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戛然而止,余韵悠然。但曹雪芹不问个水落石出,是不甘心的,尤其是阿莲作何话说?
“我不知道她跟她父母说了些什么,不过第二天没有去看灯。”
“这是,”曹雪芹笑道,“‘为郎憔悴却羞郎’了。”
“也许是,不过有个原因,让我耿耿不安。”方观承说,她不去看灯,是因为替我备办行装,连夜赶出来一套夹袄袴、一双千层底的鞋子。”
“真了不起!听听都叫人感动。”曹雪芹又问,“以后呢?重逢过没有?”
“没有,以后我南北还来回过两次,不巧的是,不是不经过宝应;就是搭人家的便船,过宝应不停,没有机会去看他们。”
“也没有通过信?”
“倒托便人捎过一封信,没有回信。”方观承想了一下说,“那便人是泛泛之交,多半为洪乔所误了。”
曹雪芹本想说:何不派个专人去探望一下?转念一想,这话何用他人来说?他没有这么做,自然是力有未逮,这也是可想而知的事。
“唉!”方观承叹口气,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是苏东坡悼亡妇的词,看起来他心目中已将阿莲当作妻子了。看到他那一片怅惘之色,曹雪芹便也念了几句苏东坡的词来安慰他。“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难!”方观承喝了一大口酒,突然说道,“人间的大学问,无非一个‘情’字。做事容易做人难,难就难在这个‘情’字,不容易料理。情而不情,不情而情;情中有情,情外无情,且不说料理妥帖,光能分辨得清,就很了不起了。”
这番议论听来很玄,却耐于咀嚼,曹雪芹细细体味了一会,很起劲地说:“我倒试着辨一辨,胡大娘只为她女儿,没有顾到方先生的处境,是情而不情;胡掌柜毅然决然,送方先生上路,实在是不情之情;莲姑娘自然是情中有情;而方先生呢,天伦之情至重,儿女之情只好忍痛割舍,岂非情外无情?”
方观承衔杯倾听,听完又低着头想了一会,方始开口,“我不过随便诌了两句,不想到了世兄你口中,居然诠释得恰如其分,真是始料之所不及。”说着,举杯又说,“今天,实在是快晤。”
曹雪芹心里非常得意,对方观承当然也有知己之感。不过大家是有教养的子弟,惯于矜持,所以只是谦虚地说:“方先生谬奖!但愿能够常亲教益。”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一件事。不过学里功课也要紧,今上很看重咸安宫官学,世兄千万不能为外务分心!”
这话在曹雪芹便有些听不入耳了。说勿为外务分心,用功读书,是不错的。若说皇帝着重咸安宫官学,便须格外在意,不免存着势利之见,而曹雪芹最恨的便是势利二字。
当然,方观承是他敬爱的人,即或一两句话不中听,他仍旧恭恭敬敬地答一声:“是!”
他还想听方观承谈谈关外的风土人情,却未能如愿,王府里派了人来找方观承,说平郡王等着要见。于是方观承关照来人将曹雪芹送回咸安宫,他自己仍循原路步行,进了后门,不回自己住处,径自来到平郡王的书房。
“问亭,”平郡王叫着他的别号说,“有两件事要跟你谈,一件是我得带个人进去,想请你帮忙。”
“王爷言重了。”方观承说,“我得先请示,是干什么,看我能不能顶得下来。”
“是写上谕。”
一听是这个任务,方观承既兴奋又惶恐。内廷办事规矩,皇帝召见办理军机的王公大臣,面谕某事应如何处理,称为“承旨”;将上谕写下来,寄交封疆大臣或膺专阃之寄,担当方面军事的大将军,称为“述旨”。既称述旨,自然不能违背皇帝的意思,但语气轻重之间,却可参以己意,譬如与民有利之事,不妨加重语气。换句话说,这道上谕,便有一部分自己的意思在内。下笔能关乎苍生祸福,在一个穷书生亦足以自豪了。
惶恐的是,皇帝精明尖刻,城府极深,而且生性好辩。方观承久已听说,皇帝的面谕,往往滔滔不绝,累千百言不止,承旨的大臣必须记性极好,才能胜任。述旨是听承旨的人复述,倘或其中遗漏了一部分,写下来即不符原意,有时一改再改,始终“不当上意”,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不能不慎重考虑。
“问亭,”平郡王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没有人可找了。”
“王爷这么说,我非硬着头皮来顶不可了。不过,”方观承的声音很重,“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怕力不能任,误了王爷的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平郡王的神情极其恳切,“这个差使当然不轻松,但落到咱们头上了,要说一句‘我拿不下来’这话,你不肯,我也不肯。问亭,差使越难越有劲!你能从江宁到黑龙江,万把里路拿两条腿走着就走到了。我想,天上大概也没有什么事再能难得倒你了。”
为平郡王的这番话所鼓舞,方观承顿觉心胸一宽,豪气升腾,很快地答说:“听王爷这么开示,我还能说什么?”
