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问我天下什么东西最好吃,我告诉你,就是那天晚上的盐菜炖肉。”方观承又说,“不过这倒也不尽是饥者易为食,还有绝处逢生、知遇之感、极浓的人情味在内。”
“这是可以想象得知的。”曹雪芹兴致盎然地问,“以后呢?”
“以后,”方观承突然有种落寞的神气,“他们一留再留,到二月初才走。”
曹雪芹直觉地认为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因而追回:“方先生所说的‘他们’是谁?”
“自然是胡掌柜夫妇。”
“还有那位莲姑娘呢?”
听得这一问,方观承抬眼看了一下,脸上的神色,更由落寞而转为怅惘了。
“方先生,”曹雪芹突然问道,“那时贵庚多少?”
“我今年三十六岁,十年前的事——”
“这样说是二十六岁。”曹雪芹有句话没有说,也不用说,他知道方观承至今还是单身。
这言外之意,似乎有些唐突,但方观承却不以为忤,叹口气念了两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怕现在也是惘然。”曹雪芹替他斟满了酒,鼓励他说,“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方观承喝了口酒说:“你爱听,我就跟你谈谈。当时——”
当时的方观承,死心塌地地帮着胡掌柜做生意。一早出门,回来天还未黑,吃晚饭之前,他总是看看书。阿莲照例替他倒一杯茶,有时胡掌柜有事,还要出门,晚饭开得迟,阿莲就会弄些炒米糕之类的点心,让他点饥,经常也还有葵瓜子消闲。方观承也不在意,不道有一天无意之间抬头一望,阿莲正掀开门帘,悄悄在探望,四目相接,她像受了惊似的,很快地放下门帘,躲在自己屋子里不出来,到开饭时说是头疼不想吃,始终不曾露面。
于是总有三五天的工夫,她对方观承一直保持着矜持的神态,淡淡地不大说话,但照料却一如平常。方观承体会到她的心情,亦就装作没事人似的,免得她内心不安。
又一天,方观承一面看书,一面伸手去拈葵瓜子,不觉入手温软,急忙缩手一看,只见阿莲涨红了脸,正转身要走。
“对不起!”方观承觉得需要道歉,更需要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没有人说你故意,你又何必先表白。我看,你眼睛里除了书,再没有别的。”说完,阿莲斜睨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去了。
这临去秋波一转,加上她那两句话,大有幽怨之意,方观承不免歉然,而且大生警惕,一过了年就走吧!
于是到了除夕吃年夜饭时,方观承举杯相敬:“承两老照应,感激不尽。一过了年初五,我想告辞了,今天借花献佛,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而言之,这二十天的日子,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看了灯再走。”胡掌柜很快地回答,同时看了妻女一眼,“宝应的花灯是有名的。”
方观承自是一诺无辞,但也少不得说两句客气话:“打搅得太久了,心里老大过意不去,尤其是五更天听见胡大娘起来煮粥,这么冷的天,我心里实在不安。”
这确是方观承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煮了粥虽不是他一个人吃,但如果没有他,胡大娘就会自由得多;如果懒得起身,只在床上说一句:“你上茶馆吧!”茶馆开得早,到那里洗脸吃点心,都很方便。但自方观承一来,胡大娘觉得请人家来帮忙,数九寒天一大早就得出门,连碗暖腹的热粥都不得到口,未免说不过去,所以常是鸡鸣即起,一面咳嗽连连,一面生火煮粥。方观承亦曾劝过几次,而胡大娘总觉得待客之道,应当如此,所以坚持如故。
但从除夕说过这话以后,第二天也就是雍正二年的大年初一起,情形就改变了。方观承起身到厨房舀水洗脸时,所遇见的第一个人不是胡大娘而是阿莲。
“恭喜,恭喜!”方观承作了个揖贺年。
“恭喜你。”阿莲问说,“怎么不多睡一会?”
