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雍正元年十二月里,方观承沿着运河到了扬州府属的宝应县,身上一文不名,心里在想,有个堂房姊姊嫁在宝应,夫家姓乔,几次带信来,经过宝应务必去看看她。这一回似乎非去看她不可了。
宝应乔家是巨族,很容易地问到了地址,只见高大门楣,门廊里两条黑漆长凳,坐着六七个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一色蓝布罩袍,袖口卷起来,不是紫羔,就是俗称“萝卜丝”的羊皮袍子。
“你要干什么?”有人问方观承。
“我来看亲戚。”
“看亲戚?”那人是诧异的声音,同时抬眼拿他从头看到底。
这一看,方观承方始发觉,不由得自惭形秽,一件旧棉袍,败絮已露;束腰的布带不够长,接上一条贯穿制钱的“串头绳”;脚上一双泥泞满染的布鞋,俗语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前露趾、后露踵,中间须用草绳连脚背缚住,才能举步。
“这里,”那人似笑非笑地说,“哪会有你这么一位亲戚,你弄错地方了!”
“府上,”方观承嗫嚅着问,“是姓乔吗?”
“是啊,宝应乔家,哪个不知道?”
是“宝应乔家”就不会弄错。但方观承已无再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默默转身,茫然地只往前走。
也不知走过几条大街小巷,又来到闹市,方观承识得此处叫卢家巷。年近岁逼,打年货的人很多,有家肉店,生意好得出奇,顾客拥挤不堪,方观承走不过去了,索性倚柱稍息,看看热闹。
看了一看,他才明白这家肉店顾客格外拥挤的道理,原来店里只得掌柜一个人,而年下来买肉的,一买都是十几二十斤,到得切割成交,大都会这么关照:“替我送回去。”甚至交代:“货到收钱。”顾客太多,怕货色弄错,那掌柜得不时停下来,请对面油盐店的账房先生,分别姓氏,写好一张张纸条,作为识别。这样往来频数,耽误了工夫,客人就显得拥挤了。
看到肉店掌柜疲于奔命复遭顾客抱怨,满脸无可奈何的神情,方观承不由得好笑,掌柜一眼瞥见,苦笑说道:“客人,你别笑!你换了我试试看。”
方观承突然心中一动,随即答说:“我不会切肉,我会写字。我来帮你。”
掌柜的高兴极了,“我姓胡。”胡掌柜放下屠刀说,“你这个忙帮大了。”
于是借来笔砚,安设桌子,胡掌柜切好肉上秤,口中报数,方观承运笔如飞,跟胡掌柜切肉切得一样快。
到得下午收市,胡掌柜找了个人去送货,自己将剩下的一方肉搭在肩上,带着方观承回家。
他的家在河边,茅屋三间,外围篱笆,来应门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乱头粗服,丰神楚楚,见有生客,很快地把头低了下去。
“阿莲,快叫你娘烧饭,我请了位客人来。”
接着,请方观承在堂屋中坐定,细问来历。方观承亦不隐瞒,将父祖遇祸,远戍关外,以及间岁省亲的经过,约略相告。胡掌柜闻之唏嘘不绝。
“你请坐一坐,我去打酒。”
等胡掌柜走后不久,阿莲捧了一盘年糕出来,腼腆地说道:“方少爷想必饿了,请先点点饥。”说完,不等方观承答话,已翩然而逝。
方观承确实饿了,但装点读书人的身份,浅尝即止。等到胡掌柜打了酒来,才将他的妻子、女儿唤出来正式见礼。
“方少爷——”
胡掌柜的妻子刚一开口,方观承便打断了她的话,“千万别用这样的称呼!”他说,“世界上哪有像我这种叫化子的少爷?”
“不要这样说,做官人家出身,少爷总是少爷。”
为了称呼,起了小小的争执,最后是胡掌柜调停,称之为“方二爷”。方观承因为胡家邻居管她叫“胡大娘”,便也照此称呼,叫阿莲自然是“莲姑娘”。
“你们也坐下来一起吃。小户人家,讲不得那么多规矩。”胡掌柜又对方观承说,“我没有儿子,也没有用伙计。年底下很忙,方二爷如果不见外,能不能在这里过年?到时候,我一定有一份心意。”
方观承欣然答应:“穷途落魄,有胡掌柜收容,是我的运气。”
于是饮酒食肉。门外北风虎虎,门内温煦如春,酒醉饭饱,拆一扇门板当床铺,下铺草荐,上覆布被,都是阿莲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