“你放心,咱们凑合着,一定能对付得下来。”
“是!”方观承踌躇着又说,“不过,没有功名的人,能在内廷行走吗?”
“喔,”平郡王不等他说完,便抢着说,“我已经跟皇上面奏过,赏你一个内阁中书,这是‘特旨’。”
内阁中书七品官,居然还蒙特旨,这也算一个异数,方观承得意之余,想到了一件事。
“特旨还得谢恩。我是请王爷代奏,还是请张中堂代奏?”
“张中堂”是指大学士张廷玉,平郡王想了一下说:“张中堂是你‘堂官’,请张中堂代奏吧!还有件事,宝亲王不知在哪儿见过你的字,又听说过你万里省亲的事,很想找你谈谈,也许还想要你的诗稿看,你稍为预备预备,就这几天,他会找你。”
方观承心想,以平郡王与宝亲王的关系,加上这一次修玉牒的秘密,情分更自不同。一旦宝亲王得登大宝,平郡王的地位与权势,将会跟三年前去世的怡亲王胤祥一样。自己得有这样一个能为平郡王幕府的机缘,将来不愁没有官做。不过做官是一回事,做事又是一回事。
想发抒抱负想做事,要靠自己,此刻在眼前也有两个机会,一个是随着平郡王到内廷办事,是个学习政事的机会;再一个便是宝亲王的召见,如果能得他的赏识,更要紧的是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个既矮且瘦,看来手无缚鸡之力,而其劲在骨、会做事、肯做事的人可用。
这样想着,下了决心,要在第一次见面时,便让宝亲王在心中钦服。这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宝亲王有三高:天分高、志气高、自视高,倘无过人之处,为他自问所不及,何能让他心服?
如此转念,自觉下的决心,有些不切实际,能让宝亲王觉得他不错,也就很好了,何必非要他心服不可?
多少年来,他学会了一个免于咎戾及失悔的“安心方”:凡事尽其在我,顺其自然。于是烹茶焚香,把心静了下来,才从抽屉中取出他的《述本堂诗稿》细看,有哪些诗是可以抄给宝亲王看的。
哪知第一首五古便费踌躇,诗题是《大梁道中所见》,作于雍正二年冬天,也就是他由于胡掌柜的资助,出关省亲回来,奉父之命,迂道至开封去探访一位父执,在路上见到“催租吏”逼得人卖儿卖女去完官课的惨状。那是当今皇帝藩邸旧人,与鄂尔泰、李卫并为三大宠臣之一的田文镜,由河南藩司升任巡抚时的事。
然而田文镜“猛于虎”的苛政,却为皇帝所盛赞,说他真能“实心办事”“吏畏民怀”,如今诗中据实描写,就不知他能令庶民怀念的是什么了,这首诗大犯忌讳,似乎拿不出手,但像这样的诗,不相干的人看了,不过咨嗟一番,毫无作用,只有宝亲王看了,恻然心动,很可能会找机会向皇帝进言,那一来河南的老百姓受益就不浅了。如果自己怕触犯忌讳,不敢上达,于心何安?
正在这样心问心,始终委决不下时,小彭进来说道:“老王爷派了人来,有话要说。”
“喔!”方观承诧异,他跟老王讷尔苏从未打过交道,有何话说?当下抬头望出去,认得是讷尔苏的亲信赵森。
于是,他掀帘走了出去,赵森一见,抢上前来,请个安说:“老王爷让我来请方老爷,不知道能不能过去一趟?”
“当然,我就去。”方观承问说,“不知道老王爷是什么事?”
赵森略一踌躇,透露了实情:“老王爷要请方老爷,跟王爷转达几句话。”
这就更令人诧异了!他们父子之亲,何话不可谈,要托旁人转达?进一步想,父子之间有话不能说,要由旁人来转,自然是留一个缓冲的余地,足见老王爷要说的话,是小王爷所不能接受的。
来了为难的事了!方观承在心里想,然而无可推托,只能套上一件马褂,硬起头皮跟着赵森走。
讷尔苏对方观承的称呼,比他儿子来得客气,“问亭兄,”他说,“我是受人之托,自己不便开口,想请你帮忙,代为跟小儿说一说。”
“是!”方观承只能动问,“不知道老王爷什么话,不便向王爷开口?”
