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鄂容安来求见平郡王,递上一封鄂尔泰“巡边”到了太原所发的信,据鄂容安说,他父亲特为指示,要他到王府当面呈递,勿为人知。
这就意味着信中所谈之事,必不能为外人道。拆开一看,更令人意外,鄂尔泰希望平郡王能派一名亲信,由京南下,在他由太原到保定途中相晤,有事相谈。
谈些什么呢?平郡王简直无法揣测,他只得把方观承找来,将信拿给他看,问他该如何办。
“王爷预备派谁去?”
“那还用说吗?自然是请你辛苦一趟。”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为了保守秘密,方观承告了病假,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连随从都不带,出京步行到良乡,才雇了一头骡子,循官道南下。
方观承行路的经验太丰富了,打定主意“放夜站”——夜行晓宿。一则时逢盛暑,“放夜站”比较凉快;再则亦是避人耳目,经过保定时,更加当心,因为有直隶总督李卫手下的眼线,密布城厢内外。
当然到了地头,第一件事是打听鄂尔泰的行踪,其实亦不须打听,当朝宰相,视师回京,地方官办差视作一件大事,方观承只消到驿站去看一眼,心里就有数了。
这天到了正定府,方观承就不必再往前走了,因为自山西到直隶,如果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井陉,正定府是必经之地,在这里一定可以等到鄂尔泰。
找了家客栈,洗脸抹身,草草果腹,方观承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午后起身,吃了饭上街闲逛,到得西门,只见有个佐杂官儿带着一批工匠差役,正在打扫房屋,挂灯结彩。方观承心想,这大概就是替鄂尔泰在预留公馆了。上前一问,果不其然。
于是方观承就在附近找了家茶馆,拣临街的位子坐下,闲坐喝茶,观望动静。不久,只听鸣锣喝道之声,自东而来,到得近前看清“高脚牌”上的官衔,方知是正定知府。这么热的天,知府出城干什么?自然是去迎接鄂尔泰。
意会到此,方观承坐不住了,回到客栈,换了官服,取出预先备好的手版,还有最要紧的是,一封平郡王的亲笔信。然后请店家雇来一乘小轿,复回西门,鄂尔泰行馆门前,已是轿马纷纷,其门如市了。
方观承在远处下了轿,自己持着拜匣到门上问讯,来接待的是一名典史,看方观承戴着金顶子,是与知县品级相同的七品官,便打了一躬,开口问道:“大老爷尊姓?”
“我姓方,从京里来,要见鄂中堂。”
“鄂中堂刚到不久,不知道见不见客,等我来问一问。”
那典史去了不久,找来一名穿蓝布大褂而戴着红缨帽的中年汉子,开出口来是京片子,方观承便知是鄂尔泰的贴身跟班,当下便将拜匣递了过去说道:“我姓方。这拜匣里有我的手版,还有一封信,关系重要,请你面呈中堂,我在这里听回音。”
听差答应着去了,隔不多久,便有回音:“中堂交代,知道这回事了,请方老爷晚上再来。”
方观承便先回客栈休息,到得天黑再去,等到二更时分,知府知县相继辞去,才见着了鄂尔泰。
鄂尔泰穿的是便衣,一袭蓝绸大褂,一见方观承,先就拦阻他行大礼,“老弟千万不必客气。”他说,“我久仰老弟是孝子,苦行可敬。”接着又问,“平郡王身子好?”
“前一阵有点儿感冒,最近好了。平郡王也很惦念中堂,溽暑长行,为国宣劳,特为嘱观承致意,请中堂保重。”
“多谢平郡王。”鄂尔泰说,“咱们院子里坐吧,凉快些。”
院子很大,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洒过清水,暑气全收,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下,设下竹几凉床,另外摆一张方桌,桌上摆满了瓜果茶汤。鄂尔泰似乎跟方观承格外投缘,唤听差取来一件熟罗长衫,坚持着要客人换下官服,舒舒服服地纳凉聊天。
“恭敬不如从命,观承只好放肆了。”他大大方方地在下首坐了下来,静等鄂尔泰发话。
“令曾祖的《滇黔纪闻》我拜读过,颇得其益。才丰命啬,如之奈何!不过,古今盈虚是一样的,府上四世奇冤,剥极必复,老弟好自为之!”
