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未到曹家之前,王达臣便已仔细想过,决定“报喜不报忧”。
曹家只知道仲四出事了,连马夫人都深为关切,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惹的祸。所以王达臣不妨只报仲四可免牢狱之灾的喜,不报冯大瑞身入囹圄的忧,且博得个皆大欢喜。
果然,听说他一到,马夫人打发人出来,请到上房相见,问起仲四的情形,王达臣将早就编好的一套话,从从容容地说了出来。
“他是受了牵累。沧州有个姓强的同行,曾经推荐过一个人,干不到三个月,不愿再干了,临走时,闹了点意气。哪知道这个人犯了盗案,在堂上记起旧恨,平白无故地咬了仲四一口,说他是寄赃的窝家。人是强永年荐来的,他得想法子,这回我赶到沧州,强永年已经花了钱,把仲四洗刷出来了。这三五天,公事一到顺天府,人就可以出来。”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能洗刷出来,可真不容易。”马夫人问道,“你还没有吃饭吧?”
“吃过了。”
“饭是吃过了,酒还没有喝,看脸上就知道。”秋月向夏云示意,“今儿留的菜不少,你去招呼吧!”
绣春也跟着去了,似乎想打听什么,却几次欲言又止。王达臣心知有异,故意不问,直到绣春走了,才向夏云提起。
“她也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仲四这回让逮了去,是因为大瑞的缘故。顺天府没有逮着大瑞,才拿仲四顶了窝儿。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不知道,她仿佛还不大相信。”夏云说到这里,口发怨言,“我是真不知道。你回来一句话也没有,我也不能跟仲四奶奶去打听。就像刚才的话,你不听太太在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洗刷出来可不容易’。这话是什么味儿,你自己去体会吧!”
王达臣不作声,只喝着酒,但视线只绕着夏云转,情深无限,却拙于表达。夏云也不忍逼他,只坐下来为自己也斟了杯酒,一喝便是一大口,还叹口气。
这让王达臣真不能不开口了,“我不是不肯告诉你,是怕你心里着慌。”他说,“你如果能出个主意,受一场惊也还值得;又出不了主意,我又何苦害你空着急。”
“你别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夏云答说,“我大大小小的风波,也见识过,怎见得我就出不了主意?”
王达臣又沉默了,这回却不曾看妻子,只低着头想心事,好久,才抬起头说道:“好吧!我就让你出个主意。大瑞的案子很重,至少也是个充军的罪名——”
“什么?”夏云打断他的话问,“至少是个充军的罪名,再重不就要脑袋了?”
“那倒不至于。不管什么样是自己投案的,罪减一等,死罪也免了。而且,他们是有‘帮’的,帮里的人会照应。”
一听这么说,夏云的神色越发严重,“犯的真是死罪?而且还是结帮的?”她异常吃力地说,“莫不是造反?”
“你别那么说!”王达臣受不了她的咄咄词锋,闪避着说,“不然,就谈不下去了。”
“好吧!不算造反,只说充军好了。”夏云问说,“你要我出什么主意?我连是件什么案子都不知道。”
“你也不必问了,咱们只谈绣春。”王达臣急转直下地说,“大瑞的意思,一充了军,也许三两年就能回来,也许一辈子都见不着面了。他的意思,想把婚事退掉,你看怎么样?”
“退掉!”夏云毫不迟疑地回答,而且语气简捷杀断,倒像对此事已经深思熟虑,再无第二个办法似的。
王达臣大感意外,而不甘接受她的主意,迟疑着问道:“也许三两年就回来了呢?”
“那时再把绣春许给他,也还不迟。”
这话更出意料,王达臣不由得失笑,“像你这种想法,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为难的事了!”他嘲笑般说,“凡事由着你的性子办,反正人家都等着听你的号令。”
“哼!”夏云冷笑,“你祸事临头,还懵懵懂懂的,只顾讲你们把弟兄的义气。冯大瑞不知道是闯了什么灭门之祸,人家倒是顾大局,讲利害,不想攀这门亲,免得受连累。你竟不体会人家的苦心,非得跟他一锅煮不可。我不知道你的江湖阅历到哪里去了?”
