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定了约会,强永年告辞而去。王达臣关怀冯大瑞的生死,自然还要跟仲四细谈此事,他回想在沧州跟强家父子与冯大瑞盘桓的光景,记起强士杰曾一再表示“在劫难逃”,似乎早就知道冯大瑞有此下场,越发忧心忡忡,因而对仲四提出来的那个“调包”的办法,寄望也就越发殷切了。
“仲四爷,咱们得好好儿琢磨一下,怎么样能将大瑞换出来?”他问,“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没有?”
“自然有,不然我哪会凭空想出一个办法来?”
听说有成例可仿,王达臣大感兴奋,“是怎么回事?”他急急问说,“你得仔仔细细告诉我。”
“这句话整整二十年了!事情出在扬州,那年我十九岁,案子记得很清楚——”
生长在扬州的仲四,谈的是一件科场案。康熙五十年辛卯,江南乡试发榜,舆论大哗,说有弊端。首先发难的是苏州士子,做了副谐联,传递江南,道是“左丘明有眼无珠,赵子龙一身是胆。”上联讥嘲正主考副都御史左必蕃不胜衡文之任,下联指副主考翰林院编修赵晋,“一身是胆”这四个字用在此处,可就太严重了。于是左必蕃、赵晋上了个奏折,说“臣典试江南,撤闱后闻舆论宣传,有句容县知县王曰俞所荐之吴泌,山阳县知县方名所荐之程光奎皆不通文理之人。臣不胜骇愕!或系传递代作文字,或与房官打通关节,亦未可定。祈将新中举人吴泌、程光奎,或提至京复试,或发督抚严讯,以正国法,而肃科场。”奉旨派出差在江南的户部尚书张鹏翮,会同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在扬州地方彻底详察,严加审明。左必蕃、赵晋俱着解任,发往质审。”
这件案子审到康熙五十一年夏天,张鹏翮打算含糊了结,奏请将副主考赵晋、同考官王曰俞、方名,革职充军。赵晋的名声甚坏,是连皇帝都知道的,认为其中的情弊,尚未审明;同时另外接到苏州织造李煦的密报,知道江南百姓对张鹏翮颇为不满,因而特派钦差两员一满一汉两尚书,户部的穆和伦与工部的张廷枢到扬州,重新开审。
这一回是审明白了。赵晋确有贿卖关节的情弊,穆和伦、张廷枢所拟的罪名是斩监候——这是帮赵晋的忙,因为出奏已在五十一年十月,过了“热审”时期,照例并入明年“勾决”,而明年是皇帝六十万寿,必然“停勾”,斩监候的犯人,至少可以活到康熙五十三年秋天,在这两年之中,或许可以想得出一个保住性命的办法,亦未可知。
哪知到交九卿议奏时,因为最早的上谕有“赵晋行止不端,举国无不知者”的话,大家为了“迎合上意”,竟援顺治十四年江南科场案的前例,将赵晋改为斩立决。这是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底的决定,这年虽为皇帝六十大庆,但在他三月十八生日以前,并非不可行刑,只等“钉封文书”一到,赵晋便要明正典刑了。
幸好,紧接着来了一道部文,本年皇帝六旬万寿停刑,赵晋多活了一年。到得康熙五十三年甲午,皇帝花甲重周,六部九卿合词上奏,说“皇上以天地生成之心为心,每遇谳奏命案,再三审订,曲加矜恤,五十余年间仁恩宽宥者不可胜计,是以太和洋溢,祥瑞迭见。今岁在甲午,乃皇上圣诞本命之年,请以康熙五十三年立决重案,缓至五十四年行决,军流以下人犯,除情由可恶外,平常罪犯,酌其轻重,量予减等。”似乎赵晋又有了生机。
哪知皇帝考虑下来,认为“此事关系甚大,所犯轻罪犹可,犯十大恶,凶乱之人,情实即宜正法,应再议具奏”。朝中大臣原是怕皇帝有什么忌讳,既然皇帝并无所嫌,便即议定:“凡一应立决人犯,俱系情罪重大之人,不便停决。”这一下,赵晋是死定了。
哪知消息传到扬州不久,赵晋在江都县监狱中上吊自尽,而外间颇有流言,其中牵涉到扬州府的一个大名士,就是赵晋同榜的状元王式丹。
王式丹是扬州府属宝应县人,年轻时就作得极好的诗,与查初白齐名;早年为江苏巡抚宋荦所赏识,列之为“江左十五子”之首。但名场蹭蹬,直到康熙四十二年,才得扬眉吐气,以会元而大魁天下,年纪却已花甲欠一。
这个五十九岁的老状元,外号“胖胡”,风采可想,最糟糕的是,两耳重听,皇帝垂询,往往答非所问。“天子门生”不为“老师”所喜,派在武英殿修书,十年未升一阶,始终是翰林院的修撰。康熙五十二年,年将花甲,等过了万寿,告老还乡。顾念同年之谊少不得要去探一探监,不想这一探探出一场绝大的是非——就在王式丹带着家人张大,入狱探望同年的那天晚上,赵晋悬梁毙命,因而发生了一个离奇的传说。
传说是,赵晋未死,翻墙而遁,代死的是王式丹的家人张大。又说,张大亦未死,是王式丹的轿子里藏着一具乞儿的尸首,李代桃僵,作为已死的赵晋。这些传说,连皇帝都知道了,因此在江苏奏报此案时,朱笔亲批:“赵晋果否身死之处,着交巡抚张伯行彻底查明具奏。”
听到这里王达臣插嘴问道:“那么,这姓赵的到底死了没有呢?”