看他如此恳切,方观承听到“四世奇冤”这几个字,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急忙站起身来,垂着手说:“中堂的训诲,绝不敢忘。”
“请坐,请坐。”鄂尔泰摆摆手说,“老弟平时常看哪些书?”
“常看的是两部书:一部是《读史方舆纪要》,一部是《天下郡国利病书》。”
鄂尔泰肃然起敬地说:“爱读‘二顾’之书,足见老弟留心经济实用之学。我倒有几点要请教——”
二顾是指作这两部书的顾祖禹与顾亭林,尤其是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被称为千百年来所未有的“奇书”,鄂尔泰也很重视这部书,但他足迹虽广,考察却不如方观承来得细微切实,所以一谈之下,许多疑问都得到了满意的解答,胸怀一畅,有个想法也改变了。
这个想法是关于平郡王的。这一次视师回京,顺便巡边,处处让他觉得这个仗打不下去了,但既要收束,又不能伤朝廷的面子,不是件容易的事。主持其事的人,第一要平正通达,实心任事;第二要年轻力壮,吃得起苦,这倒还是容易找,难的是必须亲贵中去物色,否则地位威望都不够,何足以将将?尤其不易的是,这样一个亲贵,还一定是要皇帝所信任,能寄以专阃的,不然万里之外,何能事事请旨。
一路思量了来,只有平郡王是最适当的人选,他请平郡王派个心腹来,意思是要转达一个口信,问平郡王愿意不愿意出任艰巨。而此刻,他的想法改变了,实在也不是改变,只是进一步打定了主意。
“讨伐准噶尔,现在看来,确是一大失策。这个仗不能再打了!四年以来,军需浩繁,劳民伤财不说,只怕钱打完了,人也要打完。”鄂尔泰不胜感慨地说,“我算了一下,阵亡跟被俘的三品以上大员,不下二十五人之多,大都是一时之选的将才。唉!‘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不成,又何况成者不止一将!”
言外之意非常明显,伤亡的士兵必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方观承很沉着地点点头说:“想来中堂对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必已成竹在胸了。”
“是的,我通前彻后想过,眼前只有一个人能收拾这个局面:平郡王。”
方观承顿觉血脉贲张,有种无可言喻的兴奋,但兹事体大,他觉得应该极端慎重,因而不做任何表示,只是紧闭嘴、乱眨眼,全神贯注地倾听。
鄂尔泰便细谈何以平郡王是唯一堪任此艰巨的人选,然后又说:“我一到京,宫门请安,皇上就会召见;一定要问到如何收束,我想举荐平郡王代顺承郡王去主持全局。这件事我不便先跟平郡王商量;恩出自上,用人的权柄非臣下可得而操。这一层,务必请老弟代为委婉解释。我想,平郡王有老弟在大营替他掌书记,必能建此殊勋。”最后一句不是客套,是他心里的话,也就是使他改变想法的唯一原因。
“中堂谬奖了。”方观承恭恭敬敬地问道,“中堂还有什么话,要观承带给平郡王?”
“请转陈平郡王,这件事除郡王跟你我以外,没有第四个人知道。”
意思是要严守秘密,方观承当然明白,很郑重地说:“中堂请放心。观承可以替平郡王担保,未见上谕以前,不会告诉任何人,连张中堂在内。”
不过,这一下倒提醒了方观承,有一层来时所没有的顾虑。南下时夜行晓宿,既无行李,又无随从,绝不会有人想到这么个短小瘦弱、貌不惊人,像个落魄游士的中年汉子,会是诸侯的上客。但七品衣冠,已在宰相行馆门前亮了相,李卫的逻卒少不得会打听,一得实情,飞报李卫,这一路回去,行踪必受监视,岂非麻烦?
想到这里,便即说道:“有件事得回禀王爷,观承这一次来,请的是病假——”
等他把话说完,鄂尔泰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所顾虑的就是李卫。他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自己有什么主意?”
