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听完曹雪芹所谈的一切,王达臣心里七上八下,想得很多也很乱。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救冯大瑞,但对冯大瑞的用心却是彻底了解了。
“芹二爷,你千万别转到保定去看大瑞的念头。他唯恐连累到你,你去看他,不是让他心里不安吗?而且,”他加重了语气说,“本来倒是不容易连累到你,但有打算到平郡王营盘里去闹事这一层情节在内,那就难说了。芹二爷,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无论如何要避嫌疑。以后若有人跟你提到冯大瑞,你得装作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那怎么行?知道我认识冯大瑞的人不少,突然之间,绝口说不认识,反倒容易招人误会。”
王达臣想了一下说:“这话也不错。那就只说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是干镖行的,提到别的,你就说不知道好了。”
“这你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自会应付。不过,保定——”
“芹二爷!”王达臣做了个切断的手势,抢着说道,“这件事不必谈了。还得请你在绣春面前圆个谎,提到大瑞,你说他回蒲州去了。”
曹雪芹不作声,好半晌才问了句:“就这么一直瞒着她?”
“那是没法子的事。”
“如果能一直瞒住,倒也罢了,就怕瞒不住。”
“瞒不住只好说实话。”
“说了实话,她会怎么样呢?”
“不知道。”王达臣苦恼地说,“人生在世,反正短不了麻烦,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那么,”曹雪芹问,“你现在预备走哪一步呢?”
“我跟强永年有约,到沧州去看了他再说。”王达臣问道,“芹二爷,你这两天回不回通州?”
曹雪芹本未转到这个念头,经他一问,觉得回通州去一趟,看看绣春的情形,跟秋月、夏云谈谈,看能在冯大瑞身上,如何尽些力,倒强似在京里发闷。于是他说:“我明天回去。”
“那就拜托一件事,请你把大瑞情形跟内人细细谈一谈,让内人关照仲四夫妇,以后他们也千万别再提大瑞了。”王达臣又说,“我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他们的主意会打在平郡王那里,幸而没有闹成,不然,怎么样也脱不了干系。”
看他神色忧惧,曹雪芹便往深处去想一想,如韩道士所说,石士贤他们的计划,必然是勾结葛尔丹策反,里应外合,发动叛变,那是远比寻常谋反更为严重的事,一旦发生,株连必广。将冯大瑞、绣春、曹家、平郡王府的关系绾合在一起,那份嫌疑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转念到此,曹雪芹惊出一身冷汗,同时也能体会到王达臣的心境了。
中午回到通州,曹雪芹一直找不着机会,避开绣春跟秋月与夏云谈冯大瑞的事,到得将要上床时,有人敲门,来的是绣春。
“我特为磨到这时候才来。有句话在秋月与夏云那里问不出究竟,我想,你一定知道。”
特为磨到这时候才来,自然是有一句不愿让秋月与夏云知道的话要问。曹雪芹顿时起了戒心,笑笑答说:“什么事?她们不知道,只怕我也未必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得跟我说实话。”绣春又说,“你如果说假话,我看得出来。”
“你先别吓唬我。我可声明在先,如果不知道是一回事;告诉不告诉你,又是一回事。”
话还没说完,曹雪芹立刻失悔,这不是明摆着要说假话吗?看到绣春诡谲的笑容,越发觉得自己笨不可言,真是让她一句话唬倒了。
“你不告诉我也不要紧,只别说假话,这一点你能不能答应?”
曹雪芹不再轻率回答了。绣春的话中有着陷阱,他得好好想一想——可以不说,别说假话,那不就是默认吗?于是他说:“好!我答应你。”
“我问你,”绣春逼视着他说,“听说仲四能够放出来,是冯大瑞去换出来的,有这话没有?”
曹雪芹心中一跳,但表面声色不动,很快地答说:“哪有这话?我没有听说过。”
“那么,我二哥呢?”
“我不说了吗?在京里。”
“干什么?”
“他是去接仲四的。仲四是出来了,总还有些未了的事要料理。”
“什么未了的事?”
见她这么咄咄逼人地问,他大感窘迫,同时也略有些反应,决定快刀斩乱麻地答一句:“我不大清楚,事不干己,我没有细问。”
“好!我再问一个人,冯大瑞呢?”
“回蒲州去了。”曹雪芹照王达臣关照的话回答。
“怎么一下子回蒲州去了?”