“起早起惯了。而且,爆竹也吵得人睡不安稳。”
这时阿莲已替他舀来一盆洗脸水,簇红的一条手巾,搭在朱红木盆上;另外是一盅盐汤,供他漱口。接着,又端来一碗桂圆红枣莲子汤,还说一句:“回头再吃年糕汤。”
第一天如此,还当是过年例外。第二天复仍其旧,方观承才知道是女代母职,当然是因为他除夕说了那几句表示不安的话之故。
然而,方观承却是更不安了,觉得欠了她极大的情,而不知何以为报。同时孤男寡女,清晨相对,找不出什么话题可谈,亦是件很尴尬的事。
“方二爷,”有一天胡掌柜问他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方观承诧异,“没有啊!”他反问一句,“胡掌柜,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看你这两天,常是一个人望着天想心事。到底有什么为难事,尽管说。”
胡掌柜用极亲切的声音说:“方二爷,你千万不必见外,跟自己一家人一样了,有什么话不可以说?说,说,尽管说。”
方观承越发困惑,竟像是认定了他必有心事似的。他心里在想,若说有心事,便是为阿莲而不安。然而这又是不能说、也不必说的话,所以兀自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没有心事。”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方观承又说,“承胡掌柜的好意,答应送我一点盘缠,我还有什么心事?”
本含着笑意的胡掌柜,脸上顿时有怅然若失的神色,但旋即恢复了很勉强的笑容,“没有心事最好。”他说,“我只当方二爷年纪轻、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什么事“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方观承心里在想,回南走北,经历过各种困境,也看过各种难看的脸色,自己都能付之泰然,脸皮不能算厚,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谈的话。他实在不明白胡掌柜的意思。
因为心里有事,也因为这么多天饱食终日,毫不劳累,晚上睡得不甚酣适。家家小户,薄薄一层竹子为骨的泥壁,稍有响动,泥壁的另一面,清晰可闻。方观承频年做客,学会了如何不使主人家讨厌,所以每当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际,极其小心地不让它出声,免得惊扰了人家。因为如此,常能听到胡掌柜夫妇半夜里的动作,但这天听到的,却是他们夫妇俩在枕边低语。
“他是不是家里有太太?”“没有。”胡掌柜说,“还没有娶亲,如果有太太,怎么会住在和尚庙里?”
听得这话,方观承残余的睡意,一扫而空,越发屏住呼吸,而且将脑袋抬了起来,让耳朵离开枕头,以便细听。
“只怕真是你说对了,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不对,不对!”胡掌柜打断了妻子的话,“我说这话,差不多就是叫明了。他一个读书人,不应该不懂,懂了装不懂,什么意思,你莫非还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照我看,他用不着装不懂,一定是你话没有说清楚!”
“还要怎么样清楚?难道一定要当面锣,说一句:方二爷,我把我女儿嫁给你,一切都不用你费心。”
一开始,方观承就已想到是这件事,但还不敢相信,直到听见胡掌柜说得这么清楚,不信也不可能了。他们两老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方观承不由得在心里揪了个结。
“算了,算了!”他忽又听见胡掌柜在说,“你叫阿莲死了这条心吧!”
原来这还不是胡掌柜夫妇想要他做女婿,而是阿莲情有所钟。因此,他越发要凝神静听。
“人家虽然落魄,到底是官宦人家出身。你倒想,像我们的身份,怎么配得上人家?”胡掌柜又说,“照我的意思,原是不肯开口的,你一定要我去说,到底还是碰了个钉子。还好是个软钉子。再不死心,就要碰硬钉子了。”
“我不怕碰硬钉子。”
“你当然不怕,脸皮像城墙那么厚,不过你要替阿莲想想,这个钉子碰回来,她怎么还能见人?”
胡大娘不作声了。显然地,她同意了丈夫的见解。不过,她终于还是说了句:“慢慢来想法子。”
看起来,她还没有死心。方观承暗生警惕,眼前遭遇了一个绝大难题,倘或处置不善,惹出什么风波来,变成恩将仇报了。
这一夜通前彻后地想下来,觉得比较妥当的办法,还是静以观变为妙,最要紧的一点是,决不能伤了阿莲的自尊心。
到得天明起身,一如平时,到厨房里舀水洗脸,但对阿莲却忍不住在照常招呼以外,偷偷觑她一眼,不道视线碰个正着,彼此都很快地避了开去。
方观承深为失悔,何必看这一眼?倘如阿莲误认他有爱慕之意,这根无端飘缠到身上,似无而实有的情丝,岂非更难摆脱?