“有两个主意:一个是我今天晚上就动身回京,等李制军接到报告,我已经过保定了;再一个是索性表明了办,观承既是内阁中书,又在军机处行走,两处都是中堂的属下,只作为有公事来跟中堂回禀,那就不管李制军说什么,也不生关系了。”
鄂尔泰一面听,一面不断点头,“这两个主意都可以行,不过,”他说,“今晚就走,似乎太辛苦了。”
“这一点请中堂不必顾虑,观承是习惯了的。”
“话虽如此,我心里到底不安。”鄂尔泰心里在想,特召方观承来问公事,本来算不了什么,但如有人问一句:是什么要紧公事,等不到回京,要远召军机章京赶来当面交代?这话就很难回答了。
沉吟了一会,鄂尔泰定了个主意,“这样吧,还是表明了办,我派人送你回京。”他又问说,“最近苗疆的情形如何?”
苗子是在大兵监临之下,一时屈服,方观承便将最近一阵云南督抚的奏报,约略说了些。
鄂尔泰静静听完,开口说道:“我有封信请你带回去,面致平郡王。”接着又问,“你住在哪里?”
“住在招贤客栈。”
于是鄂尔泰将听差唤了来交代:“告诉他们派人到招贤客栈,把方老爷的行李取来,付了方老爷的账。”
这夜,方观承便留在鄂尔泰行馆,闲谈到深夜,方始归寝。第二天一早起身,听说鄂尔泰写了一夜的信,到天亮方睡,忖度非近午不能起身,只好耐心等待。约摸午牌时分,鄂尔泰将方观承请了去,面交一封致平郡王的信,另外送了一百两银子的程仪,派一名姓陈的把总,带四个兵送他回京。
出行馆一看,已备好一辆骡车,方观承急于赶路,愿意骑马,黄尘漠漠中,按着站头“驰驿”,第二天下午就到了保定,直投驿站,解衣磅礴,正在井台边擦身洗脸时,只见陈把总带了一名戴着红缨帽的差人,匆匆而来,看到方观承便站住了。
“是找我吗?”
“是!”
“好!等我穿上衣服。”
方观承回屋子换了便衣,陈把总已将那人领了进来,先递上名帖,然后请了安在一旁站着等。
展开名帖一看,上面写的是“教愚弟李卫拜”,方观承不由得诧异,“我姓方。”他说,“从未见过你们大帅,你弄错人了吧?”
“没错!大帅让我带着名帖来见方老爷,给方老爷问好。”
“不敢当。”方观承问道,“大帅还有什么话?你一起都说了吧!”
“是。”那人答说,“大帅让我请问方老爷,在保定是不是有一两天耽搁?倘或明天一早就走,大帅说,是不是能劳方老爷的驾,请到衙门里见一见面,轿子就在门口。”
轿子都已经派来了,不容方观承再做任何考虑,“我明天一早就走。大帅要见我,我也该给他去请安,你请在外面等一等。”他说,“马上就走。”
于是方观承换了官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总督衙门,在二厅下轿,只见西面一条甬道上,人来人往不绝,便知李卫的签押房在何处了。
李卫的签押房很大,是一座大花厅。因为他这个封疆大吏,有两点与众不同:一是寻常督抚,官厅接见僚属,花厅延接宾客,签押房只看公事,各不相涉。而李卫喜欢事必躬亲,抓来江洋大盗或者形迹可疑,而涉嫌案情又比较重大的人,每每在交首府首县之前,先亲自审问一番,那就得有个问案的地方。
其次是位至封疆,细务都交有司,经常所见的僚属,不过藩臬两司,以及送往迎来,负有专责的首县等人而已,李卫却因特重捕盗及查察奸宄,常为了机密之故,须对实际下手之人,面授机宜,因而每天所召见的人很杂很多,非花厅不能容纳。
这天李卫也是先审问了一个据说有“妖言惑众”之嫌的走方郎中以后,方始将方观承请了进去。“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方观承又在机要之地,所以彼此品级虽差了一大截,李卫仍是穿了亮纱袍褂接见,而且一再请客人“升匟”,方观承谦辞不得,在下首坐了。
称呼显得很亲密,叫“方二哥”,但话中带刺,“方二哥是哪天到正定的?”他说,“既不来看看我,亦没有要驿马,未免见外了。”
“大帅言重了!”方观承答说,“炎夏不敢惊扰,而且官职卑微——”
“啊,方二哥,你错了,你错了!”他抢着话说,“内阁中书称为‘中翰’,清要之职,不论官的大小。至于在军机上行走,与重臣同参密勿,更不能说是‘卑微’。方二哥你失言了。”
看他有意拉拢,方观承又何须争辩,当下连连应道:“是,是!”