“你这话问得怪。好比我回通州,还得有理由吗?”
“哼!”绣春笑了,“你在说假话!”
“没有。”
“别赖。‘心不正则眸子眊焉’!瞧你那双眼睛就知道。”
曹雪芹不知道她是诈他,还是自己真的在眼中流露了真相,只有笑笑不答。
“是不是?你自己也承认了吧?”
“承认什么!你那些没根儿的话,叫我没法子回答,只好不响了。”曹雪芹把话宕了开去,“咱们谈点儿别的。”
“咱们还是谈正经的吧!我有事求你,你如果不替我想法子办到,我就只好怨命了。”
绣春是垂着眼帘说的,神色肃穆而语气幽怨,使得曹雪芹顿觉双肩沉重,急于要有所表白。
“我不知道你托我的是什么事?我一定想法子,不过办得到办不到,这会儿还无从说起,你别对我期望太高!”
“当然,只要你尽了力,我没有话说。”绣春想了好一会,方又接下去说,“开门见山地说吧!芹二爷,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冯大瑞是关在保定监狱里,我应该去探一探监。”
几句话说得曹雪芹目瞪口呆,心想瞒是瞒不住了!不过,先得问一问,她是怎么打听到的?
“是谁告诉你的,冯大瑞关在保定?”
“没有人告诉我,只要随处留意,一言半语刮到耳朵里,再多想一想,真相自然就出来了。”
“你的本事好大。”曹雪芹说,“你还打听到了些什么?一起都告诉我。”
“就知道案情很重,说是替人顶罪,自己去投案的。”绣春复又垂下双眼,“不管有夫妇的名分也罢,没有也罢,我总要去看他一趟,才能了掉这一段缘。”
如果只是为了这段缘,曹雪芹觉得她的愿望,未始不可以考虑。不过,总得把她的想法彻底弄清楚,才能下决断。于是,他静静想了一会,方始开口。
“了掉这一段缘以后呢?你是作何打算?”
“哪里谈得到打算?无非随遇而安。”
“真的是随遇而安?”
“真的。”
听她的回答,平静而坚定,曹雪芹颇有打开困境的快慰,看样子绣春是回心转意了,只要替她安排机遇,一样也会有个正常的归宿。
“只要你心口如一,我一定想法子如你的愿。不过,你见了冯大瑞,预备说些什么呢?”
“我要告诉他,世界上还有关心他的人。”
“如果是这么一句话,写封信不也就表达了。”
“总不如当面跟他说的好。”
曹雪芹点点头,接着又说:“就是这么一句话?”
“还应该说什么?”
这一反问,倒将曹雪芹问住了,“我总觉得光是为这句话,犯不着费这么大劲去探监。”他说,“这件事得去托人,能办得到也要买好大一个人情。”
“我见你的情就是了。”绣春又说,“我只是尽我的心,去看他一趟,就没有一句话,他也懂我的意思。”
“是的。你对他的那一片情义,尽在不言中了。”曹雪芹想了一下说,“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去办,不过办得到办不到,实在不敢说。我老实告诉你吧,冯大瑞的案情,比你所想象的要重得多。”
“莫非还是造反不成?”
“不但造反,还是私通外国。”
绣春顿时色变,曹雪芹颇为失悔,话说得有些过甚其词,以致绣春受惊,但也不必去冲淡,让她静一会就好了。
“他不是那种人!”绣春忽然说道,“也许他会造反,不会私通外国。倒请你说说,是哪一个外国?”
这一来,曹雪芹如果不说明,便有造谣之嫌,当时便把他所知道的情形,都告诉了绣春。
“有这样的事!”绣春仔细看一看曹雪芹的脸色,仿佛要辨认一下,他是不是在说瞎话。
“你不相信,问你二哥。”
“我当然相信你的话。”绣春加重了语气说,“像这样子,我更得跟他见个面,要当面问一问他,何以如此糊涂?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到平郡王那里去捣乱?”
“他也是身不由己,谁教他入帮了呢!”曹雪芹又说,“你是什么身份去看他?”
这一问问得绣春无言可答,她还没有想过这一点,但却是必须先想好了的。心里千回百折,转了多少念头才能回答。
“不错!没有名分,怎么能去探监?而且有了名分去探监,就跟别人不相干,连累不着什么人。芹二爷,你知道的,我跟大瑞的名分已经定了,我去探监是名正言顺的。”
这是说,她以冯大瑞妻子的身份,请求探监,这自然名正言顺,无可非议。但曹雪芹却不能不为她作顾虑。
“我得提醒你,这案子太大,幸好‘淹’了,就没有人敢再把它闹大。不过,万一要闹开来,会罪及妻孥,是可想而知的事。”
“我知道。命该如此,没有话说。”
“你不悔?”
