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宝亲王是在皇子读书的上书房,约见方观承的。问了年岁籍贯,谈到家世,宝亲王显然知道他的父亲与祖父的名字。
“你父亲对西域的地理很熟悉?”
方观承不知他此语何由而来,据实答道:“观承先父,足迹未到河西。”
“那么,何以有《龙沙纪略》这部书。”宝亲王问,“《龙沙纪略》是你父亲做的吗?”
“是。”
“龙沙不就是西域吗?《后汉书・班超传》赞:‘定远慷慨,专功西遐,坦步葱、雪,咫尺龙沙。’葱岭、雪山附近有白龙堆沙漠,《龙沙纪略》,自然是记这一带地方的大略,不是吗?”
方观承心想,宝亲王的书还没有读通,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他留意到李白的《塞下曲》“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就会明白,凡是塞外都可以称作龙沙。
但他听平郡王说道,宝亲王自视很高,尤其是自负于书无所不读,腹笥极宽,倘或引用李太白的诗句,在他或者以为是在驳他,那就一上来便话不投机,岂非太煞风景。因而他想了一下答说:“观承先父因为关外是本朝龙兴之地,戍地又是黑龙江,地多风沙,所以借用了‘龙沙’二字。”
“原来是借用成语!”宝亲王又问,“我听说你父亲作了这么一部书,尚未寓目。”
意思是要一部《龙沙纪略》,方观承便即答说:“先父此书,还不曾付梓。”
“还不曾印出来!”宝亲王接着又问,“手稿是你保存着?”
“是。”
“我很想借来看看。”
“回王爷的话,先人手泽,虽然一时还没有力量付梓,但不敢不世袭珍藏。这部稿子,现存原籍,观承马上写信回去,大概两个月才能送来。一送到京,立即进呈王爷。”
“好!你把你父亲的稿子送来我看看,如果值得印,刻资我来帮你。”
“多谢王爷!”方观承跪下来磕头,“王爷不没先人心血,存殁俱感。”
“伊立!”这是宫中习用的一句满洲话,意思是“起来”,宝亲王又说,“这也是我辈分所当为之事。”
等方观承起身,宝亲王已走到窗前,他的身躯高大,两条腿更长,坐在匟上,既不能倚着匟几,又不能伸直双腿,窗前有张红木大椅子,他坐下来,身子斜靠椅背,双手搭扶靠手,右足蜷曲,左足伸直,显得很舒服似的。但对方观承来说,似乎显得倨傲轻慢。
正这样想着,宝亲王开口了,“那面有磁鼓,”他手指着说,“你自己搬一个来坐。”
听得这话,方观承那一丝不快,立即消失。他长得矮小,跟坐着的宝亲王对答,不必弯腰,这样谈话也很轻松自然,便即垂手答说:“不敢越礼。”
宝亲王点点头问道:“听说你南北来回好几趟,多半是步行?”
“是。”
“长途漫漫,苦乐如何?”
方观承觉得他这话问得不俗,略想一想答道:“苦乐皆由心造。栉风沐雨,缩衣节食,虽说很苦,但一路的见闻甚广,或者遇见奇人,或者逢到异景,或者发现怪事,亦足以抵消跋涉之苦。”
“你既说见闻甚广,我问你两个人,你一定知道。”宝亲王神态悠闲地说,“甘凤池你见过没有?”
方观承吓一跳,心中自语:不好了!今天对答得不妥当,会闯大祸。于是定定神答说:“没有见过,但听说过。他是江宁人,江宁人人都知道,有好些奇怪的传说。观承久居江宁,当然也听说过。”
“喔,是怎么样的奇怪传说?”
“很多。我只跟王爷说一件,说他内功很深,一块锡捏在他手里,能熔化为锡汁。”方观承说,“‘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不敢再胡说了。”
他推托得很巧妙,宝亲王却暗许他诚实。原来雍正七年冬天,浙江总督李卫奉旨兼管江南七府五州缉捕,因为江宁迭次发生盗案,便派一名叫韩景琦的千总,到江宁侦查,掀起一件妖言惑众、谋为不轨的大案,牵连到两江总督范时绎、江宁臬司马世烆。其中“主犯”两人,一个叫张云如,一个叫甘凤池。李卫的密折中,便曾提到甘凤池“握锡熔汁”的能耐。宝亲王前年受命整理“朱批谕旨”,曾经细参此案,疑问甚多,所以此刻提出来相问,所得到的答复,与李卫所奏相符,自然觉得方观承不欺了。
“还有一个人,你想来也听说过。此人叫周崑来,你知道不知道他的底细?”
