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王达臣有事在心,胃口很差,冯大瑞倒很豁达,说一声:“多谢!肚子倒真的有点饿了。”随即坐下来,大吃大喝。
因为他并无忧色愁态,使得王达臣的心情也比较开朗了,喝了口酒说:“你在漕帮,虽未明说,我也知道。不过,你有些话可以告诉芹二爷,而不肯在我面前透露一句。大瑞,你倒想,换了你是我,伤心不伤心?”
“我也没有告诉芹二爷多少话。我是怕他年纪轻不知道轻重,所以把话说得重些,也是吓吓他的意思。”冯大瑞又说,“二哥,你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就不想想,我看三姑娘就像一尊观世音菩萨,会不愿意请到家里去供养?其中的道理,只怪你自己没有去细想。”
王达臣微微一惊,沉吟了一会说:“你是怕犯下什么大案,会连累我妹子?”
“一点不错。”
“那么,你倒不怕连累在蒲州的老太爷、老太太?”
“不会的!”冯大瑞平常地答说,“在我入漕帮的时候,我跟我老爷子说:吃镖行这行饭,是卖命的玩意。或许会连累家里,不可不防,所以特为进状子告我忤逆,赶出家门,不认逆子,蒲州衙门有案的。”
“这样说,你早就有心了。我再问你,我妹子要你去从军,你怎么倒愿意了呢?”
“这话,二哥,你最好别问。”
“事到如今,我怎么能不问。”王达臣可真的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说,“莫非你想到军营里去造反?”
冯大瑞陡然色变,“二哥,”他问,“这话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听谁说的?”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冯大瑞的脸色缓和了,自语似的说:“我还以为是强永年说的呢!”
“这么说,确有此事?”
“现在当然也谈不到了。”冯大瑞说,“这件事刚刚开头,没有什么证据,到官当然赖掉。不过——”
“怎么样?不过怎么样?”王达臣紧盯着问,“你说啊!”
“你不是说,强永年告诉你们,李制台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吗?”
“是啊。”
“既然如此,我到官不供,他也不会追问。但如强永年原原本本都照实供了,而且另外有人跌在里面,那时候,我可不受仲四爷跟二哥的你的一番好意。”
“这是怎么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冯大瑞说,“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二哥,你当然也知道。”
冯大瑞的话,虽仍不无闪烁其词之处,但一半拼凑,一半推想,轮廓已大致可见。仔细想一想他的行径,确是事先煞费苦心,唯恐累及他人,江湖道上的义气,丝毫不亏。王达臣觉得有这样一个结义弟兄,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但也因为如此,不免又恨他太傻。只是不知如何责备,唯有付之长叹。
而冯大瑞不同,他也很坦率地,并不掩饰他的感觉:“这些个日子,老像尼姑怀私孩子似的,有种说不出的抬不起头的不得劲,尤其是在三姑娘面前。今天把话都说了出来,心里反而觉得很痛快。”他紧接着又说,“帮规虽严,不是我泄的底,我对得起师爷爷。不过,二哥,不瞒你说,如果这里没事,我得到保定去一趟,会个人。回来还是帮仲四爷走镖,帮他个两三年,了掉这笔人情。”
“你到保定去会什么人?”
“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何必约在保定?保定是什么地方,直隶总督驻扎的地方,你当是昌平州?”王达臣很威严地说,“既然你说把话都说了,就得说个明明白白,在我面前还藏头露尾,你该不该?”
冯大瑞踌躇了一会说:“是我帮里的一个师叔,我两次到昌平州,就是去看他,约了在保定相会,他替我引见一位前辈,以后就听这位前辈的了。”
“嗯!”王达臣想了一下问道,“你两次到昌平州,强永年都在?”
“在。”
“照这么说,强永年当然也通知你的那位师叔。他能跟仲四爷打招呼,透风气给你,当然更会通知你那师叔,赶紧开码头。你去也是白去。”
冯大瑞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但仍踌躇着说:“这么重要的约会,不去总不好!”
“不跟你说了吗?去也是白去。”王达臣有些冒火,“你怎么这么滞而不化呢!”
