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这顿饭吃得很慢,只为曹雪芹酒喝得不少,话谈得更多,不知不觉就到了起更时分。直到曹震回来,他才警觉,一顿饭吃了两个时辰。
“怎么样?”锦儿迎着曹震刚问了这一句,顿时心一沉,回头看曹雪芹时,他的表情也全然不是刚才悠然举杯,逸兴遄飞的模样了。
谁都看得出来,事情不妙!曹震那双紧皱在一起、几乎打了结的眉毛,说明了一切。
“做碗酸笋汤来我喝。”曹震答非所问地说,“今儿的酒喝得不对劲,一直汪在胸口,难受得很。”
锦儿明白,这是要她避开,当时答应着移动脚步,暗示地向曹雪芹说了句:“你们慢慢儿谈吧!”
等她一走,曹震的表情越发严重了,忧虑不安还加上些气愤,“你怎么不把冯大瑞的案子跟我说清楚?”他是责怪的语气,“你以后别胡乱管闲事了!”
“怎么?”曹雪芹强作镇静,“马空北怎么说?”
“怎么说?说冯大瑞要造反!怪我不知道轻重,遇到这种情形还不赶紧躲开,反插手来管闲事,简直是不要命了!”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曹雪芹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肯不肯帮忙在他,管不管闲事在人家,他也犯不着说这种话。”
“人家是好意。”曹震问道,“冯大瑞犯了什么案子,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接下来,曹震便大大地埋怨曹雪芹,少不更事。从语气中听得出来,马空北已将案情都告诉了曹震,他不但怪曹雪芹多管闲事,且对王达臣亦颇不满,说他“结交匪类,几乎害了胞妹”。这就是连冯大瑞也都骂在里头了。
“你就少说两句吧!”锦儿怕曹雪芹面子上下不来,拦阻着曹震说,“你说姓冯的是‘匪类’,我看他们蛮义气的。”
“义气!”曹震冷笑,“义气几个子儿一斤?这年头讲利害、讲财势,咱们家出事的时候,谁来理咱们?倘非小王爷明白事理,念在至亲分上,事事照应,不也就跟李家一样了?”
“好了,好了!祸也没有闯出来。而且照那姓马的说,这件事大家都不愿意闹大,那也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总是小心的好。”
曹雪芹不愿再跟曹震谈下去,而且他已转到另一个念头,也不必再跟曹震谈下去,因而接口说了句:“是!我会小心。”这一来,话有了归宿,曹震亦就无须往下说了。
第二天上午,曹雪芹不上学,等曹震一出了门,他唤丫头将锦儿请了来,拿昨夜转到的念头,跟锦儿商量。
“你说冯大瑞义气,这话真说到了我心里。冯大瑞是真心喜欢绣春,绣春也只有这么一个可以重寻人生乐趣的机会。你们是好姊妹,总不忍心不管吧?”
“重寻人生乐趣”的话,打动了锦儿,“我怎么忍心不管?”她很快地回答说,“不过看这样子,只怕谁都管不了。”
“不然!这一案是私下悄悄儿了结,绝不会闹大,我是早就知道了的。不然我也不能这么不懂事,冒冒失失来找震二哥,昨天都怪我不先把话说清楚。那也不去谈它了,如今我想问你件事,老王爷跟隋赫德的事怎么样了,你听震二哥谈过没有?”
原来隋赫德钻营门路,为人告了一状,朱批交庄亲王允禄查办。将隋赫德父子、家人都传了去详细审问,隋赫德先是抵赖,最后说了一半实话,亲笔写了一份“亲供”说:“奴才来京时,曾将官赏扬州地方所有房地,卖银五千余两,原要带回京城,养瞻家口。老平郡王差人来说,要借银五千两使用,奴才一时糊涂,只将所剩银三千八百两送去是实。”
后来小平郡王差两个护卫向奴才说:“你若再要往府里送什么东西去时,小王爷断不轻完。自此奴才再没有差人去。奴才今年七十三岁,岂有求王爷图做官之意?因老平郡王一时要借银,奴才糊涂借了,并无别样理由。”
曹雪芹所知道的,仅此而已。锦儿所知较多,且是直接听平郡王府的人所说:“案子还拖在那里,为来为去碍着小王爷,也不好怎么严追。”锦儿又说,“而且,老王爷把银子也还了人家了。”
“老王爷的花费极大,又养着一班清客,银钱到手就光,居然能把三千八百两银子还给人家,那可是件奇事。”
“还不是凑起来的。”
“从哪儿去凑?”
“这可不大清楚了。”锦儿奇怪地问,“你忽然问这些个干什么?”
曹雪芹不答话,管自己又问:“没有跟粮台上开口?”
“粮台?不行!”锦儿摇着头说,“小王爷跟太福晋都特为关照,千万不能开例通融,不然就没有完了。”
“那么,是到哪里去凑呢?仗着小王爷如今正走红的时候,跟人硬借,人家不能不买他的账?”
