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夜深了。人已经稀少，只有几张桌子旁坐着人。那些无事可做到这里闲坐的人们都已经回家去了。那些看过戏、看过电影之后来这里稍事吃喝的人们已经离去。时而也有些零零星星的晚来客人走进店来。我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和一个粗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那个高个子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英国人。他长着一副长脸，精神不振，波浪形的头发已变得稀薄，英国知识分子的头发大都是这个样子。一眼可以看出，他有着一种许多人共有的幻觉：当你在国外的时候，你原来在国内认识的人见面时会认不出你来。那个粗鲁的年轻人叫了一大盘子夹肉面包狼吞虎咽，他的同伴以愉快的仁慈的眼光看着他吃。多么好的胃口！我看见了一个虽不知其名却识其面的人，因为我们在尼斯时曾经同在一个理发馆里理过发。他身材粗壮，上了点年纪，头发花白，一张膨胀起来的红脸，眼睛下边是两个大眼泡。他是美国中西部的一家银行老板，经济危机发生之后为了逃避调查离开了故乡。我不知道他是否犯了法，即使犯了法，大概牵扯不大，当局犯不着费那个周折去引渡。他作风浮夸，那股假殷勤劲儿像个末流政客，但两只眼睛却惊魂未定，闷闷不乐。他永远不十分醉，也不十分清醒。他总有娼妓和他混在一起，而这些娼妓显然是想尽办法把他的钱哄到手。他现在是由两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妇女陪着，这两个女人在毫不掩饰地愚弄他，而他呢，憨笑着，对她们的话是半懂不懂。放荡的生活！我心里在想，他要是不逃出来，就在家里吃点苦头，是否比现在还好些。一旦女人们把他的油水挤干，那他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跳河，或者服安眠药。

在两点到三点之间，顾客稍有增加，我想，各家夜总会都在关门了。一群年轻的美国人溜达进来，酩酊大醉，大喊大叫，但很快就走了。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两个面色忧郁的胖女人，身穿紧绷绷的不男不女的衣服，并排坐着，板着脸一声不响地喝威士忌和汽水。一群身穿夜礼服的人进来晃了一下，这些就是法语所说的gens du monde(e)，他们显然是在作夜间漫游，现在已经结束，想找个地方吃点晚饭。他们来了又走了。一个小个子男人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衣着素雅，面前摆着一杯啤酒，坐在那里看报，已经足足有一个小时了。他留着整洁的黑胡子，戴一副夹鼻眼镜。终于来了一个女人，和他坐在一起。他板着脸对她点了点头，我猜，她让他等这么长时间，他心里窝火。她很年轻，穿戴不够体面，但却是浓妆艳抹。她样子非常疲倦。过了不久，我看到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件东西交给了他。他看了一眼，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我听不见他在对她讲些什么，但从她的样子判断，他一定是在骂她，她好像在做解释。突然他探过身来，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她叫了一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场纷乱惊动了经理，他走过来看出了什么事情。他好像在对他们说，要是不懂规矩，就滚出去。那个姑娘反而与他吵了起来，叫他别管闲事。她嘴里不干不净，并且尖声大嗓，每个字人人都能听见。

“他打我耳光是因为我该打！”她叫道。

女人们，嗨！我一直认为，你要想靠女人卖身来养活自己，你必须身材魁梧，衣着时髦，有些床上的本事，并且动不动就掏出枪、亮出刀来。没有料到，这样一个又瘦又小的人物，样子像个律师的文书，居然在这样大有人满之患的行业里站得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