“我不悔!”绣春平静地答说,“匹妇之义,我还懂。”
曹雪芹不由得肃然起敬,“绣春姊,”他说,“我真是小看你了。”
“不必给我戴高帽子。”绣春笑道,“替我办事是正经。”
“事情我一定替你办。不过,这件事我得先告诉你二哥。因为——”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如果牵累到你,就可能会牵累到你二哥。”
听得这话,绣春把头低了下去,见她长长的睫毛,不住乱眨,显然是考虑利害得失。曹雪芹便不催她,让她细想。
“芹二爷,你的话不错,牵累到我二哥,关系很大,我不能不顾。可是问我二哥没有用,他也是讲义气的人,能说一句窝囊话吗?这得请教懂刑名的人,看看会不会牵累到他?”
“不行!”曹雪芹摇摇头,“这种事,怎么能跟不相干的人去谈?”
“那,那就难了!”绣春吸着气,搓着手,显得很焦急似的。
就这时听得房门上“笃笃”两响,绣春急忙并两指按在唇上,曹雪芹点点头表示会意,绣春方始走去开门。
果然,如他们心里所料到的,门外是秋月,脸色肃穆,找不出一丝笑意。绣春与曹雪芹都愣住了。
“我不是有意听壁脚,为了听见到‘探监’的话,心里奇怪,是探谁的监,所以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得了!”绣春很机警,刚才向曹雪芹示意勿言,此刻却很大方地打断秋月的话说,“你别表白了!这件事本来就要告诉你的。”
“而且,”曹雪芹补了一句,“也要跟你商量。”
“不光是跟我。”秋月扶着桌角说,“这件事关系太大,得先回明了太太,大家好好商量。”
“现在只有咱们三个人。”曹雪芹问说,“你的意思呢?赞成不赞成绣春去探监?”
“若说‘匹妇之义’,当然该去。不过——”秋月看着绣春说,“你得再想想。”
“我想过了。”绣春垂着眼说,“如果这件事不妥当,我不去也可以,不过,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秋月与曹雪芹不约而同地问。
“我应该让冯大瑞知道,天下讲义气的,不只于他们那几个人。”
听得这话,秋月与曹雪芹都感到意外,“原来你是为了义气,才要去探监?”曹雪芹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一点,我觉得大可不必。”
“当然不止这一点。”
“还有什么?”
绣春不答,曹雪芹却只是催问,秋月忍不住插嘴,“你真傻!”她点他一句,“你倒想,跟义字连在一起的,还有什么?”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额上拍了一巴掌,“原来还有情。”接着又说,“这就又当别论了。”
果真不能忘情,秋月也觉得另当别论,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是不是这一面之后,情缘俱了?”
“是的。”绣春回答得也很干脆。
“你是情缘俱了,可是你替冯大瑞想过没有?他也许本来已经死了心了,你这一去,已灰之心复又热了起来,害得他牵肠挂肚,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不然!他现在心里是想见我一面,见了我,他才能死心塌地。”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想见你?”
“这就很难说了!反正我自己知道,我没有猜错他的心事。”
“这,”曹雪芹笑道,“这才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通则通矣!”秋月接口,“怎奈‘身无彩凤双飞翼’。”
“我来想办法。”曹雪芹不住点头,仿佛胸有成竹了。
“你是什么办法?”秋月问。
“我想到一个人,不过这得问过王二哥。其实,这个人还得王二哥去找。”
“我知道了。”秋月问说,“你是指沧州镖局那个姓强的?”
“对了!这件事他如果使得上力,一定肯帮忙。”
“不然!他使得上力使不上力是一回事,肯不肯帮忙又是一回事。帮忙帮出后患来,人家不肯的。”秋月又说,“我觉得找强永年倒可以,不过先要问他两件事:第一,案子到底怎么样,准不准探监,探监的人会不会有祸事——”
“这一层,”绣春插嘴说,“祸事如果只在我身上,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秋月立刻把话顶了回去,“芹二爷、太太也怕。”
绣春无言可答,脸色却有些不太自然。曹雪芹急忙将话岔开:“有了第一有第二,你往下说吧!”