冯大瑞不敢再作声,默默地在琢磨强永年何以敢犯此该钉在铁锚上处死的帮规?果真是他告了密,黄象又何能幸逃毒手?这得想法子打听一下才好。
正在这样想着,王达臣开口问道:“咱们话分两头,往好的一面说,仲四爷把事情撕掳平了,你既没有对不起漕帮,漕帮也不至于‘开香堂’,拿你怎么样。以后就帮仲四爷走镖,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干你的行当,是不是这样?”
“是。”
“那么以后呢?”
“以后?”冯大瑞一愣,“以后什么?”
“莫非你根本没有把娶我妹子放在心上?”
一听他语声不悦,冯大瑞大感不安:“不,不,我不知道二哥你是指的这件事。”他说,“不过,我恐怕不是做官的材料,三姑娘或许——”
“你别说了!”王达臣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她的苦心。”
什么是绣春的苦心呢?冯大瑞不由得怔怔地苦苦思索。他在想,她的苦心是,赏识他的气概性情,认为蛟龙非池中物,不愿意他随波逐流,在风沙烈日中奔走一生,到老来抱孙子、晒太阳,提当年走南闯北的好汉之勇。宁愿如王宝钏苦守寒窑,只待他出人头地。除此以外,若说还有什么苦心,就非他所能想象的了。
他虽一直不曾作声,但从他只有困惑、别无表情的脸上,亦可以想象得到他心中所想。王达臣冷笑一声说道:“你别当我妹子,是那种俗气的女人,一心想当官太太。你知道她为什么要你到西边去从军?”
“我不知道。”冯大瑞赶紧又说,“不过我想过,大概是要我多阅历阅历的意思。”
“走江湖还少得了阅历?她另外有番苦心。”王达臣喝了口酒,方又说道,“老实告诉你,这是芹二爷看出来的,他疑心你在这里许了人,给人卖命,现在才知道你师叔要你造反。”
听得这话,冯大瑞自然格外关切,心里也很乱,当初跟曹雪芹不该说的话,说得太多,果不其然,惹得人家生了疑心。此时不免有些自悔自恨,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我妹子跟芹二爷最谈得来,说句不怕自己觉得寒碜的话,他们真像姊弟一样。芹二爷把他的疑心告诉了我妹子,她才有这番苦心,要你走到远远儿的,而且是在营盘里,有军令拘着,也不能私下‘开小差’出来替朋友卖命。这一来,祸事是免了,你也不算对不起朋友。这就是她的苦心。”
听到这里,冯大瑞豆大的泪珠,接二连三往酒杯里掉,抹一抹眼泪,红着一双眼睛说:“我真没有想到三姑娘待我这么好!”
“她是因为我的缘故,把你也当作自己哥哥看待,哪知反倒是你把我们兄妹看成外人了。”
这番牢骚,不仅指冯大瑞将身许漕帮一事瞒着王达臣,而且也还指他待义兄还不如对初交的曹雪芹亲密。这在冯大瑞当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辩亦多余,只惭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王达臣自然不忍再作任何责备,但相知十年,一直到此刻以肝胆相见,当然有好些话不能不在此时作个切实的交代。第一件,当然是绣春的婚事,但为了替绣春留身份,他必须先让冯大瑞表示态度。
“我妹子已经受了极大的委屈了。”王达臣以退为进地说,“再多受点儿委屈,也不要紧。不过,你总得有句话吧?”
“当然,当然!”冯大瑞惶恐地说,“只要这趟能够过得去,我马上请仲四奶奶当大媒,照规矩下聘礼。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都听二哥的。”
“这话,你还得说清楚点儿。这件案子可大可小,如果本来可以过得去,你偏要去惹是非,又惹下一条祸根在那里,怎么能叫人放心?”
“这不会——”
“虽说不会,只怕你自己心里丢不下,譬如你还要上保定去打听消息,不就是自己惹是非吗?”
“消息不打听确实,又怎么能放心丢开?”
这话反驳得很有力,王达臣立即又作了一个决定,“好吧!”他说,“我替你去打听,你要打听的是什么?”