“方二哥是特为去见鄂中堂的?”
“是!”方观承守着言多必失之戒,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跟鄂中堂谈了些什么?”
单刀直入相问,加上他那仿佛咄咄逼人的眼神,方观承大起警惕,实话不能说,不实的话也不能说,否则他密折奏上,皇帝查问,他跟鄂尔泰之间,两不接头,麻烦就大了。
于是,他先接一句:“很多。”然后装作话很多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想停当了才开口,“都是谈苗疆的事。”
“喔,”李卫又问,“总还谈了些别的吧?”
“是的,鄂中堂谈了些西陲的见闻。”
“他的意思怎么样,是打算往下打呢,还是设法收拾残局?”
“这,观承就不知道了。军国大计,鄂中堂怎么会透露?”方观承接着又说,“照我看,鄂中堂恐怕亦没有成见,如此大事,自然要靠庙算。”
接着,方观承便将鄂尔泰所谈,无关紧要,或者事成过去,说亦不妨的前方见闻,转述与李卫,作为敷衍。
这时听差来摆桌子,开点心,一共八样,甜咸各半,冷热皆有,而且制作相当讲究,可见是早备下的,不是有客来了,临时张罗之物。方观承心想,李卫有清廉朴实之名。清廉或许是真的,总督的“养廉银”甚丰,不必贪污才能享用这样的点心,但每天常备这样的点心,怎能说是朴实?
“方二哥,你看地方上的情形如何?”李卫一面挟了个松仁枣泥卷子给客人,一面说道,“请直言无隐。”
“大帅的治绩,观承见得多了,入境即知,观承敢于‘放夜站’,就因为地方平静,不必怕强盗之故。”
“原来方二哥你到正定是放的夜站。莫非,这也是——”李卫开玩笑地说,“微服过宋?”
孔子“微服过宋”是因为宋国的贼臣桓魋要杀他,悄然走避。李卫大概也发觉他自己的这个玩笑,开得不但过分,而且荒唐,因而话一说完,立即哈哈大笑,当作一种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表示。
既然如此,方观承自不必再理会他的这句话,不过心中恰有些惊疑,不知是不是李卫动了杀机?果真有此无意流露的真心,那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一时无法去细作思量,吃罢点心,从容告辞。刚回客栈不久,李卫派差官送来一个食盒、一个一品锅、四样点心,另外还带了话:李卫请方观承明天上午再去一趟,有话要谈。
方观承开发了赏封,也带回一句话去,明天上午一定到。然后取出来二两银子,向陈把总说道:“明天不必赶路,又难得有总督衙门送的菜,我跟弟兄们一起吃顿犒劳,请你叫人去买几瓶好酒来。”
陈把总踌躇了一会,赔笑说道:“你老犒赏弟兄,不能不识抬举。不过,粗人上不了台盘,你老要跟他们一起吃,反害得他们浑身不自在,饭都吃不下。这是何苦!我看算了吧!”
“你这倒也是实话。”方观承说,“这样吧,一分为二,一半给他们,一半请你陪我吃,你看好不好?”
“这哪里还有不好,我替弟兄们道谢。”说着,陈把总垂手请了个安,笑嘻嘻地自去安排。
这夜月明如水,方观承与陈把总便在露天下喝酒。陈把总很健谈,自道原在步军统领辖下的“巡捕五营”当差——步军统领如今是鄂尔泰的胞弟鄂尔奇。他是翰林,出身比鄂尔泰好,但能做到户部尚书步军统领,却完全是皇帝爱屋及乌,推鄂尔泰之恩而来。
“去年中堂出京,跟三爷要几个人使唤,三爷把我也派在里头,这一趟苦是吃了,见识可也长了。”陈把总接下来便眉飞色舞地,大谈此行所经历的种种奇遇。
方观承却无心听他,他听陈把总管鄂尔奇叫“三爷”,又特为派给鄂尔泰差遣,可想而知是他家的厮养卒。因此,想起京中传说,李卫与鄂尔泰不和,不知其故何在,如今倒不妨问一问陈把总。
于是,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时,方观承低声说道:“听说你们三爷跟李制台不和,有这么回事没有?”