“不知道。”仲四答说,“只知道当时这一案闹得很大。扬州知府、江都县、管狱的典吏,还有派去验尸的一个高邮州知州都革了职,解到苏州去审,王状元只牵涉在里头。张抚台先说赵主考的死,‘十不可信’,审了一年多,审不出结果,皇上查问,说是赵某人没有死的话是谣言。于是拿王状元从监狱里放了出来,糊里糊涂结了案。”
听完这个故事,王达臣怅然若失,看来仲四那个“调包”的念头,只是一厢情愿,根本办不到的事,但仲四的想法不同。
“路是人走出来的,稀奇古怪的花样,亦都是人想出来的。当初的那桩疑案,如果不是有许多毛病,不会闹得那么凶。反过来看,传说纷纷,总有毛病在里头,就怕毛病找到了,没有那味药去治。”
“喔,”王达臣觉得他这几句话别有意味,少不得追问,“是味什么药?”
“钱!”仲四圈起拇指与食指,做了个手势,“‘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这钱不是小钱,就怕咱们拿不出来。”
“果然钱可买命,倾家荡产,我也认了——”
“达臣,”仲四打断他的话说,“你倾家荡产,也不过千把银子,不够的。”
“那也还有强永年的交情。”说到这句话,王达臣忽然心中一动,凝神细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仲四爷,这件事就算能办得到,也不能托强永年,一托了他,能办到的,也办不到了。”
“怎么呢?”仲四愕然相问。
“你倒想,这一案里头,不止大瑞一个人,咱们要他卖交情,别人也会要他卖交情,他怎么办?再说,既然他是奉命办事,出这么大一个花样,他能不问问他们的‘三老太爷’吗?”
“啊!”仲四背脊上一阵凉,“这一层,我倒没有你看得透。”
“我看,”王达臣趁机说道,“这个法子不成!咱们还得另想别法。”
“对!得另想别法。咱们弄点酒来喝着,慢慢儿想。”
于是仲四唤店家买来一斤“二锅头”,一包羊头肉。胡同里有“半空儿多给”的叫唤声,也买了一大包。两人一面喝酒,一面想心事,只听得“哔剥、哔剥”,不断捏碎“半空儿”的声音,谁也没有开口。
终于是仲四打破了沉默,“要救一个人的命,靠三样东西,一是财,二是势,三是交情。”他说,“交情不能讲,财又不够大,那就只有靠势了。”
这也是极浅显的情理,仲四特为提出来说一遍,当然还有未说出来的话,所以王达臣不作声,只抬眼看着他。
“如今平郡王正红的时候,他不是芹二爷的亲表兄吗?能不能想个法子?”
原来是想借重平郡王的势力,但曹雪芹不会管用,“芹二爷年纪太轻,”他说,“说话也没有什么力量,只怕办不了这么大的事。”
“那也不然。说话要看在什么地方,在平郡王面前没有力量,也许在太福晋或者老王爷面前有力量,那就行了。”
“这,”王达臣老实说,“曹家的事,我不太清楚,平郡王府的情形,就更不知道了。”
“可以打听啊!譬如跟芹二爷打听。”
王达臣想了半天,突然说道:“也不必打听了!干脆都跟芹二爷说了跟他商量,反正大瑞的事,他也很知道。”
“好!你什么时候去看他?”仲四紧接着又说,“事不宜迟,你明天也别回通州了!”
他又替王达臣出主意,咸安宫不能乱闯,地方又大,不如写封信,花几个钱托店家找个专门跑腿的人送了去,约曹雪芹到客店来谈。
“大瑞出事了!”
用这句话作开头,王达臣将冯大瑞的遭遇,尽他所知,都说了给曹雪芹听。最后才谈到如何营救,以及仲四的主张,看看能不能走走平郡王府的路子?