正这样一个人在心里嘀咕,发现一双手伸到面前,是阿莲替他捧了茶来,这使他意识到应该跟她说说话,才能消解彼此的窘迫之感,于是随口问道:“今天是十一吧?”
“十二。”阿莲答说,“明天就上灯了。”
“对了!”方观承找到话题了,“明天找个地方看灯去。老人家说,宝应的花灯很讲究,倒要见识见识。”
“也没有什么好看,不过挤热闹而已。”
“是啊!本来看灯——”他本想说:“看灯兼看看灯人。”话到口边,觉得出言似乎轻佻便即咽住了。
阿莲看了他一眼,见他不作声,不免奇怪,停了一下说道:“年菜已经吃完了。今天做新鲜菜,想吃些什么?”
“什么都好,不必太费事。”
“你这样说才费事。要想好半天,不知道什么东西配你的胃口?”
幽幽而言,略带着埋怨的意味,口吻好像做妻子的。方观承心里不觉一荡。
“那,我想想。”方观承说,“吃长鱼吧!”
“还有呢?”
“长鱼就行了。”
阿莲也沉默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接着又说,“回头你跟爹去吃早茶,可别叫长鱼面。”
这几天方观承总是陪着胡掌柜上茶馆,淮扬一带通行喝早酒,一碗干丝一碗面,四两洋河高粱,在方观承是极大的享受。这天不但不敢叫长鱼面,而且连面都不吃,要留着量享用有长鱼的午餐。
近午回家,只见胡大娘正搭起案板,在缝制一件新棉袍,看那尺寸,方观承便知是为他所制,不由得在感激之外,又添了几分不安。
“今天买了长鱼?”胡掌柜往空中使劲嗅了两下,“香得很。”说着便奔向厨房。
“方二爷!”胡大娘提着做了一半的棉袍,起身说道,“倒来比一比看。阿莲说她仔细量过了,一定合适,倒看看长短,是不是真的刚好。”
“原来是替我做的!磕头,磕头。”
“一件布衣服,什么了不起的事。”
说着,胡大娘将棉袍披在他身上,然后前后左右观察,自己看了不作数,又叫出胡掌柜父女来看,三个人围着他道长论短。方观承大感窘迫,而又忽发异想:大概新女婿头一回到岳家会亲,便是这种感觉。
“短是短了一点。”胡掌柜说,“不过走路方便。”
“那就这样?”方观承立即接口,“短的好。”
胡大娘不作声,阿莲掉身回厨房,接着收拾桌子开饭,四样荤菜,除了一碗萝卜炖羊肉,其余都是长鱼——鳝鱼,红烧、清炖之外,还拿鳝鱼丝拌了一碗干丝。
这顿饭自然吃得很热闹,但谈笑归谈笑,心里却各有想法,最高兴的是胡大娘,听丈夫说喝早茶时,方观承连面都不要,只吃了两个“蟹壳黄”,当的是吃得太饱,怕午饭吃不下,见得他的诚心,是一喜。
可是,这又何以见得不是通达人情,有意的做作?及至看到方观承果然吃得很多,是真的喜欢吃阿莲做的菜,而阿莲的这“长鱼三吃”,确实出色,亦是一喜。
她一直有个想法,也是多少年来见闻的经验,男人没有一个不嘴馋的,就拿自己的老伴儿来说好了,总说:一见了肉就腻了。但如夏天久旱不雨禁屠,到得甘霖沛降,又好卖肉了,那时做个狮子头出来,保管他连汤都吃得不剩。阿莲那把勺子上的功夫,看来能让方二爷牵肠挂肚了,更是一喜。
想到这里,胡大娘脱口说道:“明天我来做狮子头。”
胡掌柜一愣,随即说道:“明天我还不做生意。”
“你不做生意,别人做生意,你不会到同行那里,替我提个几斤五花肉回来?