“怎么没有?”
陈把总的声音很大,方观承赶紧拦阻,“轻点,轻点!”他向后面看了一下,幸喜在纳凉的人都不曾注意,当下埋怨似的说,“你莫非不知道李制台的密探很多?”
陈把总怎么不知道,他吐一吐舌头,压低了声音:“早就不和了。”
“为什么?”
“也不止一桩两桩。方老爷知道的,步军统领衙门管的事多,当然也抓强盗小偷。有时抓了来一问,供出来是在直隶那一处作了案,逃到京里来的,我们这里去公事查案,李制台觉得扫了他的面子,只派人来要提人犯不提问他的案情。我们这里自然不给,像这样的事多了,怎么能不结梁子?”
“还有呢?”
“多得很呢!”陈把总一面饮嚼,一面含糊不清地说,“京里抓住了强盗、小偷,窝家在别处,天津、涿州,我们这里派了人去搜底,李制台不许,说要搜要查,该他派人。方老爷,前两年李制台在浙江,派人到南京、扬州去办案,你老总该知道吧?”
“知道。”
“那么,方老爷你倒想,他可以到别人的地方去办案,我们为什么又不能?”
“这——”方观承心想,如果答他一句“人家越境捕盗是奉了旨的”,这一来话就说不下去了,因而不做表示地说,“嗯,嗯,你再说下去。”
“他也派人到京里来办过案,人生地不熟,没有抓住人,诬赖我们把他要抓的人放走了。方老爷,你想有这个道理没有?”
“怎么诬赖得上?”方观承觉得李卫理亏了,“你们并不知道他们到京里要抓什么人,哪里谈得到放不放?”
“知是知道的,他派来的人,到京里当然要知会步军统领衙门。”
这就不免有买放的嫌疑了,方观承忍不住问:“你们呢?你们到他辖境去办案,也是先知会他。”
“这不必!”陈把总紧接着说,“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步军统领衙门对来历不明的人,不能不查。各省都知道,揣着‘海捕文书’到京里来查访的,必得先到我们那里,或者大兴、宛平两县投文。这一步不走到,来人就非倒大霉不可!”
这话似乎也有理,方观承一时无法判断谁是谁非,及至听陈把总谈到李卫的亲信韩景琦敲诈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彼此越境办案,还不止于为了争功,主要的是夺利,一方想追窝家起赃,一方却是受了窝家的好处,必须包庇,如此而已!
“方老爷,”陈把总问道,“姓韩的那小子,你老听说过没有?”
“你是指韩景琦?”
“对!就是他。”
“知道。以前我住在江宁,他到江宁来办案,招摇得很,听说他有个结义的妹子,是李制台的姨太太,很得宠的。”方观承问道,“他是浙江绿营的千总,如今调来了?”
“跟着李制台一起来的,也不是千总,是守备了。李制台的姨太太是他嫡亲的妹子,不是什么结义的。枕头上有人替他讲话,胆子就大了!两下不和,都是他在挑拨。我看——”陈把总说,“这小子要闯大祸。”
方观承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到得酒阑人去,一个人喝着茶静静思索,心想李卫与鄂尔泰结的怨,看来很深,对鄂尔泰亦必仇视。自己这一回奉命南来,颇有鄂党的嫌疑,李卫特意邀晤,不见得出于善意。既然如此,不得不防。
要防的是什么?方观承细细想了一会,觉得有件事不能不防,那就是上个密折,说在军机上行走的方观承,曾悄然南下,与鄂尔泰相晤,据称系为苗疆事务,有所陈告云云。皇帝最注意的,就是官员的行踪诡秘,如果李卫真有这么一个折子,必向鄂尔泰查问,应该让他有个准备。
于是,挑灯做书,破晓写完,随即亲自到陈把总那里,将他从睡梦中唤醒,告诉他说:“我有一封要紧话,马上要送给中堂。请你派个得力的弟兄,辛苦一趟。”
“弟兄们怎么能办这件事?”陈把总说,“只有我回去一趟。”
“你去不好。”方观承说,“人家一看咱们这里少了个人,又是像你这么样一个要紧人,问起来,我怎么说?”