“打听我师叔。”
“怎么打听法?姓甚名谁,在哪里相会,会了面该谈些什么?你详详细细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打听得明明白白。”
“是这样的——”
冯大瑞将实情和盘托出。原来他第二次到昌平州时,黄象已经替他约好了,引见一个朋友,以后如何投军到西路,那“朋友”会替他安排一切。
但如今事情发生了大变化,冯大瑞担心的是黄象是否已经被捕。倘或如王达臣的推测,强永年既能通知仲四,转告冯大瑞远避,那么一定也会透风声给黄象,速速避走。照这样说,冯大瑞去了也是扑个空,根本不必有此一行。
成疑问的是,冯大瑞并不信任强永年,就算强永年的行事,如王达臣的推测,黄象亦不见得就会一走了之。因为既然无事,何不多待一两天等冯大瑞去见一面,有所交代,将这件事办出个起落来?
说明了这一切,冯大瑞表达了他最后的心愿:“总而言之,如果我那位师叔没有出事,他就一定会等我;即使自己不出面,也会派人给我传话。二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惦念着他,他一定也惦念着我,彼此见一面,大家都放心,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冯大瑞道:“再说,江湖道上就讲的信义二字,应该去,可以去而不去,是失信;我知道了这件事,也许他还不知道,不通个消息给他,是不义。失信不义的人,不是冯大瑞。”
王达臣又被他说服了,不过他总觉得冯大瑞不宜冒险,考虑了好一会,慨然说道:“我替你走一趟,见了面我只说你病了,没法践约,此外一切,我都替你代为陈说,有什么话要交代你,亦请他跟我说好了。你我至亲,事情又是迫不得已,这也不算你违反帮规泄漏机密。我想这个主意就这样定了,你不必再多出花样。”
冯大瑞也觉得他这话仁至义尽,是个很妥当的办法,当下想了一下说:“二哥,你是‘空子’,要见到我黄师叔不容易。只有这样,我写一封信,请你到保定府南大街嘉茂粮食行找朱掌柜,把你我的关系略为提一提,说要见一位西云道长。”
“这就是你的师叔?”
“是的,二哥,你要申明在先,能见最好,不能见也不要紧,有信请他转交。”冯大瑞又说,“二哥,这时候还请你特别留意,如果能见,能转信,自然很好;他如果说不认识西云道长,请你赶快就走,而且马上将信毁掉,赶紧走人,越快越好;倘或他说,这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交得到,你也不必勉强,在保定稍为打听打听。二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
王达臣何能不明白?冯大瑞设想的情况,包含着三个层次:第一是平安无事;其次是已经出了事,下在狱中,或者躲了起来,不便与生人见会;最后一种是朱掌柜都不能承认识得什么“西云道长”,那就一定已掀起了弥天巨案——果真到了那地步,不但仲四跟他脱不得干系,凡与冯大瑞有来往的人,说不定都要受到牵累。转念及此,不觉忧心忡忡:“好吧,”他只能这样说,“你就赶快写信吧!”
仲四用过的笔砚未收,冯大瑞坐了下来,铺纸拈毫,久久未能下笔。他中过武秀才,默写过“武经”,肚子里的墨水,写封信还难不倒他,只是事关重大,情势又复杂,要用几句隐语来概括,那就不是他这名武秀才所能胜任的了。
“这封信很难写!”
其时王达臣心里正在烦,如果不是冯大瑞少不更事,不识轻重,师出无名地想去造反,此刻又哪里会有这些提心吊胆的烦恼?因为有这样一肚子的怨气在,不由得就针锋相对地说了一句:“这件事也很难办!”
冯大瑞一时没有能体会他的心境,愕然相问:“什么事很难办?”
