可以不带激情这类说法统统是胡说;人们说激情消逝之后爱情仍可存在,他们所说的其实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别的东西,如友爱、慈爱、志趣相投和习惯等等。习惯尤其重要。两个人可能出于习惯而继续发生性行为,正如一到吃饭时肚子会饿一样。没有爱情当然也可能有情欲。情欲并不是激情。情欲是性本能的自然结果,并不比人类这种动物的其他机能更加重要。因此,女人们在自己的丈夫碰到合适的机会偶尔沾花惹草的时候,大可不必絮絮叨叨。”
“只有男人如此吗?”
我笑了。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得承认,男人这样干,女人也会这样干。唯一不同的是,男人干这类苟且的事情不动感情,而女人干这种事情就动感情了。”
“这要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想让我的话被这样打断。
“如果爱情不是激情,那就不是爱情,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激情不是由于得到满足而增长,而是愈不顺利愈强烈。济慈劝他那件希腊瓮上的画中情郎不要悲伤,你认为他是什么意思?‘你会永远地爱慕,她会永远地美丽!’为什么?就因为他没法得到她,不管他怎样疯狂地追求,她依然能躲开他,因为他们俩都被固定在那件可能不很精致的艺术品的大理石上。你对莱雷的爱和他对你的爱,像保罗和弗朗塞斯卡(都)之间的爱情及罗密欧和朱丽叶(之)之间的爱情一样单纯、自然。你们的幸运在于,你们之间的爱情没有成为不幸的悲剧。你嫁给了富有的人家,莱雷在世界上漂泊,想发现那些女妖塞壬(之)唱的是什么歌。你们的爱情里没有激情。”
“你怎么知道没有?”
“激情是不顾一切的。帕斯卡(激)说过,激情有它自己的道理,不过这些道理为理智所不容。如果他的本意和我所理解的一样,他的意思是:一旦激情支配了你的情肠,它就会编造理由来证明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牺牲,这些理由听起来不仅能自圆其说,并且还不可动摇。它会使你相信丧失荣誉完全值得,丢人现眼也算不了什么。激情是能毁灭人的。它毁灭了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说),毁灭了特里斯坦和爱索德(,),毁灭了巴涅尔和基蒂·奥茜(,)。激情如果不再有毁人的能力,那么,它也就死亡了。那时此人可能已万念俱灰,只感到年华虚度,自招羞耻,备尝可怕的嫉妒之苦,忍尽了令人难忍之羞辱;那时,他可能柔情耗尽,心思枯竭,而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只不过是一个一文不值的邋遢女人。”
我的这番议论还没结束,我就发现伊莎贝尔已不是在听我讲话,而是在回忆自己的往事。但是她接着说的一句话依然使我吃惊。
“你认为莱雷还是个童男吗?”
“亲爱的,他已经三十二岁了。”
“我断定他还是个童男。”
“.你怎么断定的?”
“这类事情,女人凭直觉就可以知道。”
“我认识一位年轻人,他骗了一个又一个美貌女郎,他对她们说,他从来没有失去过童贞。他就靠撒这种谎,交了几年桃花运。他说,这办法非常灵。”
“我不管你怎么说,我相信我的直觉判断。”
天色渐晚,格雷和伊莎贝尔要和朋友们去赴宴,她得换衣服。我闲着没事,在惬意的春天黄昏中顺着拉斯柏伊街漫步。我从来不怎么相信女人们的直觉,她们的直觉和她们的愿望十分吻合,因此我觉得不可信。我想起在和伊莎贝尔作这番长谈时最后说的那些话,不禁笑了起来。这使我想起了苏珊·鲁维埃。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她了。不知道她是否有空,如果有,她也许愿和我一块去吃顿晚饭,看场电影。我叫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叫司机开往她住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