“不会问的!我这么个小把总,算得了什么!”
方观承心想,不问更不好!这话当然无需跟他细说,只问:“能不能找个妥当的人送?”
想来想去找不到适当的人,方观承灵机一动,另辟蹊径,将原信撕毁,另作一函。然后打个盹,等精神略为恢复,便即换了官服,去践李卫之约。
门上已知有此之约,问都不问,就将他领入花厅,只见七八个差役神情紧张,一见方观承,立即抛过来一个警戒的眼色。门上也是一愣,拉了方观承一把,两人先站住了脚。
“怎么回事?”门上找他的同伴,低声相问。
“还不是田书办又跟制台发牛脾气?”
倔强不屈,谓之“牛脾气”。小小的一个胥吏,居然敢跟起居八座的总督发“牛脾气”,这可是一件新闻!不能不看个仔细。
于是他摇摇手,躲向隐僻的角落,向里望去,所见的是高坐堂皇的李卫,跟田书办,大起交涉。
“你照我的意思,请封五代。”
“没有这个规矩。”田书办答说,“会典上写得明明白白,只封三代,请封五代,一定不准,何苦自讨没趣。”
“你别管,只照我的意思去办就是。”
“办不通的——”
“你简直是畜生!这么说都不行,官是我做,就算会典上写得明明白白,例是我开,祸是我当,你凭什么不肯写题本?真是狗娘养的!”
田书办勃然起身,厉声说道:“大帅凭仗皇上宠信,调任直隶,一切规章制度,都不甚了了。田芳特为替中堂指出来,中堂应该谢谢我,何以反连人家的父母都受辱?”
李卫愣住了。这田芳是以前在户部顶撞了另一名大有来头的司官,以致被革。李卫看他律例透熟,人又可靠,所以外放云南当盐驿道时,将他带了出来,追随至今。平时发发“牛脾气”,李卫只不理他,过一会自然无事,不道这天居然敢于如此顶撞,大出意外,以致一时不知所措。
谁知田芳因为李卫恃宠而骄,大改常度,早就看他不入眼,此时勾起牢骚,胸膈难平,复又大声说道:“大帅为人子孙,封三代还不够;田芳亦是为人子孙,一代封不到,还承大帅赏个‘狗娘养的’。田芳不服,很不服!”
李卫看窗外人影幢幢,面子上下不来,不由得怒声相问:“就算我错了,你不服又怎样?”
“田芳能怎么样?别说骂,就是立毙杖下,也还不是白死?所可惜者大人之威,能申于小吏,而小吏之理,不容于大人而已。”说完,掉头就走,径自出了花厅。
方观承看厅内厅外,无不失色。李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着实替田芳担心,情不自禁地转脸目送田芳的背影,觉得所见所闻,有些不可思议。
“方老爷!”身后发声,转脸看时,是李卫的听差,他说,“大帅请方老爷。”
“好!”方观承答应着,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来得不巧,遇见这么一件尴尬之事,见了面彼此难为情,其实应该早就溜走的。
想不到的是,李卫居然面色如常,仿佛根本不曾有过那回事似的,方观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仍有警惕,需要小心应付。
“留方二哥一天,实在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一封向平郡王致候的信,还有几样土仪,想请方二哥带去。”
“是,是!”方观承问道,“信不知写好了没有?”
李卫点点头,向左右做了个手势,随即便有人端来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托一封信,一个用红纸包着的“官宝”,上写“程仪”二字。
“信在这里,土仪送到客栈去了。”李卫又说,“些须不腆之物,聊表心意。”说着,一手取信,一手持宝,都递了过来。
京官过境,只要够得上见面或通信的资格,督抚照例必有馈赠,无需客气,当下先作了个揖,道声:“大帅厚赐不敢辞。谢谢。”然后将信与那个五十两重的大元宝,都接到手中。
“我已经交代驿站,另外给方二哥拨两匹马,两个夫子,不知道够不够?”
