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宝亲王或许会奉派为大将军的推测,已成过去。皇帝对讨准噶尔这场大征伐,师久无功,愤无所泄,倒霉了纪成斌,诏斩于军前。岳钟琪拘禁于兵部,尚未定罪,生死未卜。不过,眼前办军机的平郡王与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私下已商量好了,暂时拖延在那里,等前方局势好转,皇帝对岳钟琪的成见稍为消减时,再拟罪上奏,才能使他免于一死。
至于整个战局,是增兵添将,非让葛尔丹策寒屈服不可呢,还是设法收束,皇帝一直委决不下。张廷玉跟平郡王,为此也商量过好几次,认为以收束为宜,但如何收束,却拿不出办法来,只有等鄂尔泰回京再说。
但是,鄂尔泰的态度又如何呢?虽然平郡王与张廷玉之被信任,毫不逊于鄂尔泰,甚至张廷玉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还比他重些。但对于用兵,鄂尔泰的主张一定占上风。他如主战,皇帝一定听从,那时再提出收束的建议,便一无用处了。
平郡王虽然年轻,但已有老成谋国之风,经常找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彭维新来问,听到军费支出浩繁的数目,不自觉地忧形于色。因此,当鄂尔泰抵京日近一日,不过还有两天的途程时,他终于忍不住将他的反应,率直地诉之于张廷玉。
“衡翁,”张廷玉字衡臣,以王公的身份,本来可以直呼满汉大臣的名号,但平郡王一向谦和,所以用此客气的称呼,他开门见山地说:“鄂毅庵一到家就面圣,倘或主张与咱们不同,以后的事情就难办了。我想,咱们得先跟他通个信,把咱们的意思告诉他。”
“王爷此言差矣,鄂毅庵自军前回京,深思熟虑,必有卓见,咱们应该先听听他的意思才是。”
平郡王立即醒悟,张廷玉与鄂尔泰暗中较劲,都想在皇帝面前占上风,因此,都想先知彼,而己则不为彼所知,张廷玉的话,听起来很冠冕,也像是很尊重鄂尔泰,其实不过深藏不露而已。
但话却不能说他没有道理,和战之计,自然以鄂尔泰为主,那就先要了解他的想法,看看彼此是否相合,然后再定赞助或者反对的办法。把自己的意思先告诉了鄂尔泰,未见得能改变他的原意——如果鄂尔泰主战,相反地倒使得他先有了准备,越发不易进言。
“衡翁看事比我透彻。”平郡王问道,“是用什么法子去探他的口气呢?”
“探亦无用!军国大计,若非先面奏皇上,就告诉了不相干的人,倘或因此泄漏机密,谁也担当不起。鄂毅庵岂能如此不识轻重?”
一听这话,平郡王不免自惭,居官极浅近的道理,竟会想不到,是太说不过去了。
张廷玉从他微显懊丧的脸色中,发觉自己的话说得过分率直,怕平郡王因此见怪,所以心里亦觉不安,急忙想话来转圜。
“不过,”他说,“王爷下这‘探’之一字,倒是意味深长。不能探出他的口气,可以探出他的态度。”
“是的。”平郡王想了一下说,“这倒要一个善能察言观色的人,随机应变,应该能够探出他的态度,无奈,要找这样一个人不容易。”
张廷玉点点头,不作声,但看得出来他是认真在考虑此事。平郡王心里也在想,想到的是,鄂尔泰的长子,新科进士点了庶吉士,而又奉旨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与方观承共事的鄂容安。
“我想找鄂容安来谈谈,也许鄂毅庵在家信中有所透露。”
“这倒也是一法。不过,不必王爷找他,托方问亭去探他的口气,岂不更易得真相。”
于是命苏拉将方观承请了来,当面交代,方观承唯唯称是。到晚来复命,竟说是根本未与鄂容安谈这件事,而且也不必谈。
平郡王颇为诧异,也有些不悦,脱口问道:“这是怎么说?”
“张中堂的居心是很明白的,鄂中堂的想法也是可想而知的。既已了了,何必再谈?”方观承答说,“这一阵子我天天看用兵准噶尔的档案,前因后果,大致都很清楚了。”
这可是平郡王很爱听的一句话。四年前征讨准噶尔时,他还不曾受皇帝的赏识,很少奉派差使,更未与闻朝廷大政。当时的风气是,谨言慎行,少发议论,事不关己,不必打听,因此对这一次大征伐的命将出师,一直不甚了了。如今身任军机,有时因为不明始末,无从表示意见,自觉有愧职守,所以听说方观承已了解前因后果,当然乐于细听。
“雍正七年正月里,皇上在圆明园召集御前会议,商量讨伐准噶尔酋长葛尔丹策零。第一个陈奏的是朱中堂——”
“朱中堂”是指文华殿大学士朱轼,他认为时机未至,以暂缓为宜。但张廷玉主战,而且举荐开国勋臣直义公费英东的曾孙,袭爵的傅尔丹为统帅。皇帝原来就有耀武扬威之意,听得张廷玉力赞,就此定议,反对的人亦就不便发言了。
哪知事后有个人大不以为然,犯颜直谏。此人名叫达福,是康熙初年四顾命大臣之一,鳌拜的孙子。鳌拜因为专擅跋扈,为圣祖所诛,晚年追念鳌拜的战功,赏封一等“阿思哈尼哈番”——等于一等男爵,由达福承袭。雍正五年,皇帝因为鳌拜在入关时建功特多,恢复他原来的爵位,达福亦就由一等男变为一等公。
一方面是感恩图报,一方面是想雪祖父之耻,所以达福明知忠言逆耳,却仍旧要说,他说:准噶尔酋长葛尔丹策零,虽然新立,但他的父亲策妄阿喇布坦的一班“老臣”还在,而且策零颇为狡黠,不是好相与的人。朝廷劳师远征,几千里外运粮草到大漠以北、阿尔泰山下的准噶尔盆地,去攻强敌,不知胜算何在?而且,“人马未动,粮草先行”,就算立刻开始准备,至快也要到夏天才能出兵,暑天行军,用兵大忌,更未见其可。
其时张廷玉亦在御前,这时插了句嘴:“六月兴师,载诸《小雅》,达公大概不知道吧?”这是藐视达福,说他没有读过《诗经》。达福更加不服,反唇相讥,说张廷玉是书生在纸上谈兵。由此发生激辩,达福声色俱厉,皇帝大为反感,说了一句话,竟使得达福无法再说下去了。
“我派你当傅尔丹的副手,你去不去呢?”