胡掌柜想想道理不错,无话可说,低头喝酒。阿莲怕两老因此生了意见,便故意把话引了开去。
“我娘做的狮子头是有名的。”她对方观承说,“你吃了才知道。”
“扬州府的狮子头,天下闻名,明天我又有口福可享了。”
胡大娘心想,做狮子头有名,却一直不曾做过,岂不是有意轻慢客人?因而急忙解释,“方二爷,我好几次想做狮子头请你了,不凑巧,带回来的肉都用不上。”她说,“做狮子头要五花肉,还得要挑一挑——”
接下来便为方观承细谈扬州狮子头的做法,如何选料、如何切割、如何烹煮。方观承一面细听,一面仍是不停着地吃鳝鱼。量太丰富了,非努力不可。
阿莲看在眼里,自然得意。她倒真的是一片爱心,方观承吃得越多,她越安慰。看着、想着,不免自问:是不是有缘分,天天能让他吃得这么舒服?这一想,立即冷了心,而且自己责备自己:痴心妄想!人家是“落难公子”,自己可不是“相府千金”,别做那种“后花园私订终身”的梦吧!方观承不知她是这样在想,看她不时偷偷觑上一眼,心里越来越嘀咕了。她的手艺确是不错,这一顿饭可说大快朵颐,但一时口腹的享受,不必事后,便知得不偿失,窗下枕上,又不知因为辜负了她而生多少愁闷不安。转念到此,不由得暗地里自怨自悔,实在不该特为点了长鱼,空费她的这一番工夫与情意。
“啊!”胡掌柜突然发声,而且声音很大,大家都微微受惊了。
“你这是做什么?”胡大娘埋怨着说,“大惊小怪的!”
“我想起来了,明天不是上灯吗?”
“上灯又怎么样?”
“上灯,咱们要上街看灯啊!”胡掌柜说,“我年底下还在想,到那一天在会仙楼定个座,要临窗的桌子,怎么就忘记了呢?”
“那也太讲究了。”方观承笑道,“走着看不也很好?”
“我倒有个主意。”阿莲说道,“灯,卢家巷是一定要经过的,就在咱们自己店里看好了。”
“这话对!”胡掌柜一拍大腿,对他妻子说,“你的狮子头就在店里炖。明天晚上,咱们看灯吃狮子头。”
胡掌柜对于妻子的打算,真是洞若观火。起初,他抱着听其自然的想法,此刻受了气氛的感染,心又热了,于是兴致勃勃地策划,如何将店里打扫干净,如何邀一些至亲好友一起来看灯。
正讲得热闹时,却为阿莲打断了,“爹,”她问,“请人家来看灯,请不请人家吃晚饭?”
“你别打岔。”胡掌柜说,“当然要请。不请人家吃晚饭,人家哪里都可以看灯,何必要你请?”
“怎么个请法呢?”
“请人来做一桌菜。”胡掌柜突然向妻子说道,“二伯伯、二伯娘两位老人家,一定要请的吧?”
胡大娘定睛看着丈夫,然后眨了几下眼才回答:“那当然。把大姑老太也请来。”夫妇俩开始重新斟酌名单,原定要请的一些朋友取消了,替代的人,从称呼中听得出来,不是长亲,就是至戚。方观承心里在想:这是什么意思?偶尔抬头,发觉阿莲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去了。
这一下,恍然大悟,他们夫妇是邀长亲至戚,来看看他们未来的“女婿”。至少,也是一种相亲。意识到此,几乎头上冒汗,心里在说:快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必得设法另找出路不可。不过,他表面上却还沉着,至少还有半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到得饭罢,胡掌柜说要出门,方观承立即想到,如果他去看“二伯伯、二伯娘、大姑老太”等等,说明请他们明天晚上来吃饭的原因,那一来事成不解的僵局,可就糟不可言了!
这一急非同小可,但情急智生,立即定了两个步骤:第一个是留住他,不让他出门;如果留不住他,就用第二个步骤绊住他,找个什么理由,跟他一起出去,不容他脱身。
于是他说:“胡掌柜,今天风大,你的酒又喝多了,不宜吹风。明天不是要请客吗?不如去歇个午觉,养养精神。”
胡掌柜想了一下,点点头说:“这话倒也不错。”
缓兵之计总算见效了,脱困之计却还得思索。因此,胡大娘母女在为他赶工制新棉袍时,他取了本书坐在门口去看,——只要是他看书时,胡家三口人就会相戒:“别去打扰!”此刻,他是借此图个清静,好想心事。
想一会心事,看一会书,书是《史记》,看到《陈丞相世家》,高祖在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围得以开”这一段,置书而起,心中默语:“我何不及陈平?”