“走当然可以走。但有一件,平郡王不在京里,怎么办?”
“是啊!”王达臣愣了一会说,“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看他满脸失望,曹雪芹实在于心不忍,而且有绣春的关系在,他觉得无办法亦要想办法救一救冯大瑞,因而赶紧安慰他说:“你别着急!平郡王不在京里,总有能替他做主的人,我有主意。”
“喔!”王达臣又起劲了,“芹二爷,你是什么主意,能不能告诉我?”
“我现在想到两个主意,先试一个,行不通试第二个,两个都不行,再想第三个。”曹雪芹说,“你如果有事,不妨先回通州。”
王达臣踌躇了好一会说:“我还是在京里等信儿吧!”
“那也好。”曹雪芹起身说道,“晚上我请你吃烤肉,到时候再谈。”
说完,曹雪芹去试他的第一个主意,先找锦儿,请她逼着曹震想办法。当然,他不能细说根由,更不能说破冯大瑞在帮的事。
“冯大瑞遭了官司,看在绣春的分上,你们两位得想法子救他。”
正谈到这里,曹震回来了,一进门便说要换衣服去拜客,又留曹雪芹吃晚饭,说有一阵不曾见面了,等他回来,好好儿聊聊天。
于是锦儿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一定。没有关系,雪芹今天住在这儿好了,我回来晚了也不要紧。”
“那,”锦儿看着曹雪芹说,“绣春的事,这会儿就谈好了。”
一听这话,曹震立即便问:“绣春什么事?”
“也不是绣春的事,只看在绣春的分上,不能不管。”锦儿答说,“冯大瑞遭了官司,你得替他想个法子。”
绣春与冯大瑞的婚约,是曹震所知道,而且引以为安慰的,所以对冯大瑞也很关心,于是一面换衣服,一面问冯大瑞遭了什么官司。
“案情我也不大清楚。”曹雪芹是个很天真的想法,只要平郡王肯出面,可以把冯大瑞硬要了出来,因而只说办法,“冯大瑞这个人很有用,如果王府肯给直督衙门去封公事,说这个人对口外的地理很熟,可在军前效力。这一来,冯大瑞就算是充军的罪名,不一样也可以还他的自由之身了吗?”
“好家伙,是充军的罪名,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案子大概不轻,不然也不必惊动王府。”曹雪芹又说,“再重的罪名,如果在军营中有用,可以将功赎罪,这在过去是有成例的。”
“话是不错,充军而发往军前效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不过案情不明,从哪里着手?”曹震又说,“就算在直督衙门有熟人,也不知道该去问谁?”
“问一个‘马老爷’好了,他是李制军的心腹。”
“是马空北不是?”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听说他跟李制军还是亲戚。”
“那不错!一定是他。”曹震答说,“马空北常进京的,等我见了他问他。”
“这可是很急的事!”锦儿插进来说,“你就先打听一下,姓马的来了没有?”
“那也容易。”曹震当时便将一个跟班叫杨升的唤了来说,“你到寒葭潭庆春部,找周琴官周老板,问保定的马老爷来了没有?”
“是。”杨升问道,“就这么问一声?”
“不!你带我的名帖去,如果马老爷来了,你就托周老板约一约,或是今天晚上,或是明天中午,我就在他下处请马老爷吃饭。”
曹雪芹心想原来他们是一起玩“相公”的狎友,听语气交情还很不薄,便即笑容满面地对锦儿说:“冯大瑞的事好办了。”
“也不见得。”曹震接口,“马空北有时候会装蒜。”
“为什么呢?”
“无非想捞几个!熟人面前又不便开口明说,只好装蒜了。”
“要钱好办。”曹雪芹说,“人家原是预备了千把银子的。”
“人家是谁?”
“王达臣,还有冯大瑞的东家,开镖局的仲四。”
“好!”曹震是很满意的表情,“这也差不多了。如果不够,我来想法子。”
这是很有把握的语气,使得曹雪芹的心情大为开朗,与锦儿闲聊到将天黑时,小丫头来报,杨升回来了,有事要面陈。
将杨升唤了进来,只听他说:“二爷让我回来跟二奶奶说,不回来吃饭了,请芹二爷别走,他回来有话说。”
“喔,”锦儿问道,“二爷这会儿在哪儿?”
“在寒葭潭张琴官那儿。”杨升答说,“跟保定来的马老爷在一起。”
锦儿与曹雪芹对望了一眼,打发走了杨升,她才开口:“事情大概有希望了。”她说,“你放心吧。”
曹雪芹也没有想到,事情如此顺利,笑容满面地说:“这着棋总算下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