方观承自然知道,谈此人更要小心,他便故意微皱着眉,想了好一会方始回答。
“这个名字像是听说过,不知道他的底细。”
“那么,周呢?”
听得这一问,方观承越发大起警惕——周崑来就是周,但民间只知道周,不知道周崑来。而周崑来所以改用周之名,是因为字拆开,便成“寻王”二字;同时又有一个刘天球,亦寓有“求王”之意。此周刘二人,确有访求“朱三太子”之意。但这些话何可对宝亲王直陈?方观承决定照民间的道听途说回答,事近虚妄,无可追究,最为妥当。
于是他说:“这周听说过。据说大江南北有八大侠,为首的是个和尚,周跟甘凤池亦都在其中。周善于画龙,是本朝第一高手,他的画我见过,是水墨龙,烟云满纸,夭矫不群,真的是见首不见尾的一条神龙。相传家有周的墨龙,祝融不致为灾。至于传说他精于技击,观承就不大清楚了。”
对于这个传说,宝亲王深感兴趣,他只在李卫的密折中得知,周璕自称为明太祖第五子周王之后,他有个女婿,是曾任福建学政的戴瀚,不知道他居然名列八侠,而且是画龙的高手。
“周会画龙,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宝亲王怏怏然地,颇有不足之意,且有些怀疑的神色。
方观承体会得到他的心情,他曾听平郡王说过,宝亲王自负多才多艺,风雅过人,无事常到设有“西六宫”启祥宫南面的如意馆,看曾从王原祁学画、为圣祖誉为“画状元”的唐岱作画弹琴,自然也常谈艺事,当代丹青名家,无一不知,而居然未听说过周会画龙,且是第一高手,未免孤陋寡闻了。
他在想,要说个缘故,宝亲王便可释然。周之画龙,跟他单名中寓有“寻王”之意,是有连带关系的,这是个极大的忌讳,在皇子面前不谈其人其画,是非常合情理的事,宝亲王大可不必觉得遗憾。可是,他不能不让他留着这份遗憾。周跟为李卫骗到浙江的甘凤池一样,下落不明,毫无疑问地是在雍正八年夏天,特派工部尚书李永升会同李卫审问后,一起秘密处决了。朝廷对这件大案,处置极其隐秘,唯恐张扬开去,动摇民心,自己当然亦以装作不知为妙。
宝亲王看他不作声,只好另择话题,“那八大侠还有些什么人?”他问。
“观承只知道有个姓路的山西人,亦会画画,最喜欢画鹰,每画必题四个字:叫作‘英雄得路’。”
“这是姓路的自负英雄。”宝亲王笑着说了这一句,忽然转为沉吟,过了一会又问,“你还见过什么奇人异士,我是说精于技击的。”
“谓是奇人异士,一定深藏不露,不然就是器小易盈的浮嚣之士——”
“你说得不错。”宝亲王抢着说道,“不过常人难得一遇,你在江湖上涉猎得多了,总有机会见到。”
听这一说,方观承就无可推辞了,他遇见过的奇人异士很多,但怕涉于怪诞,不能为人所信,所以只提一个有名有姓,可以查考的人。
“观承认识冯班的儿子——”
“是哪个冯班?”宝亲王打断他的话问,“是冯定远吗?”
正是冯定远,他是江苏常熟人,以布衣而名动公卿,诗学中唐,功夫极深,又精于书法,四体皆擅,但不轻为富贵人家落笔,是康熙年间真正的名士。
“是!”方观承答说,“冯定远有两个儿子,观承认识的是老二冯行贞,好射箭,连发两矢,能以后矢追前矢,他有样独创的暗器,拿鸡子敲一个洞,挖去黄白灌上石灰。独行遇盗,到危急时,用这项暗器取对方的眼睛,百发百中。山东响马一听是冯二爷来了,无不退避三舍。或者说是冯二爷的朋友,只要信而有征,亦可幸免。”
“怎么叫信而有征?是不是以他的那样暗器为信物。”
“王爷一猜就着。”方观承笑道,“正是这样东西。”
“看起来你就有这一道护身符。”
“是!”方观承笑着承认。
“此人住哪儿?”
“侨居苏州娄门外,已经下世了。”
宝亲王顿时便有怅惘之色,“可惜!”他问,“可有传人?”
“有个门生叫陶元淳,学冯行贞的枪法很精。”方观承又说,“观承也只是听说,没有见过此人。”
宝亲王点点头,很严肃地说:“以后请你多留意,四方多故。有这些好身手的人,应该出来为国立功、为民除害。如果你发现了,请你告诉我。”
“是!观承如果确有所知,自当举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