“足够了。”方观承接着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求大帅,鄂中堂颇为风湿所苦,观承家传一个单方,答应写出来送鄂中堂,走得匆忙,一时忘了。昨天晚上想起这件事,怕又忘记,赶紧写了出来,想请大帅派个专差送去。”说着,将一封未封口的信,取了出来。
信中确有药方,也有几句简单的话,说过保定时,承李卫特意邀留,情意殷殷,他告诉李卫,此来是为有关苗疆的公事来请示。李卫对苗疆用兵,有些意见,很值得重视。在不着痕迹之中,将要告诉鄂尔泰的话都说了。
李卫倒也很漂亮,当即命人取了个盖了大印的“马封”来,亲笔批了个“飞递,探呈鄂中堂”。交代听差,送给督标中军,立刻派人专送。
于是方观承拜谢而别,回到客栈,只见廊上堆了好些篾篓木桶,陈把总正与一名跟他身份相似的小武官在闲谈,见了方观承,抢上前来说道:“方老爷,我来引见,这是督抚的杨把总,李制台特为派来的。”
这时杨把总已行了礼,很恭敬地垂手肃立,口中还说着客气话:“小的是粗人,请方老爷多包涵。”
“好说,好说!”方观承指篾篓问道,“这是什么?”
“是制台送王爷跟方老爷的礼,派小的顺便押运到京里。有单子在这里,请方老爷过目。”
说着,从随身所带的“护书”中取出两份梅红笺的礼单,双手捧上。方观承接到手中一看,只见送平郡王的礼单上写的是:“谨具土仪、奉申敬意。”土仪一共八色,有鹿胶、虎皮、各种干湿果子,数量成双作对,都是偶数,唯独瓷器是“一桶”,因为“桶”的谐音为“统”,江山只能一统,不能有二。
方观承心想,直隶与河南交界的磁州,名为出磁,不过是些绿釉缸盆之类的“粗活”,何能作为致送王府的礼物?这样想着,一时动了好奇心,便向陈把总说道:“你把碗桶打开,我看看瓷器。”
撬开圆形碗桶的盖子,里面是大小共计一百零八件的整桌餐具,比起景德镇的细瓷,自不可同日而语,但在磁州已是特制的上品。方观承拿起一只海碗来看,朱红釉上八个描金的圆寿字,想起礼单上还有“蟠桃两箱”,恍然大悟,这是送平郡王的寿礼——他的生日是六月二十七,外官与王公不通庆吊,不便特为送礼致贺,有方观承过境的机会,附寄土仪,而暗示不曾忘记平郡王的生日,用心是相当深刻的。
转念到此,心想怪不得有人说,李卫工于心计,看来这话信而有征。但这“八色土仪”,尤其是有一桶祝寿的瓷器在内,不能打碎一样,那就成了路上需要时刻小心的一大累赘,行程大受拖累,越走越慢了。
好不容易过了卢沟桥,到得崇文门外,天色未晚,方观承本可进城,但以崇文门的税卡,最不讲理,若无王府侍卫持着名帖来交涉,必受勒索,因而决定在城外住一夜再说。
在客栈中安顿略定,方观承匆匆写了一封信,给平郡王府的长史,说明经过,请他派人来接应照料。然后,换了衣服,打算到违别匝月的大栅栏去逛一逛,找个小馆子舒舒服服喝顿酒,犒劳自己这几天的风尘奔波之劳。
其时夕阳衔山,暑气未消,方观承懒得多走,找了家熟识的南酒店坐下来,耍了一壶花雕、一碟兔脯、一个“冰碗”——新鲜的莲子、粉藕、杏林、核桃,加上几块冰,是夏天佐酒的妙物。
刚刚端杯在手,来了一个客人,四处张望,是在挑选座位的模样,方观承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急切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田大爷!”有个伙计赶来招呼,“多时不见,哪一天回京的?”
一听“田大爷”三字,方观承蓦然醒悟,这不是田芳吗?于是,他脱口说道:“请这里坐,请这里坐!”同时,站起身来。
田芳与伙计都回头来看,“方老爷,”那伙计说,“原来你跟田大爷也是熟人!那行了,两位一块儿坐吧!”