“我跟他一说,他就先把皇上抬出来,又是整饬吏治什么的。儿子跟老子打官腔,我还能开得了口吗?”
方观承久知讷尔苏满腹牢骚,不道说的话是如此尖刻,只好赔着笑说:“老王爷在说笑话了。”
“传出去才真是笑话。我就是不想闹笑话,才要麻烦问亭兄。”讷尔苏抹了一指鼻烟,才又说道,“老实说吧,隋赫德托人来跟我说,他虽七十二岁了,精力还很过得去,常时骑马上西山,能不能再派他一个差使?问亭兄,你跟小儿老实说,我欠了人家情,不能不还,好歹替我把这件事办成了。”
方观承亦有风闻,讷尔苏用隋赫德的银子。所谓欠情,即指此而言。这件事在平郡王是办不到的,不过他们父子之情也不能不顾,且等跟平郡王说了再商量,此刻且敷衍着。于是他说:“是!老王爷的话,我一定说到。”
“不但说到,还得请你美言。”
“老王爷言重了。”
“我是实话,一定得请你敲敲边鼓。”讷尔苏又说,“什么时候听你的回音?”
“明天。”方观承已有了主意,所以很爽快地回答。
“好!一切拜托。”
受了托的方观承不敢怠慢,问知平郡王未曾出门,随即求见,悄悄将讷尔苏的话,据实转告。
“唉!”平郡王叹口气,“你看,怎么办?我能做这种事吗?”
“自然不能。不过,老王爷像是欠了人家很大一个情,若说有难处,老王爷一定不高兴。”
“是啊!这就是两难之处。问亭,你有什么主意?”
“我看只有釜底抽薪之一法。”
“何谓釜底抽薪?”
“老王爷那里,不妨先哄一哄他,就说一定记在心上,不过得稍为缓一缓,看有什么机会,一面再找人跟隋赫德去说,不准再来噜苏老王爷。他那里不来追,老王爷也就不会来追王爷了。”
平郡王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只好用你这个法子。问亭,这件事就托你办吧。”
方观承接受了这个任务,首先就去安抚讷尔苏,但如何警告隋赫德,却尚无主意。而就在这延缓的一段工夫中,隋赫德派他的儿子富璋送来三千三百两银子,名为相借,却连借据都不曾要。
这消息很快地传到了方观承耳中,不由得大生警惕,如果是几百两银子,隋赫德还吃得起亏,三千多两,不是小数,既然花了这笔钱,当然抱着极大的希望,直接催老王爷,便是间接催小王爷。自己设计的那套办法,只为晚了一步,看来用不上了。
于是,他为平郡王烦恼,也为自己烦恼,生怕讷尔苏再会派赵森把他请去谈这件事。谁知三天下来,毫无动静,叫小彭到门上去打听,隋赫德家有人来过没有?
“隋家不敢再派人来了!”小彭这样来回复。
“为什么?”方观承大感意外,而且也大为困惑。
“咱们府里派了两个护卫到隋家,跟他家说:你们给老王爷送东西,还借银子给老王爷,都叫小王爷知道了。以后你这里再使人来往,或借银子给老王爷,倘叫小王爷听见了,马上参奏,断不轻饶。隋家哪还敢派人来?”
这正就是方观承的所谓“釜底抽薪”的办法,但要警告在先,已经收了人家一笔巨款,却用这样的言语威胁,不就是诈欺吗?
于是,他急急问说:“护卫是谁派的?大爷吗?”他的想法是,平郡王已经将这件事交办了,就不该亲自下令;倘或亲自下令这么办,他就得进一步打听,平郡王是否知道,他父亲已收了隋家三千三百两?
哪知小彭的回答,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我听说是赵森传的话,说是大爷交代的。”小彭又说,“也有人说,是赵森玩的花样,那两个护卫,每人得了个大元宝,是老王爷赏下来的。”
不言可知,是“也有人说”对了。平郡王何能派赵森传达命令?当然是赵森一手安排,“假传圣旨”,而这件事是不折不扣的仗势欺人。长此以往,平郡王总有一天会受累。
但这件事一时还不便揭破,否则父子之间,必起风波。走南到北,阅历过千奇百怪的方观承叹口无声的气,在心中自语:祸福相倚的道理,真是颠扑不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