“第二,”秋月看着他说,“我不太相信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得先让姓强的,问一问冯大瑞,愿不愿意见绣春。”
“对!这倒是要紧的。万一去了,冯大瑞说不见,碰这么个钉子,可犯不上。”
“真去了,冯大瑞也不好意思给绣春钉子碰,不过总是先问一问的好。”秋月急转直下地又问,“以后呢?现在咱们得问探了监以后的情形了。”
“绣春不说了吗?情缘俱了。”
“情缘虽了,名分呢?”
“是啊!这得问绣春。”曹雪芹心想,冯大瑞如果只是充军,还有重圆的指望,倘或处决了,绣春有那个“名分”在,岂不是还要替冯大瑞守节,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地说了句:“这太犯不上了。”
“什么犯不上?”绣春紧接着说,“既然情缘俱了,哪还有什么名分?”
这就像禅宗的棒喝,秋月与曹雪芹,心头都是一震,自以为开悟了。两人由目视中取得默契,秋月便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问出一句话来:“绣春,你说清楚,‘哪有名分’就是没有名分了?”
绣春略想一想,念了两句李太白的诗:“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倒像在参禅——”
曹雪芹刚笑着说了一句,便听秋月喝道:“别打岔!”接着又问绣春,“没有名分便如何?”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你打算飞到哪里?”
这回是念了孟浩然的诗:“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秋月心想,这“故园”二字得弄清楚,莫非是指蒲州冯家,当即又问:“哪里是‘故园’?”
“望见南峰近,年年懒更移。”
秋月与曹雪芹都不知这两句诗的出处,但既言“年年懒更移”,似乎是旧居,不过还是得追问:“哪里是‘南峰’?”
“那不是?”绣春向外一指。
这是指通州以东二十里,四面平旷,一峰独秀的孤山,秋月舒口气说:“那也罢了!”
绣春笑而不言,曹雪芹却忍不住问了:“你们参禅参完了没有?”
“你说呢?”绣春反问一句。
“似乎是有结果了。”曹雪芹说,“我是钝根人,只想问一句话。”
“你说吧!”
“你这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句话将绣春问住了,正在思索,曹雪芹却又进一步相逼。
“佛家不打诳语。”
“你怎么知道我打诳语,又怎么知道我没有打诳语。”
“你这是遁词。”曹雪芹笑道,“我猜到你心里了。”
“你猜到什么?”
“我猜到你想打诳语,只是到此刻还没有想出来,如何哄得住我。”
“我何必哄你?”绣春打个呵欠,“我可困了,明儿再谈吧!”
“这件事要有个归宿。”秋月说道,“你困了你先去睡,我跟芹二爷再聊一会。”
“好吧!”绣春起身告别,“明儿见。”
秋月与曹雪芹都侧目静听,料她去远了,秋月才说:“绣春心里的那个结,非得解开来不可。我看,得让他跟冯大瑞见一面。”
“我也这么想。”
“这件事得瞒着太太。否则,她一定去不成。”
曹雪芹无以为答,在他的记忆中,秋月从无瞒着马夫人的事,一时无法估量她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秋月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妥,苦苦思索,希望想出一个能让不喜欢多事的马夫人,能同意绣春去探望冯大瑞的办法。
突然,她心中一动,随即问道:“芹二爷,一个人犯了大罪,连累哪些人?”
“那可多了。”曹雪芹一面想,一面答,“妻子、儿女、兄弟、父母,说不定都会受连累。”
“姊妹呢?”
“姊妹!”曹雪芹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听说过。”
“你倒再想想。”
曹雪芹细细想了一会,很有把握地说:“不会,姊妹不会受连累,姊妹出嫁了,上有翁姑,下有儿女,如果也受连累,这就得累及无辜了。”
“是啊!我想也不会,譬如年大将军,倘或累及姊妹,那年贵妃当时不也就有罪了吗?”
“对!这是很明白的例子。”曹雪芹奇怪地问说,“你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我在想,绣春如果算是冯大瑞的姊妹,那么,不管冯大瑞有多大的罪名,也连累不到她。”秋月问说,“没有姊妹不准探兄弟的监的规矩吧?”
“没有。”
“那就行了!照这样安排,就告诉太太也不要紧。”
“你这个主意真高。现在一无顾虑,等王达臣一回来,咱们就这么替绣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