“请,请!”方观承伸一伸手,肃客入座。
田芳满脸困惑地坐了下来,趁伙计去取杯筷的片刻,抱着拳低声问道:“恕我眼拙,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尊驾?”
“是的。我见过老兄,老兄未必会注意我。敝姓方,在保定总督衙门见过老兄。”方观承情不自禁地,翘起大拇指说,“老兄风骨棱棱,不胜倾倒之至。”
这一说,田芳更有莫名其妙的表情,歉疚地问道:“方先生台甫是哪两个字?”
“我叫方观承——”
“啊!”田芳抢着说道,“原来是方老爷!大概那天看见我顶撞李制台这一件荒唐行径了。”
“‘老爷’二字不敢当,请田兄务必收回。至于跟李制台那一场辩驳,我倒是看得清清楚楚。”方观承说,“如果这是荒唐行径,我倒很想多看看这样的行径。”
“方老——”田芳改口说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称方先生,你实在过奖了。”
看伙计已自走近,方观承便住口不语,呼酒添菜,他满斟一杯,举以相敬,“田兄,”他说,“当时很想结识老兄,苦无机会,不想今天在这里相遇,实在是一大快事!来,来,干一杯!”
田芳干了酒回敬,方观承不由分说,自己又干了一杯,这一来田芳不得不陪。连干三杯,方得拈一块兔脯入口,方观承这时已有了一个主意。
“田兄,你我一见如故,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说错了,你别见怪。”
“方先生太抬举我了,既说一见如故,亦就不必客套,有话请说吧!”
“听你的话,就知道你必是痛快人,那就痛快说吧,我想替田兄谋一处馆地。”
“喔!”田芳颇感意外似的说,“方先生,真是古道热肠,感激之至。”
“说什么感激不感激,我也是为田兄不平,这样闹得不欢而散——”
“不!”田芳突然打断他的话,“方先生是说我跟李制台?并未闹得不欢而散。”
这一下,是方观承大感意外了,定定神问道:“喔,请田兄倒说给我听听,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李卫派人传呼田芳,颇有人为他捏了一把汗,田芳自己也不免在心里嘀咕,平时得罪“大宪”的地方很多,这天怕是要算总账了。
还是在花厅中见的面,李卫神色平静,只不住上下打量,看得田芳倒有些局促不安,正感到低头不甘,不低头怕不能免祸,不知何以自处时,只听李卫说了两个字:“可惜!”
可惜什么呢?可惜大好头颅,恐不免身首异处;还是追随不终,要卷铺盖了?
“可惜你这样的胆识,屈而为吏。你应该做官!”
田芳不知道他这是意存讽刺的反话,还是出于善意,不由得抬头仰望,却无从窥知端倪。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李卫问道,“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一下逼得田芳非开口不可了,“大帅是问田芳愿意不愿意做官?”他说,“田芳不知道这个官怎么做得上?”
“当然不是我来保举,你没有出身,我想提拔你也办不到。现在我问你,你将来做了官,对上司是不是也会像今天对我这样子,对是对,错是错,绝不含糊。”
“当然。”田芳毫不迟疑地回答。
“好!我相信你也会心口如一。”李卫从茶几上拿起一个信封说,“我借你一千二百银子,你去捐个县丞。这里有我的一张条子,你进京以后,到大栅栏源和当找周朝奉,他会兑银子给你。”
“原来李制台也有叫人佩服的地方,真不容易!”方观承又问,“有没有可以为老兄效劳之处?吏部我倒有一两个熟人。”
“多谢,多谢!”田芳答说,“我是前天到京的,昨天已经到部里兑了银子,等部文下来,看是分发哪一省,或者有拜托的地方。”
“如果——”方观承沉吟了一会,终于问了出来,“倘或有机会到边疆,老兄的意思如何?”
“哪里都一样。说实在的,我倒是想做点事,并不想做官。”
“可敬之至!”方观承很兴奋地说,“咱们或许有共事的机会。”
“喔!”田芳很注意地说,“这是怎么说?”
方观承不能再多说了,故意举杯相敬,把话扯了开去,“我住在平郡王府,老兄一定要来看我。”他说,“我会关照门上,倘或我不在,请你留话,我会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