一顿排揎,羞得王达臣抬不起头来。但仔细想想爱妻的话,却无一句可驳,只好这样问说:“要不要问问绣春的意思?”
这一问倒不易回答,绣春的性情是她所深知的。凡事明说,只要理上能折服她,无不可以商量;倘或瞒得不稳,让她发觉,犯了脾气,那就一意孤行,怎么样也劝不回头。说与不说,各有利弊,不能不好好考虑。
但如想到绣春以外的人,她就很容易选择了,“暂时不必提吧!”她说,“太太就快搬进京了,知道了这件事,难免心烦。”
“这话不错。为咱们家的事,已经让太太很操心了。”王达臣也下了决心,“索性等大瑞的官司定了,再作道理。”
“你这算明白了!”夏云是突然想起一件事的神态,“喔,还有,昨天芹二爷回来了,他对仲四的官司很关心,问这问那,又问大瑞,说你这趟到沧州,是不是能跟大瑞见得着面。我只回答他一句:一概不知。”
听得这话,王达臣大为紧张,急忙问说:“他这话问谁?”
“自然是问我。”
“我知道是问你。我的意思是,他这话是在哪儿说的,是当着大家的面就问呢?还是私下问你?”
“私下问我。”
“那还好。”王达臣透了口气。
这一下,夏云却狐疑满腹了,“怎么回事?”她问,“芹二爷为什么那么关心,莫非他也有份?”
“你别瞎说!他怎么会有份?”
“那他为什么会问那些话?昨天听起来不觉得什么,这会儿想想,仿佛大瑞的事,他也知道得很多。是不是?你跟我老实说!”
王达臣对夏云原就因爱生惧,此刻在她炯炯双眸逼视之下,料知推脱不掉,只好说了两句老实话。
“也不能怪我!有一回芹二爷跟大瑞不知道怎么聊上了,据说,大瑞把他结帮的事,大致都告诉了芹二爷。”
夏云倒抽一口冷气,接着便是跺脚,是又气又恨又着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
“这个祸可闯大了!结帮造反,有他的份!你不想想芹二爷是老太爷唯一的一点亲骨血,万一牵连进去,太太先就活不成!这,这怎么得了!”
听这一说,王达臣也吓出一身冷汗,不过外场的事,他到底比他妻子懂得多,一面安抚夏云:“你别着急,别着急!”一面大动脑筋,“等我好好想个法子。”
“想你个鬼!”夏云简直要哭了,“万一出事,大家都活不成。”
“不会!”王达臣想通了,“大瑞说话当然有分寸的,芹二爷也未必知道得那么多。只要他绝口不提冯大瑞三个字,哪怕大瑞真的在造反,也牵累不到他。就怕他自己嘴不紧,那可怨不得谁了。”
夏云想了半天,无可奈何地说:“也只好这样了。”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他一个公子哥儿,又是王爷的嫡亲表弟,会有什么事!”
“不管你怎么说,这件事我得告诉我们那位秋月姊。”
王达臣表示反对,认为像这样的事,越少人知越好,但夏云执意不允。夫妇相持不下之际,夏云一句话将王达臣说服了。
“总得有个人跟芹二爷去说。”她问,“是你,还是我?你我都不合适。在芹二爷面前说话管用的,第一个是绣春,第二个是秋月。你不打算让你妹妹知道这回事,那就只有托秋月了。”
于是夫妇商量好了一番说法,夏云重又抱着孩子入内,趁绣春在逗弄孩子,陪马夫人闲话时,悄悄将秋月拉了一把,两人一先一后,在马夫人跟绣春都未留意时,溜了出来。
“咱们找个地方说几句要紧话。”
秋月懂得,这是要避开绣春说的话,想了一下说:“索性到你那里去。”
“也好!”