“还不是你的事!无事最好,有事还不知大小。倘或连曹家都连累了,教我怎么对得起人家。芹二爷是曹老太爷煊赫了一世,唯一留下的一点亲骨血,曹家的一条命根子,倘或有个三长两短,教我——”王达臣说不下去了,只是唉声叹气地顿足。
冯大瑞见他如此神态,顿觉汗流浃背,内心无可言喻地不安:“二哥,”他说,“如果事情闹大了,我只好对不起三姑娘,根本不承认跟曹家有任何瓜葛,我也没有去过曹家,不认识曹家任何人,当然也没有攀亲这回事。不过,我是这么说,别人也别露真话才好。”
“嗐!现在还谈不到那些。你赶快写信吧,我非连夜去一趟保定不可,不然觉都睡不着。”
“不!二哥,信很难写,而且万一把你也拖累在里面,是件不得了的事,还是我自己乔装改扮去一趟。”
“乔装改扮?”
“对了!乔装改扮。”
“扮什么?扮什么都不妥当。”
“扮旗人还不妥当吗?”
一听这话,王达臣不由得点头,因为冯大瑞出山海关,少说也有十五六次,说得一口盛京口音“旗话”,旗人的礼节,也很娴熟,如果扮成一个旗下武官,足可以冒充得过去。
正在商量细节之际,仲四打发人来请王达臣到镖局去议事。来人话说得很清楚,只请王达臣一个人去,冯大瑞还是留在金二姐那里,切勿私自外出。
这就使得王、冯二人都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金二姐也很关心,但亦问不出什么来。冯大瑞为避瓜田李下之嫌,不愿一个人留下,最后是王达臣出的主意,将来人留了下来陪他。
“事情很麻烦。”仲四屏人密语,“顺天府的眼线,看到大瑞回通州来了,着落在我身上要人。”
仲四说:“我始终咬定,没有见过大瑞,为什么我不回金二姐那里,怕有人掇了下来,发现你跟大瑞。”
“这,”王达臣已知道该如何处理,却故意问道,“这该怎么办呢?”
“让大瑞连夜动身,把咱们最好的那匹马给他。”
果如王达臣所料,但仲四又如何料理这场麻烦,他当然也要问个明白。
“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仲四又说,“事不宜迟,你马上回去,告诉大瑞,照我信上所开的地址,投奔河南,非这样子不能了这场麻烦。”
王达臣想了一下问:“地大的银子有多大呢?”
“已经开出盘子来了,要两万。”
王达臣吓一跳:“这可不是小数目。”他说,“怎么凑得起来?”
“这会儿不用谈这个。反正漫天讨价,就地回钱,我有我挺的法子。”
“什么法子呢?”
“嗐!”仲四不耐烦了,“在这节骨眼上,我哪里有工夫跟你谈这个。你快去吧!”
说着,仲四递给他一个褡裢袋,里面有二三十两碎银子,一大块“锅魁”,又到槽头上牵出一匹“菊花青”来,“判官头”上挂着一个水壶。王达臣一言不发,提着褡裢袋,上马就走。
到了金二姐家,他将冯大瑞唤到一边,把仲四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催他马上就走。
“仲四爷呢?”冯大瑞问,“他怎么办?”
“预备花几两银子,把来人打发走。他有他挺的法子。”
最后这句话什么意思?冯大瑞再问,王达臣只说:“不知道。”这也是实话,但冯大瑞却疑心他已知是何法子,只不肯说而已。因此驰马南下,脑中却盘旋着这个疑问。
这天中午到了河间府,一条三岔路,往西是保定,往东是沧州,冯大瑞不免踌躇,先想到保定去会黄象,转念自责,答应了仲四一定脱身,不能自投罗网,但却又不想一直往南经大名府到开封,因而只在三岔路将马圈过来,圈过去,不知何去何从。
就这时听得嘹亮深远的一声:“噢——”冯大瑞一听便知是趟子手喝道,拉缰回马,看到对面来了一列镖车,车上插的镖旗,色彩鲜明,大红软缎,绣一只黑虎,正是沧州强永年的旗号。
冯大瑞灵机一动,何不找强永年去问个究竟?他在想,强永年既然有那一番“好意”,去了绝无妨碍,而黄象的安危,尤其是强永年何以知道直隶总督衙门要抓他,是强永年消息灵通,还是卖友求荣,岂不都可以弄明白了。
转念到此,心胸一畅,毫不迟疑地打马往东,直奔沧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