达福能说不去吗?任何差使皆可辞谢,谁独此差不能辞。一辞便是贪生怕死,不但立罹重典,而且一生的名誉都毁掉了。
于是傅尔丹被派为靖边大将军,由北路出师;川陕总督岳钟琪为宁远大将军,由西路出师。傅尔丹的副手是辅国公巴赛;另派顺承郡王锡保掌握武将军印信,负有“监军”的任务;达福则被派为傅尔丹的参赞。
这时各路人马皆已调遣妥当,有奉天兵、索伦兵、宁古塔兵、宁夏兵、察哈尔兵、蒙古土默特兵,步骑皆有;另外还有两个车骑营,由汉军魏麟、闪文绣率领。
到得南苑阅兵那天,五色旌旗,刀光闪耀,皇帝祭告太庙以后,亲临南苑。只见傅尔丹面如红枣,长髯飘拂,骑在一片枣骝马上,望过去宛如关云长再世,再见到那壮盛的军容,喜不可言,当时大犒三军,解下御用的朝珠亲手赐予傅尔丹,并特准使用黄巾紫辔,满以为傅尔丹将来亦必是配享太庙的人物。
不料出师那天,大雨倾盆,旌旗尽湿,狼狈不堪,有人便觉得不祥。果然,傅尔丹到了唐努乌梁海以南,阿尔泰山以东的科布多,屯兵到雍正九年六月里,策零派人诈降,说准噶尔内部意见不合,策零与“罗刹”——俄国的哥萨克骑兵,常有冲突,驼马疲弱,大有可乘之机。傅尔丹信了他的话,下令出兵。
他的部下都是一时之选,个个皆通兵法,前锋统领名叫定寿,当时发言,说据他们所获得的谍报,策零按兵不动,静以观变,慎谋不测,不如陈兵边境,做威胁的态势,策零不降即遁,那时再进兵追击,方是万全之策。眼前岂可听俘虏的片面之词,轻入敌垒?
傅尔丹引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成语,笑定寿胆怯。主将如此表示,部下有何话说。定寿出帐,将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交给他携入军中的老仆,说他死定了,而且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只有拿这件袍子去归葬。
帐中还在争执,都以为未可轻进。傅尔丹理上辩不过,只好拿武臣不怕死的话来激将。看看无可挽回,好些武官都交代了后事。
结果六月初八出兵,十七在博克托岭中伏,七月初一回科布多,去了一万人,回来两千。副将军巴赛、查弼纳,前锋定寿,参赞达福,另外还有七八员大将,阵亡的阵亡,自杀的自杀,不过傅尔丹还是安然回到了科布多。
败报到京,皇帝掉了眼泪,自悔不听达福的话,所以抚恤特厚。傅尔丹由于张廷玉极力为他辩解,处分不大,只是跟着顺承郡王锡保互换职司,锡保接了靖边大将军的印信,傅尔丹以振武将军襄办事务。
“王爷倒想,”方观承把话又拉回到张廷玉身上,“张中堂当时是主战的,如今何能言和?说一句‘小人之心’的话,张中堂最希望的是,鄂中堂这趟回来,能说一句:战局有希望,应该打下去。将来打胜了,他是首赞圣武之人,功赏必先;打败了,也有鄂中堂替他分担罪过。”
“对极了,对极了!”平郡王恍然大悟,但也不由得感慨,“张衡臣的用心,深刻如此,以后倒要好好儿防着他。”
“这是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平郡王将他的话从头又想了一遍,不免还有些疑问,“鄂毅庵呢?”他说,“这趟回来,一定会劝皇帝收束?”
“是!他一定主和,而非主战。”
看他说得如此有决断,平郡王便又要问缘故了。方观承的看法是,且不论战局是否能打得下去,仅以鄂、张个人来说,互不相让,就必然处于两个极端上,一个主战,一个自是主和,倘或鄂尔泰亦主战,功则不显,因为有张廷玉言之在先,过则必重,因为时非昔比,若无必胜的把握,何可主战!而必胜的把握,不知在何处?
“照这样说,果然不必跟容安去谈这件事了。”平郡王停了一下又说,“军需支出,一天要八万银子,雍正七年至今,整整四年,你算算已花了多少?”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四年一千四百多天,一天八万,一千四百多天,一万万两银子出头了。
宾主二人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相顾惊愕,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