“也许吧!”锦儿答说,“听说六阿哥年纪虽轻,本事不小,能替他老爷子弄钱,还有个赵太监花样更多。”
“六阿哥”是指福靖,跟曹雪芹同年,只是月份小些,曹雪芹嫌这个表弟浮华轻薄,平时不大接近,却不知曹震跟他如何。心里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六阿哥跟震二哥常往来吧?”
“常在一起玩的。”锦儿问说,“你要找他?”
“对了!我想找他。”曹雪芹答说,“既然他花样很多,也许有法子救冯大瑞,成功了可以送他一两吊银子。”
“你要小心!这件事关系很大,别弄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怎么办呢?莫非见死不救?”
这话说得很重,将锦儿堵得无话可说,曹雪芹也发觉自己措辞欠考虑,急忙又委婉地解释。
“我是说,有路子总要去走。只要尽到了人事,就是尽到了心,即使无补于事,心里也好过些。”
“这话也是。不过,从井救人自己也陷了进去,害得被救的人,平白里又添一重烦恼,这一点你也该想一想。”
“是的。咱们一起来想。”曹雪芹说,“锦儿姊,你倒平心静气想一想,这件事能不能做?”
“能不能做可很难说,不过,问一问,应该不要紧。”
“那就想法子问一问。我跟六阿哥平时不大来往,突然去问他,似乎显得不大合适。锦儿姊,你有什么好法子?”
“他喜欢吃我做的炒疙瘩,不过得你二哥去约他,也不便谈这回事。”锦儿又说,“你们亲表兄弟,有事问他,也不算冒昧。只要不是空了手去就行了。”
曹雪芹凝神想了一会,站起身来说:“你的话不错。”
“你上哪里去?”
“我到琉璃厂去看看,找样精致的小摆设。”
“你带了钱没有?”锦儿提醒他说,“我这儿有。”
“不要紧!有熟的古玩铺,不必先给钱。”
于是出门上马,直往琉璃厂而去,经过五道庙心中一动,勒住了马细想了一会,决定找韩道士去谈谈。
那韩道士倒还认得他,而且神态殷勤:“哪阵好风把芹二爷吹来的?”他说,“请后面坐。”
依旧是在当时跟绣春、冯大瑞在一起盘桓的那间敞厅,依旧是洞庭碧螺春与苏州孙春阳的茶食,但物是人非,曹雪芹越发感慨,原来是想慢慢谈的,此时却忍不住开门见山地主动问了。
“韩道长,你知道不知道,冯大瑞出事了?”
“知道。”韩道士淡淡地答了两个字。
这态度很不寻常。曹雪芹意料中韩道士倘或不知,必然惊诧。如果知道,多半会关切地跟他谈出事的经过,以及向他打听冯大瑞的消息,想不到竟是这种毫不在意,仿佛不算回事的神态。
看起来他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很多,前因后果,了然于胸,才会有这种无动于衷的表情。曹雪芹心想,如果老老实实跟他打听,他一定不会说实话。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自己也不会跟一面之缘的人去谈这种案子,除非了解对方也是够资格谈内幕的人。
意会到此,他想到一个说法:“听说是‘三老太爷’派人让他去投案的?”
果然,此言一出,韩道士对他刮目相看了,很认真地拿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深深问道:“芹二爷也知道‘三老太爷’?”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
“听谁说的?”
“也是镖行的朋友。”曹雪芹又说,“我正在想法子救冯大瑞。”
听他这一说,韩道士脸色显出困惑,仔细看去,是那种觉得他不知轻重、微带藐视的模样。
“芹二爷预备怎么样救他?”
由于他眼中的藐视,伤了曹雪芹的自尊心,因而便重重地说:“韩道长,你大概不知道,定边大将军平郡王,是我嫡亲的表兄。”
“我知道。”韩道士又问,“芹二爷是打算请平郡王救他?”
“是的,打算试一试。”
韩道士吸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仰一仰,慢吞吞地说:“我劝芹二爷别管这闲事,管了于你没有好处。”
“怎么呢?”曹雪芹想到跟冯大瑞在广和居吃螃蟹时,也听见过同样的话。
“我不能说。芹二爷,你得相信我是好意。”
“不错,你是好意,冯大瑞跟你的话一样,也说是好意。可是,你们不把话说清楚,我怎么能受你们的这份好意?我有好些原因,非救冯大瑞不可!”
“你救他不了,徒然害了自己,何苦?”
“怎么叫害了自己?”曹雪芹说,“我虽不是江湖中人,若说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也办得到。”
韩道士不作声,但看得出来,他的内心相当感动,也相当踌躇,是在考虑要不要“把话说清楚”?
终于,韩道士开口了,“芹二爷,”他问,“冯大瑞犯的什么案子,你知道不?”
“不说是谋反大逆的案子吗?”