等回到夏云屋子里,王达臣起身回避,尽管秋月大大方方地留他,他还是走了开去,因为他怕秋月盘问,难以回答。
“冯大瑞遭了官司了。案子据说很麻烦,你也不必打听,说实在的,我也不大清楚。如今有句要紧话,想请你告诉芹二爷,从此以后别提冯大瑞,如果有人问到他,就说不认识这个人。”
一听这话,秋月愣住了,“他是什么案子?”她问,“连名字都不能提。”
“那就可想而知了,是多么麻烦的案子。”夏云又说,“还有句话,这件事别告诉太太,也不能让绣春知道。”
“你是说冯大瑞遭官司这一节?”
“是的。”
“我知道了。不过,”秋月提醒她说,“绣春可是常跟芹二爷谈冯大瑞的。”
这表示此中有个漏洞在,一直在谈起的一个人,忽然绝口不提了,不言可知,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绣春如果追问,曹雪芹该有一番合乎情理的回答。
“她只知道冯大瑞上保定去了,那面一去不回,这面仲四掌柜又无缘无故遭了一场官司。这两件事凑在一块儿,别人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在绣春可就有得琢磨了。”秋月接下来说,“咱们得编个谎,这个谎还要能骗得过去。”
“那也容易,就说他回蒲州去了。”
“何以突然回蒲州了呢?”
“不作兴家里出了急事,譬如他爹,或者她娘得了急病什么的。”
“好端端咒人家父母,不大合适吧?”
“那怕什么!有病就有大夫,治好了不就结了吗?”
“真是,”秋月笑道,“看不出你会说瞎话,一张嘴就来,想都不用想。”
“那是跟季姨娘学的。”夏云也笑了,笑停了说,“这些都好办,你跟芹二爷把话说清楚,他自会应付。倒是有件事,我挺心烦的,前天我去看仲四奶奶,替她烦恼,仲四奶奶说,出了这回这场官司,才觉得仲四不能没有帮手,让我们还是住在通州。”
“住通州就住通州,有什么好心烦的?”
“是我们那位姑奶奶,她不愿意住通州。”
“喔,”秋月微感诧异,“她怎么说?”
“她说,如果住通州,她就不必搬了。”
“这叫什么话?”秋月皱着眉说,“越听越糊涂了。”
“是这样,她说如果住通州,她就仍旧住在这里,替太太看屋子,不必再搬。”
“那——”秋月想了一下说,“不是不愿住通州,是不愿意跟你们同住,是吗?”
夏云恍然大悟:“是啊!”她大感困惑,“这又是为什么?我跟她哥哥又没有得罪她。这传出去,不让达臣落不是吗?”
旁观者清的秋月,很有把握地替绣春解释,“绝不是嫌你们兄嫂待她不好。”她说,“大概是跟你们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镖局子的人,常常来往,她大概是不愿意跟那些人打交道。”
正谈到这里,发觉窗外人影,两人都住口等待,果然是绣春抱着夏云的孩子来了。
“原来你在这里!”她一进门便向秋月说,“我道呢,怎么一转眼没影儿了,原来你们俩在这儿聊天。”
“正聊你呢!”秋月接口说道,“如你不肯跟夏云一起住,她怕人家背后说你们姑嫂不和。”
“谁说?仲四奶奶吗?不会的!谁都知道我们姑嫂原是姊妹。”
“那么,你总有个不肯跟兄嫂一起住的缘故吧?”
“当然有!说老实话,我闲散惯了,住这儿挺舒服的,何必挤在一起;再说,近在咫尺,来往也很方便,虽不在一起住,又怕什么!”
“不过你可别忘了,”秋月提醒她说,“屋子要赁给粮台,人来人往,你不嫌烦?”
马夫人一搬进京,通州的房子由西征粮台租下来,作为过往军报差官的歇宿之地,这件事已经定局。但所租的只是前面的一部分,绣春认为她住在后面,关断中门,另由便门进出,与粮台两无妨碍。
“我已经跟太太说过了,太太说,有我替她看屋子,好些东西不必带走,她没有不乐意的,只怕我不方便。我自己觉得并没有什么不便。你们就由我好了。”
“看样子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夏云苦笑道,“想不由你也不行。”