“我出去走走!”他对胡大娘说。
“今天风大,”胡大娘说,“你的棉袍快好了。”
话不完整,意思却明白,穿上新棉袍,才能挡得住风寒,方观承答说:“我不走远,冷了就回来。”
胡大娘还待再说,阿莲便拦住了她:“人家再冷的天都撑过来了,”她说,“何在乎这一刻?纽襟钉得不结实,会掉!”
“这话也是。”胡大娘望着他,如慈母般叮咛,“别走远了!早点回来。阿莲还留着半碗‘马鞍桥’,回头替你煮面。”
鳝鱼中段,最肥厚的部分叫“马鞍桥”,阿莲嫌她母亲把她待方观承特厚的意思揭明了,所以提高了嗓子喊一声:“娘!”表示抗议。
方观承心中一动,仿佛抓住一个什么主意,一面出门一面想,沿着门前的那条小河,也不知走了多少遍,等他想停当,暮霭已起,是回去的时候了。
转身走不几步,抬眼望去,看到胡家门口有个人刚转了过去,只能见到背影,但甩了起来的辫梢与紫花布的棉袄,已告诉他那是什么人了。
扬州府的蓬门碧玉,原有“站门子”的习惯,不过这么冷的天,站到门口来喝西北风,却是绝无仅见之事。显然地,她只是在盼望他。
意会到此,方观承觉得他打定的主意在动摇了。然而一想到万里以外,冰天雪地中,须眉皆白的祖父,羸弱多病的父亲,心头一阵酸楚,激出眼中两泡热泪,很快地淹没了长辫梢与紫花布袄。
他定定神,擦干了眼泪,自己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同时又想了一下他刚才已细心研究过、必然会遇到的情况,以及如何展开的步骤,自觉仍旧一切都有把握,才慢慢走回胡家。
屋子里已点了灯,油灯之外,还有过年才有的红烛,霞彩般的光焰,照在胡掌柜夫妇脸上,似乎平添了一层喜气。厨房里锅勺在响,油烟味诱人食欲,使得方观承几乎要坐下来不想动了。
“方二爷,”胡大娘把折好的一件新棉袍抖了开来,“你穿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这正是方观承预料中的情况,他从从容容地答应着,卸去旧衣,着上新袍,好久没有享受这种软和温暖的滋味了,但这种滋味为他带来的感受,却与以前不同。以前是心里有种异样的充实,而此刻却有惶恐的感觉。
“怎么样?”胡大娘含笑着道,“这就再大的风都不怕了。”
“我——”方观承搓着手,做出那种喉头壅塞着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我从小没娘,你老人家就是我的娘。我拜在你们两老膝下吧!”说着,撩起新棉袍下摆,膝盖弯得一弯却又停住,然后左右张望,做出想找什么东西的模样。
胡掌柜看出他是要下跪,但怕泥地会弄脏了刚上身的新棉袍,正在找拜垫,因而赶上来拉住了他的手臂,口中一迭连声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当不起。”
这下胡大娘也弄清楚了,她倒是说得很清楚:“方二爷,我们俩可不能拿你当干儿子,你千万别这么想!”
“不管你老人家怎么想,我可是认定了你老人家就跟我的亲娘一样,把莲姑娘当作我的亲妹妹。”
此言一出,胡掌柜与胡大娘的脸上都变色了。胡大娘是由惊愕而失望,胡掌柜却由凝重而转为平静。
“方二爷,你这番意思很厚,可惜我们当不起,你放心好了。”胡掌柜说,“过了元宵,十六送你动身。”
方观承如释重负,但内心却有浓重的歉意,甚至自责卑鄙,弄这种虚假的手段骗老实人。因此,他只低着头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们两位老人家?但愿将来能够自立,有奉养两位老人家的一天。”
“好说,好说!有你这一句话,我们就感激不尽了。”胡掌柜看着他妻子说,“看看饭好了没有?”说着,抛了个眼色过去。
胡大娘没有作声,行走迟滞,有些艰于举步的模样,方观承越觉歉然,上前扶掖着说:“走好!我来搀你老人家。”
“不要,不要!哪里就一下子路都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