“既然你知道,事情也快过去了,而且,你芹二爷也不是不识轻重的人,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原来这件“谋反”的案子,主谋还不止于黄象,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是翁祖的弟子朱筱全,法号文英,别号金毛狮子,原籍江西南昌,迁居杭州武林门外青龙山,以打猎为业。
一个是潘祖的弟子刘玉诚,法号文俊,别号通臂猿,山东青州府人,绿林出身而行侠仗义,仰慕潘祖的声名,登门献贽。潘祖考查了三年,方始准他列入门墙。帮中有句话:“徒访师三年,师访徒三年”,就是由此而来的。
再一个也出于潘祖门下,名叫石士贤,原籍台湾,不知哪年在杭州落了籍。他是潘祖的得意弟子之一,文武双全,只是性如烈火,好抱不平,为朋友犯了杀人罪,逃到江苏六合县的六合山,沦入绿林。不过盗亦有道,立下一条“三不劫”的“公道约法”,一不劫忠臣孝子;二不劫残废孤独;三不劫小本客商。纵然如此,亦仍不能为官府所容,派兵搜捕之下,存身不住,远走口外。
这四个堂房的师兄弟,另有一重金兰之谊,一次聚会,谈起翁、钱两祖“口外朝佛”的事业未成,不幸“过方”,不约而同地有步武前人之志。但亦都知道,潘祖老成持重,将全帮的生计,看得比什么都要紧,因而决定瞒着他,悄悄下手,由石士贤筹划一切,第一步是分头联络,召集同道,北方归钱祖的弟子黄象负责。
听到这里,曹雪芹插嘴问道:“冯大瑞是不是黄门弟子?”
“不是。冯大瑞也是三房的。”
“三房”指潘祖一系而言,也就怪不得“三老太爷”的话,对冯大瑞格外能拘束。曹雪芹点点头说:“请你再往下谈。”
“现在要谈到他们起事的地方了。你道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那我告诉你,他们起事的地方,就在平郡王的营盘里!”
曹雪芹大吃一惊,也有些不相信,“军营里也能下手吗?”他问。
“怎么不能?就要军营里下手才有用。”
“啊!”曹雪芹想到了,“怪不得!”
“怎么?”韩道士问。
“事情太巧了!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曹雪芹说,“当初是看他有心事,怕他是血性男儿,答应了替人卖命,非履诺言不可,所以打算着拿他荐到平郡王那里,是好让他避祸的意思——”
“喔,”韩道士急急插嘴问说,“有这样的事!他怎么样呢?愿意不愿意去?”
“怎么不愿意?不过,他不愿意领情,说是捐一个武官,自请投效,一样也能从军。现在才知道,他是怕出了事,连累荐主。”
“不错,一定是这意思。”韩道士紧接着说,“我现在劝芹二爷你别管这件事,尤其不能托平郡王,也是怕你受连累的意思。”
“足感盛情!”曹雪芹深深一揖,他是由衷的感激,但仍旧不曾放弃救冯大瑞的企图,因而接着又说,“韩道长,你看另外有什么法子?”
“只怕很难,人微力薄言轻,无能为力。”韩道士又说,“天塌下来有长人顶,芹二爷,你不必管了,要管也管不了。”
“怎么叫‘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曹雪芹感兴趣的是这句话,很率直地问了出来。
“要救冯大瑞的不只是你,而该救的也不只冯大瑞一个。三老太爷自然会想法子,如果连他都想不出法子,那就真的没法子了。”韩道士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冯大瑞自己一定很看得开,你又何必放不开手?”
“唉!”曹雪芹叹口气,“怎么叫朋友呢?”
“如果是为朋友,你该替他料理身后,譬如他生前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肩担承下来;有什么遗憾,你能及早替他弥补之类,那倒是待朋友很实在的一件事。”
曹雪芹心想,这话倒也不错,正在思索有何可以为冯大瑞尽力之处,突然发觉韩道士说这话的语气很奇怪。
“韩道长,”他问,“听你的口气,似乎冯大瑞是死定了?”
韩道士仿佛觉得他问得多余,诧异地说:“莫非你以为犯了这种案子,还能逃得出一条命来?”
“照这样说,三老太爷要他去投案,就是要他去送死?”
“话不能这么说。”韩道士紧接着又说,“芹二爷,你是大家公子,江湖上的事,恕我直言,完全是外行。尤其他们帮里的规矩,你不懂,不必管吧!”
怎么用“他们”二字?曹雪芹又感困惑,莫非韩道士不在漕帮,不在漕帮又怎能知道如许内幕?心中想问,却不知如何措辞,只望着韩道士发愣。
“芹二爷请你听我的劝,做一点于冯大瑞有益的事,无益之事,不必去做。”
“我不知道什么事于他有益。”曹雪芹想了一下说,“我决定到保定去跟他见一面。”
韩道士觉得不便硬拦,因为并无休戚相关的交情,硬拦住他勿作此行,倒仿佛其中有什么情弊似的,因而淡淡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局外人管不着。不过,我倒有句话奉告,只怕你嫌我交浅言深。”
“哪里,哪里!”曹雪芹急忙说道,“道长古道热肠,说的话都是为我好,我不能不识好歹。”
“芹二爷如果真是这么想,我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韩道士说:“要去看冯大瑞也未尝不可,不过最好找个人商量一下,能去才去。总之,明哲保身。”
“是的。”曹雪芹完全理会得话中的含意,深深点着头说,“我会谨慎行事。”说着站起身来告辞。
韩道士一直送他到门口,拉住他的袖子说:“芹二爷,我还有句话:江湖道上有件很犯忌的事——不该插手的,胡乱插手,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